噴消毒藥水的原因是,這里已經淪為疫區很多年了。在青年這一代小時候,一種不斷變異的病毒曾經差點殺了所有人,它讓醫院尸積如山,墓園一穴難求,在人們心頭留下許多苦痛。至今病毒仍沒有消除干凈,誰染上就會死,傳給別人,別人也會死。傳染速度之快,像把一樣東西遞給旁邊的人,病程迅速又激烈,拿到手的人立刻與傳給他的人一起死了。人們發現,唯有積極消毒能夠弱化病毒活性,防傳染,保平安。人們還發現,和死亡比起來,淋點藥水實在很好忍受,青年和他的朋友們伴隨日益升級的檢疫措施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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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個19年入學的大學生,我的整個大學生涯與疫情幾乎無縫銜接,等到反應過來時,才發現學生時期已經在蹉跎與浪費中走向結束。去年九月的某個下午,當我手里捏著48小時紙質核酸證明,準備登上趕往另一個城市實習的高鐵時,忽然想起了這篇文章。文章發表于2018年7月,距離新冠疫情的到來還有整整一年半的時間。
在沈大成的這篇小說中,主人公所在的國家淪為疫區多年,路邊隨處隱匿著攝像頭,噴頭和感應針頭,為過路者強行采血和消毒,一旦結果檢測為陽性,將會被強行帶走,從此人間蒸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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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一天之中要被針扎好幾回,被扎時,有另一個電子聲音會提示說,“驗血,請不要動。”小針和針筒從墻壁、桌子、椅子、樹干或任何地方突然冒出來,神秘消失時帶走采集到的一小管血。人們避免看向針頭,像對噴頭一樣忽視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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淋藥水,隨便被小針戳,被逮捕這些事情,重復個三五次,就慢慢成為可以忍受的事情。當不正常成為正常,但只要稍微換一下腦筋,就會發現,正當的權力與需求已經與人們漸行漸遠。大多數人都認為這些事情距離自己很遙遠而采取忽視的態度,等到野蠻的手段擴大到自己的身邊,才后悔自己當初的態度,可惜為時已晚。
消毒藥水在空中凝成霧,成群的人把霧攪來攪去,就在霧最濃的地方,有一類和青年樣子不同的人,那正是青年今夜煩惱的源頭,那是一些盒人。假如噴消毒水、抽血驗血、濕空氣全能忍受,不能忍受的是什么?青年想,是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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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張對病毒進行極端防御的人,把自己裝進盒子里生活。盒人數量不多,因為盒子很貴。青年愛慕的女孩最近成了一個盒人,他和她暫別了一段時間,于上周再次見面時,不由大吃一驚,原來她豪擲千金,對自己做了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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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個強設定的錨點下,沈大成選擇寫下一個愛情故事,或者說,這是一段畸形的苦戀。主人公愛上的女孩,選擇將自己改裝成一個四四方方的巨大盒子。盒子的八角尖尖、棱線直直,又明亮又氣派。男盒人從容地走,罩在外面的盒子隨著移動,為他在路上開拓出一大塊只給他用的地方。男盒人的盒子來到附近,一把頂開青年,迫使他讓出道路。青年咽下罵人的話,目送盒子揚長而去。疫情成為一個催化劑,階級差異,親密關系和對自我的認知都在無意間被放大。愛情作為親密關系中最脆弱的那部分,當然也非常自然的被消除掉。盒子鋒利的四條楞不斷觸碰著男孩的身體,兩人之間的交流磕磕盼盼,語言伴隨身體的異化失去效力。身為讀者的我們感受到和主人公同樣的沮喪與煩躁,如同故事中無處不在的消毒水浸入肌膚時的酸楚感。
青年徘徊在門口。今夜這附近明顯不歡迎他,感應噴頭噴出來的藥水過多,次數過密,衣服吸飽水分逐漸沉重,頭發往后擼了幾次后有點打卷,幾縷又散落到了額前。另外,光是站在這兒,他就被從墻上躥出的小針戳了兩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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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摁門鈴,摸出手機,撥打之前,臉仰著再向房子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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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我正好在附近,不知不覺走到這里,想來看看……見見你。也許你覺得現在不太晚,現在是有點晚, 我意思是,想再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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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練習要說什么。通過合成在盒子里的通訊器,女孩可以接聽來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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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最后,男孩站在盒人小姐家樓下,不斷演練著見到所愛之人時要說的臺詞。忽然,他手指一滑,點到通訊錄里的另一個女孩,毅然決然地離開了。
沈大成在作客隨機波動時,將自己稱為“小職員作家”。她將普通生活作為方法,卻創造出天馬行空的幻想世界——蝸居在租房中的世界上最美的電影明星,在科學館打瞌睡時無意間得知宇宙奧秘的青年,甚至在她的筆下,廢棄的百貨商場化身為一具巨大的尸體,為附近的居民提供生活與寄托。作為一個寫作者,沈大成當然沒有回避現實中的問題,她選擇了另一條曲折的道路,在游樂場的半空中畫出兩個半圓的軌道,再讓現實落地,故事里的“小職員”在她搭建的布景中生活,展露出生動的表情。現實中隱秘的獠牙在沈大成的故事中都好似一個玩笑,但當這些玩笑與某個特定的社會事件碰撞在一起,也許就會如《盒人小姐》這篇小說一樣,現實的那部分終究會在正午的陽光下顯出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