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笑我面容油膩頭頂閃亮

我知我肩挑日月心有海洋

——題記

(一)

“中年”最近是個熱詞，還是我們避不開的熱詞——盡管心底里青蔥年少恍如昨日，早晨攬鏡自照，看著眼邊遮不住的細紋，保持微笑表情也拉不飽滿的蘋果肌，雙頰上用什么都去不掉的黃褐斑，還有隨著梳子掉了一地的頭發，對，那頭發里白發的數量是越來越多了呢，真的不得不感慨，人到中年了呢。

都說人生像詩，人到中年哪，最配的是打油詩，隨便來一首是這樣的：面上油膩頂上光，逢人便笑你更亮。立志減肥三百天，腰上贅肉還成行。要不那么刻薄是這樣的：中秋剛過秋未寒，出門已是高領衫，秋衣秋褲趕緊穿，保溫糖水手上端。生生看著當年大冬天一件衛衣一條牛仔褲的霸氣少女，如今樹葉還沒掉幾片的時候就早早穿上高領衫，裹起大衣，不無哀傷地對著身邊如今驚呼“穿這么多”當年驚呼“穿那么少”的人們哀傷地說：“沒辦法，穿少了，立刻給顏色啊，嗓子吃不消，就這樣，聲帶還發炎呢。”

是呢，人到中年，哪里只是面容油膩啤酒肚保溫杯里泡枸杞的事。人到中年，太累了！人到中年，便是爬山爬到半山腰，離到山頂閑看花開花落云卷云舒的小涼亭上還老遠老遠，又早沒了剛登山時那滿滿熱血昂昂斗志，有的，就是不上不下的坎坷山路，肩上沉沉的擔子，灌了鉛的腿，滿頭滿臉被嫌棄為油膩的汗水，還有不知前路為何的迷茫，同行雖多，知音甚少的孤獨，還有，爬得慢了，便覺得被無數人甩在身后的惶恐。

(二)

我就是在這種心情下重看《人到中年》的。《人到中年》是我學生時代很喜歡的一篇中篇小說，入選到了我們的《現當代文學作品選》中的。那時是青年，甚至可以說是少年，讀《人到中年》印象有三：一是陸文婷很酷，技術超級精湛，人冷靜有擔當，特別是在給右派焦成思做手術時造反派來搗亂那三句話“請你們出去”“不要說話！”“我是醫生”——真是酷極了(我一直覺得我們俞大師是具有陸文婷氣質的，精益求精，嚴謹細致，真的很酷)；二是那首傅家杰念給陸文婷的詩，裴多菲的《我愿意是激流》——“我愿意是激流……只要我的愛人，是一條小魚，在我的浪花中，快樂地游來游去…”這樣的愛情多迷人，詩一樣的浪漫的開始，十幾年的相濡以沫風雨與共，他們互相理解，互相支持，三觀相合，靈魂相契(這是近來流行的詞)，直到今天，我都覺得這是最美的愛情；三是那個馬列主義老太太，那時看這小說，覺得這馬列主義老太太刻畫的真是太經典了，是那么可氣可笑。自然，這部小說的結構編排不無精巧處，內容主題不無深沉處，所以那時也是愛不釋手，看了又看。

工作后，漸漸也就疏忘了。近日想起，先在網上找，幾個讀書app里居然都沒有，還是從書櫥里翻出當年的《現當代文學作品選》才得以重睹芳容。人到中年，讀《人到中年》，真是句句入心，銷魂蝕骨。

(三)

隨便看看都是現實寫照啊！

傅家杰的出場——一個中等身材，面容英俊，有點禿頂的四十多歲的男同志跑了進來——原來傅家杰出場就是腦門頂太陽的，想來他也沒少被人調侃啊喲今兒真亮吧。

孫逸民心事重重…陸大夫才42歲，怎么突然就心肌梗塞了呢——人到中年，誰知道什么時候意外就來了呢

“媽，快做飯呀！要遲到了！”陸文婷心煩意亂，不由得吼了一聲:“催！你就會催！”……她又轉身進屋，看見兒子仍站在那里傷心，心里感到內疚。孩子是無辜的，自己為什么拿他出氣呢——這樣的一幕，對于有工作的母親多熟悉啊，工作忙了，家庭就疏忽了。不但疏忽，有時氣還忍不住帶到孩子身上。前幾天一位同事就傷心說起，早晨準備上班了，屋里孩子醒了，問媽媽呢，爸爸說，媽媽上班去了，兒子哇一下就哭了，聽到兒子哭，心里真是酸極了。可安慰好兒子，還是轉頭就得往學校奔啊。

劉家堯瞇起眼，似醉非醉地說：“誰都說中年是骨干，可他們的甘苦有誰知道？他們外有業務重擔，家有家務重擔。上要供養父母，下要撫養兒女。他們所以能發揮骨干作用，不僅在于他們的經驗，他們的才干，還在于他們忍受著生活的煎熬，作出了巨大的犧牲，包括他們的愛人和孩子們也忍受了痛苦，作出了犧牲。”“古人說人到中年萬事休…現在呢可以改一個字，人到中年萬事忙”——開學后很長一段時間，疲累貫穿著我的生活。有天終于有一節課，堆積的作業都批完了，新的作業還沒來，班上也沒有什么事發生，雖然也有事可做，但也并不需要急著去做，可以坐在辦公桌前倒杯紅茶，搞點餅干蛋糕美美品嘗的時候，那一瞬間真是舒服得想嘆氣……和同事們分享了這一種心情，我說，這可以定心喝杯茶吃點東西的時光真是太舒服了，同事們都笑了，紛紛感慨，不知道一天到晚怎么有這么多事的，學校里吧，上課，備課，批作業，聽課，開會，培優，補差，找學生，找家長，課間還得看著點，別再出個安全事故啥的……回家了吧，飯得做吧，地得拖吧，衣服得洗吧，孩子作業得看吧……忙完所有，好不容易到床上了，想著學校里在提倡閱讀悅讀，看兩頁書修身養性，滋養心靈吧——書翻開，人睡著了。一辦公室說得感慨不已，心有戚戚。人到中年更是感同身受。其實，這些還只是每天日常要做的事，更大的壓力不在于這些做了就完成了的事，而是那些會一直在心里盤著的事——孩子大了，上什么學校；房子車子都舊了，房子不是學區房，車子性能也不好了，想換啊，可錢從哪里來呢；老人身體眼下看著還好，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就不好了，那時該怎么辦；孩子再大一些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好工作，也不知道能不能處上心儀的對象；自己的身體，好像也不怎么好了，記憶力嚴重衰退，一不小心就感冒咳嗽嗓子疼了，晚上又失眠了；半夜夢中驚醒，會想，人生啊，又過去了一些了，好像還是一無所有呢，名不得，利不得，理想不得，人生啊，該往何處去呢，是奮起還是沉淪，是尋找自我還是泯然眾人……

啊，多么可怕的疲勞，多么可怕的斷裂。她覺得，在這悄靜的夜晚，在這大千世界，幾乎每個角落都有斷裂的聲音。負荷著巍巍大橋的支架在斷裂，承受著萬里鋼軌的枕木在斷裂，廢墟上的陳磚在斷裂，那在荒涼的廢墟上攀緣上升的常春藤也在斷裂——當疲累的感覺綿綿不斷的時候，是真怕呀，如果我的人生就那么斷裂了，孩子該怎么辦，老人該怎么辦，家人該怎么辦，工作該怎么辦，沒上完的課該怎么辦，學生該怎么辦，理想該怎么辦——人到中年，方知人生艱難，卻不敢輕視人生，畢竟，你對于身邊的一切是多重要啊。

(四)

這大概是個對中年不大友好的年代，朋友圈為中年貼上的是惡意滿滿的標簽，油膩，發福，x虛。看到一篇類似名為《如何讓你的中年不油膩》的推文，不外乎化妝品廣告與心靈雞湯。不過人到中年的好處，就是可以淡然地不活在標簽里。年少時我曾是個頗視金錢為糞土的清高姑娘，有次相親讓我極為不快，因為對方一直在用他戴著大金戒指的手指不知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地輕敲桌子，那個敲桌子的大金戒指讓我給對方貼上了俗氣又嘚瑟的標簽，于是便再沒下文了。人到中年在回想到那一幕，會覺得大金戒指固然是有些俗氣的，卻未必見得是什么壞人，輕敲桌子也許未必就是顯擺，或許是心里緊張呢。年輕時看表象，很容易把人分成一類一類的；人到中年就知道，你看著人俗氣的，他或許就是個有熱血有擔當的好兒郎，你聽著人號稱讀了多少多少書的，其實猥瑣事也沒少做。人到中年，看人會看心看骨不看皮，也會對著這些惡意滿滿的標簽自嘲，哎，咱的青春一去不回了啦，大媽(大叔)我也是個油膩的中年人啦，然后保溫杯該端的端著，枸杞該泡的泡著，高領衫和秋衣秋褲該穿的穿著。人到中年，不會那么在乎別人眼中的自己什么樣，心里頭知道怎么是對自己好就怎么來。天冷就穿衣，x虛就喝茶，兜空了就賺錢，迷茫了就看書。

記得看《明朝那些事兒》時，作者當年明月說看那些古人，最讓他贊嘆的人物總能堅守兩個品質：理想和良心。(有段時間沒看了，具體表述不記得，但理想和良心兩個詞應該不會錯。)重看《人到中年》，固然會以感同身受之心看中年之苦，但更打動我的，其實是這一對可敬的中年夫婦，無論在清苦的歲月里，在動蕩的年代，在壓力重重的新時期，他們身上始終閃耀著理想和良心的光芒。陸文婷，她是眼科大夫，馬列主義老太太秦波的挑剔和輕侮，她心平似鏡，一如往常，既沒有把替副部長做手術當成榮譽，也沒有把秦波的刁難當作是難以忍受的凌辱。造反派因為她救了焦成思來給她貼大字報，也不過是幾個罪名之上再加一個罪名，在她眼里也不是什么大事，關起門來，該研究的照樣研究。陸文婷和傅家杰的是生活是清貧又滿足的。一間小屋，足以安身；兩身布衣，足以御寒；三餐粗飯，足以充饑。這就夠了。他們視為珍寶的，是時間，晚上。陋室就鋪開了兩攤子，一個借助詞典，閱讀國外眼科醫學文獻，一個把一本本參考書攤在場上，研究金屬斷裂專題。在安寧的日子中，他們迎來了兩個新的生命，遇上了動蕩的時代，又遇上百廢待興的新時期，他們擠時間研究，傅家杰在被耽誤的十年里完美地掌握了一切家庭婦男的技能，只為了給妻子安寧的空間。而陸文婷，在傅家杰的研究事業需要安靜環境的時候，她盡管已經極疲累了，還是毅然決定支持丈夫的事業，讓丈夫到研究所里安心搞研究，在繁重的工作之余，包下所有的家務。這對可敬的夫婦，刻畫著最動人的愛情，傳達著人到中年的堅守和擔當。

我們有篇課文叫《散步》，有句話很動人“到了一處，我蹲下來，背起了母親，妻子也蹲下來，背起了兒子。我的母親雖然高大，然而很瘦，自然不算重；兒子雖然很胖，畢竟幼小，自然也輕。但我和妻子都是慢慢地，穩穩地，走得很仔細，好像我背上的同她背上的加起來，就是整個世界。”我覺得這才真是人到中年的真實寫照，肩挑日月，心似海洋。

對，人到中年，是累，是苦，是忙，是迷茫，是上一天班后開車到家就想躲車子里聽會音樂，仿佛置身天涯一樣。可音樂聽完，關上車門，該擔的責任一個不逃避，該做的事一樣不落下，該完成的工作，盡管也吐槽，可咬咬牙，還是做了。不但會去做，還有種使命感，人到中年，比年輕人有經驗，比老前輩有精力，總要把事情做好點才不難看吧。工作做了十幾年，有些問題還是沒突破，那么現在是不是可以突破突破呢，畢竟有這么多年經驗了呢，不試試怎么知道呢？會對自己說，人哪，總在舒適區也不是個事，那就多挑戰挑戰唄，畢竟，再不挑戰就老了呢。

人到中年，懂得擔當，也懂得了從容生活。剛當老師時，有段時間看到堆成山的作業就想把作業給推了，想辭職去看遠方，然而眼高手低一事無成。現在，對著作業山，悠悠地拿出記錄本，一遍念一邊寫，今天要做的事，一，二，三……一節課后，兩套作業批完，兩節課后，默寫也批完了…一邊劃掉已完成的事，一遍得意著，看看，咱還是很有效率的。閑了，看花看云，品書品茶，寫寫字，畫點畫，和朋友同事們聊聊啦，和家人孩子去超市逛逛啦，都成了很享受很快樂的事。

曾和同事們聊起長相美丑這事，一致覺得，年輕人的美哪，不過是在于老天爺給的皮相，人到中年，那美，就是骨子里透出來的精氣神了。比如我們語文教學界幾位了不起的老師，如黃厚江老師，乍一看哪，腦門那叫一個光亮，并不多的頭發還亂蓬蓬的一叢，胡子拉碴著，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糟老頭子，可一開口，那精彩的語言，縝密的思辨，深刻的分析，智慧的引導，那精氣神分分鐘令人心折。那種蓬勃的精氣神，就如海洋一般，充滿了力量。

人到中年，肩挑日月，心似海洋，還怕什么面上油光光腦門頂太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