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和三年四月十六,帝后奉太皇太后告祭于考廟,百官敬隨。后有失體允,帝若罔聞。及歸,過永安門,眾皆散去。帝后偕行,把臂同游。
——《興圣宮起居注·卷一·十一》
禮部尚書薛源今天很緊張。
誠然,為了天子親征北漠而舉行帝后西郊祭祖這種大事,他作為禮部尚書,緊張也是應該的。
但是,更讓他緊張的,是昨日發下來的折子上,有長長一道朱紅。
寶界寺的無相方丈就說我今年命里有一劫,我還不信。
沒想到,那老禿驢真他娘的算的準啊!
哼,以后誰再跟我提破除迷信,統統拖下去亂棍打死!
說來這折子的內容十分普通,不過是報告今日祭祖的準備事宜;皇上那代表“準”的圈圈也畫得十分標致,委實看不出什么異樣。
但是就是這樣一份尋常的不能再尋常折子,居然得了如此不尋常的朱批。
薛大人緊張,薛大人很緊張。
今早到現在,皇上是一如既往的冰山臉,薛源琢磨不透上意,只好一遍一遍地回憶自己最近闖了什么禍?。
可是我最近除了去紅袖招喝喝茶聽聽曲兒,什么壞事也沒干啊!
難道是這祭祖大典有什么不妥?那完蛋了,不敬祖神,那是大罪啊!
娘喂,難不成是準備回去秋后算賬?
“薛大人,你放心,”旁邊跪得畢恭畢敬的禮部侍郎石蘭因小聲安慰他:“皇上北征在即,斷不會在這個時候……”
“得了吧!你沒看最近皇上又是西南剿匪又是整治漕運?這么大手筆,你覺得他會顧及我一個小小禮部尚書的人頭?”薛源越想越悲憤:“你還沒看明白么?皇上就是為了皇后和皇子……”
好在他機警,及時閉了嘴。
妄議天家,是嫌自己命太長么?
他橫了多嘴的石蘭因一眼,老老實實地面對著享殿的漢白玉階,老老實實地思過。
說起來這南夏天家祭祖的規矩也是繁瑣,歷代先祖牌位都得按輩分一尊一尊地由皇帝親自從考廟寢殿請出來再送到舉行祭祖大典的享殿去。兩殿相隔足有八百米,一來一回就是一千六,捧著祖宗牌位呢又不能快走,加上在寢殿里還有一番召喚先祖的禮儀,這請一尊祖宗足足要花上一炷香的時間。是以,現在都日上三竿了,還有成祖和先帝兩位祖宗沒請出來呢!
芃芃子時便被綠籬從被窩里拖了出來。梳妝更衣的時候,還有禮部特派的教引嬤嬤一遍遍地重復祭祖流程和注意事項。她怕給齊晟丟臉,全程都沒敢闔眼,盡是細細背了幾遍。之后齊晟芃芃太皇太后還有文武百官這浩浩蕩蕩的一群人,四更天就從大明宮出發,走了整整兩個時辰才到了西郊考廟。
眼下芃芃跪在享殿門口太皇太后身后一步的地方,看著齊晟來來回回,不由得暗自腹誹:得虧南夏建國不過一百余年,統共就出了七位先帝,加上三位賢良淑德得入考廟的先皇后。要不然,這祭一次祖,就能換一朝天子換一朝臣……
幾經周折,齊晟終于請來了自家所有供奉在考廟寢殿的祖宗們。他緩步走到芃芃身邊,挨著她身側肅穆地跪了下去。
禮官唱喏,所有人伏地長拜。
“禮——成——”隨著禮官一聲洪鐘大鼓般的指示,大家陸續起身,準備列隊進入享殿開始祭祀大典。
張芃芃萬萬沒想到,背熟了整套祭祖流程和注意事項的自己,竟然敗給了腿麻……
“哎呦哎呦哎呦……腿麻了腿麻了腿麻了……”芃芃還沒站直,就歪歪扭扭地倒向了齊晟。
那一瞬間,九尺漢白玉階之下傳來文武百官齊刷刷抽冷氣的聲音。
饒是這文武百官個個都壓低了嗓門,也架不住這三百來號人齊聲抽冷啊。
俗話說的好,人多力量大啊。
齊晟又覺得自己腦袋突突的疼了。
不過頭疼歸頭疼,他還是十分仗義地不動聲色向芃芃跨了半步,抵住了她跌倒的趨勢,再借著兩人廣袖飄飄沒人看得見,伸手扶了一把她的手臂。
哦,是“他以為沒人看得見”。
太后不轉身也能猜到身后這么大陣仗是因為什么,抿嘴忍笑忍得著實辛苦。
一旁的禮官緩過神來,忙不迭唱禮請太皇太后領著這不著調的帝后二人、還有那看熱鬧的百官們進享殿。
進了享殿,也沒有什么輕松的好事。
概括來講,就是換個地方跪著。
齊晟與芃芃依舊跪在陛階之上,身后金黃臺階下,整整齊齊地跪著滿朝文武。面前的金絲楠木祭臺上,安放著自高祖以下七位先皇和三位先皇后的神牌。
禮官捧著粉紫的禱辭,畢恭畢敬地向列位先祖痛陳北漠蠻夷如何如何兇狠殘暴、我南夏邊疆百姓如何如何生靈涂炭、皇帝如何如何痛心疾首夜不成眠然后決定救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懸,是以此次北漠親征攸關國運,還望先祖庇佑,保十萬大軍旗開得勝、平安凱旋。
縱然芃芃向來混不吝,也被這肅穆莊嚴的氣氛感染了,老老實實地,陪著齊晟獻牲、禱告、默看神舞,居然沒對著獻舞的少女神官流口水,一直到回宮都再沒惹出什么笑話。
齊晟由衷覺得,十分欣慰。
忙了一天,一直到華燈初上,齊晟能借著送芃芃回興圣宮的片刻閑暇,與她好好說說話。
“前幾次祭祖你不是盯著神官凝光眼放綠光,就是閑極無聊睡得東倒西歪。今次怎的如此乖覺?倒讓我刮目相看。”
“前幾次嘛,我本就不信鬼神,何況登基和封后的時候我正不待見你,自然沒有這等大事放在心上。不過這次……”她聲音漸漸低了下去,“都說心誠則靈,我在想,是不是我乖一點,先祖們看著歡喜,就真的能保佑你平安歸來呢……”
齊晟沒想到芃芃居然還存了這樣的心思,一時感動不能自已,又不愿表露人前:
“那、那朕與芃芃百年之后,灝兒祭祖要辛苦了。四孟享祭和除夕盛祭,一年之中少說也有五次,次次都要請十二尊牌位來來回回——看來灝兒的武課決不能懈怠。”
芃芃狐疑地看著齊晟:“十加一那是十一啊,你的少傅們算數都不好么?”
齊晟笑意吟吟,眼中好像盛了漫天星光:“咳,還有皇后啊。”
芃芃不是不解風情的大木頭,?可饒是她臉皮向來堅實,背熟了祭祖流程的她也不禁老臉微紅:“這……得以配享考廟的先皇后均是賢良淑德、世人稱頌:孝敏皇后是與高祖篳路藍縷、創業開國的功臣;文康皇后雍容大氣,教導百余妃嬪,堪稱后朝良相;惠和皇后以太后名入考廟,是因為她老人家在明祖殯天后兢兢業業輔佐幼帝,甚至不惜打壓娘家以正視聽……說老實話,這三位的豐功偉績,怕是窮盡我這一生也望塵莫及……”
“當年讓你背張家家譜,你三天背不出自己親娘的封號;今日記先皇后事跡,你倒是條理分明、一字不差。”
“嘿嘿,”芃芃笑得狡黠:“此一時,彼一時嘛。”
“哦?彼一時如何?此一時又如何?”齊晟生了逗弄她的心。
“這——彼一時同床異夢,此一時——”
“此一時如何?”齊晟追問,那認真的模樣讓芃芃既好笑又憐惜:
“此一時——此一時兩心相知。”
齊晟得了答案,終于心滿意足,在一盞宮燈下站定,用眼神細細描摹身旁芃芃的眉眼。他珍而重之地將皇后攬進懷里,芃芃聽著他有力的心跳,眼前宮燈明滅,四顧寂寥,恍然以為夢境。
半晌,齊晟開口:
“望塵莫及也無妨,那些事跡聽起來光鮮,實則辛酸苦痛,又有誰知?我不要你那般委屈,你入考廟的理由我早就想好了,不過四個字。”
“帝后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