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樹綠陰合，王家庭院寬
作者：三十七度女子
壹
按輩分我得叫他“大大”，遠方的并不親，但他住在我家屋后不遠，出門或回家要通過我家門前的巷道，因此常常的能見到他。老年的他有些神神叨叨，據他自己說是“山神爺”附體，他在堂屋中堂上貼上“觀世音”和“山神爺”的畫像，日日焚香供奉。莊里人也就都半信半疑，半認真半開玩笑的叫他“山神爺”。這樣叫開了以后，他的真名字被人漸漸遺忘，到是這個稱呼越來越響亮。常見的他總是披件深灰色的老舊的褂子，灰白的頭發從半舊的帽子里露出來，蓋住兩鬢，整個臉瘦削而皺紋密布，縮在一起，遠遠望去像極了一顆飽經風霜的核桃。本來不太高大的身體瘦骨嶙峋，總是傴僂著，步履業已蹣跚，年輕時的樣子早已蕩然無存。他右手總在掐著指頭，嘴里念念有詞，好像總是一副能掐會算的模樣，見到村人神秘的拉拉衣襟，說一句，“世事要變了，老天爺要收人！”，說的多了村人自然就不太相信，只是敷衍的笑著，有時候也戲弄他幾句，他也不生氣，也不尷尬，搖搖頭走開去。
貳
我也不知道他從什么時候變成了如此的模樣，但年輕時的不是這樣的，很是吃苦耐勞，精明能干，老伴很早就去世，他一個人把三個女兒抓養大一個個嫁到外村。一個女兒和外孫女被洪水沖走，再也沒來回來。如此種種的磨難，很難想象他一個大老爺們如何艱難的挨著日子。但他并不邋遢，種著好幾畝地，莊稼都是自己種自己收，有時候女兒偶爾來幫忙。每天他要比別人起的更早，去山下的泉里挑水，去地里侍弄莊稼，一年的收成也是很可觀，不但夠自己吃而且還有賣了錢，開支家用的。
女兒出嫁后，他一個人常年獨守村后靠崖的院落。他的院落雖不是最干凈的，卻是最有趣的。
附近的鄰人包括我家的院落都是除了能住人的房子，能養幾頭豬的豬圈和幾只雞的雞舍，再就是角落里堆了柴草，土院子一下雨，滿院泥濘，幾乎無處下腳，如此千篇一律，毫無特色。
但是他的院子卻很不同。
小時候去他家玩，總是充滿驚奇。他家大門前靠著院墻修著一個小花園，里面種滿了向日葵，打碗花，金盞花，還有木槿花。進院門靠右也是一個大的花園，種著葡萄樹，架下是雞舍，靠右也是修葺的整整齊齊的雞舍和柴草垛?？磕现挥幸蛔聊窘Y構的房子，只留了一點小院子，別的地方都種滿了白楊、洋槐、蘋果、梨，毛桃，桃子等等各種各樣的樹和各種花朵。
有一年他竟然在院子里養了兩只鵝和幾只鴨子，我們整日見的只有溫順的整日默頭啄食和“格格”叫著下蛋的母雞，再就是神氣活現的大公雞。從來沒有見過鵝和鴨子的我們這些小孩子簡直驚奇莫名，大開眼界。我們長久的在他的院門口伸長脖子那么驚奇又害怕地看著那兩只趾高氣揚的大灰鵝“嘎嘎”地叫著，來來回回的在院子里穿梭，還有那幾只黃絨絨的小鴨子，扁著嘴，搖搖擺擺地散著步。我們想進院子，非得央了“大大”把它們圈起來，遠遠繞過它們才行。“大大”還神氣地說，他的鵝還能看院門。
鴨子還小的時候，他就在院子里放一個大洗衣盆，盛滿水讓幾個小鴨子浮水，鴨子和鵝再大一點還會領著它們去村子下面的小河里游泳。這大大超出了我們對于家禽的認知。我們只知道公雞和母雞只給它們用野菜和麥麩拌好食，撥給它們就可以了，從來不知道鴨子和鵝除了這些之外還可以浮水。一連好多天我們都興致勃勃地到大大的院子里圍著它們。
叁
還有葡萄也是我們從來沒有見到過的，我們的村落周圍，見慣了種蘋果樹梨樹和杏樹，核桃樹，李子樹，櫻桃樹。還有一戶人家唯一的兩棵脆果樹，每次脆果成熟的時候，我媽會給我一塊錢讓我去她們家現摘現賣一些嘗嘗鮮。但是數遍我家周圍只有“大大”家種著葡萄樹。起初我們看著他家在一叢植物周圍用木棍支起架子，夏天，架子上饒滿柔軟的枝條和綠葉像搭起的涼棚，還有些奇怪，以為是花，反正他家的花園和果園都種在院子里，別的人家很少在院子栽果樹的，只有他家有。
有一個夏天的某個黃昏，他用衣襟兜來幾串挨挨擠擠在一塊兒的綠色的果子，他給我媽說是自家院子里種的葡萄，讓我們嘗嘗鮮，我們姐弟幾個立刻跑過去，抓起來也忘了洗，摘下一顆一下仍進嘴里。立刻酸的呲開嘴。其實也并不比蘋果或者梨好吃，有些酸澀，味道雖然差強人意，但我們那時的驚奇的感覺一直停在腦子里，至今都沒有忘記。
肆
后來，漸漸地我們也上學了，便很少再去他家玩了。再后來我家蓋起了新房，也修了一個小花園，鄰居幾家也相繼蓋起了瓷磚大瓦房，有幾家搬離了那里，去了山腳下的川里住了，只有他仍然守著老房子過日子。
他也漸漸地老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神神叨叨起來，后來他老的再也沒有力氣侍弄莊稼了，就靠女兒和政府的接濟過日子。直到他的二弟從某個廠里退休回來，給他家蓋起了瓦房，也住進了他家院子，他二弟的兒子們也相繼的在院子里娶妻生子，曾經整日沉寂的院子也越來越熱鬧了起來。
后來，聽媽媽說大大得病將要去世的那段日子，多虧了老實巴交的弟媳婦，給他洗衣服做飯，伺候他終老，去世的時候已上八十，在鄉村里也算高壽的了。
后來讀古詩，看見杜甫的那句“柿樹綠陰合，王家庭院寬”，眼前立刻出現那個座落在山下的鄉村小院落，院里綠樹成蔭，綠蔭下雞鴨成群，花開爛漫，那個曾經孤獨的卻又是那么熱愛生活的老人忙碌穿梭，多么美的圖畫，只可惜只能停靠在夢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