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山高水長·俊
星期六的早上,送兒去英語補習班回來的路上,偶過武威的核桃園。幾年未曾進去,不知何時它的圍墻已被拆除,那條曾經隔斷南北兩園的馬路,此刻,似乎已變成了它的內逕。想到它的往昔,不免心念一動,跨路而過,一抬腳,便邁入了園內。
記憶之中的武威核桃園(明,清時稱之為東園,也喚亦園,民國馬步青時改稱東關花園,后稱涼州植物園,今泛稱核桃園)曾是古木參天,濃蔭疊翠,是伏暑酷熱之時休心琢情的好去處。每逢有節假雙休日更是鄰市近縣之人,或三五親朋趨車故事,或南商北客逐利經濟的消遣聚會之地。那些個高冠茂葉而下密密麻麻的茶攤酒肆,游藝賣場便也乘機據園為市,搭蓬以商,把這處歷史上古己有之,后盛名與明清兩朝,享譽河西走廊的武威古東苑漸變為一個世所罕見,天然綠色的食客商圈,茶酒樂地,經天徹夜的熙鬧攘往,燈火宵明,無有靜絕。然而在每個黎明的旭日東臨或是暑去冬漸的輪轉落幕中,當喧囂蜂涌的流客散去之后,滿目遍地的垃圾或殘與寒涼蕭索的頹唐,在那堵欲藏難掩的圍墻之中似如繁華落去,恨水東流。
此刻,少了圍墻的隔閡,信步而行,放眼開去,游人零丁。此正是三秋之候,烏云厚羽,蒼天黃地,滿林間空廖寂然,素樸謐祥,時聞幽鳥喑啼,秋風拂田。抬頭看去,老樹虬枝盤空驚張,高冠陪蕤漸趨離濃,落葉飄零而下葩華伏地,層層疊疊中已不知磥落了幾重。踏著厚厚的秋葉簌簌而行,愈見古木巧拙以盤筋錯節,譎詭奇偉弄人幽古。間或不抱之木俯地而息掬水啄泉,也或三五不群之杈橫生斜長靜觀天祺,更或木如佛手裂土帛地撫寰撣塵,令人驚奇。愈往里走,愈覺邃闊,少了蓬屋陋市的高大林間,空間瞿然暢達,廓界無蕩。行于半深,有人在一株老樹旁,戴著耳機,酣暢淋漓的閉目而歌《九兒》,他深情并茂的樣子無有人駐足,打擾,但他凄楚蒼厚的歌聲卻在我身后斷斷續續的飄蕩,回旋。行愈深,秋愈濃,風起處,飄零的黃葉在枝間搖搖晃晃墜落如羽,又被卷挾在腳下漫漫颯颯翻轉而去。一白頭老翁正攜老妻用竹桿括打著還垂掛在技頭的殘果,神色怡然,從容安祥。
極目而望,四野無有盡嗇,出路不見始終,忽爾見一石徑,尋路而上,但見途中兩荷池塘不知何時已水落花謝,只余道旁兩廂漢燈聳峙,楊柳依依。步小路蜿蜒而下,驀然眼前開闊空曠,原來是一諾大廣場,側左燈臺舞階,側右古亭廊曲,數十老人在其下合唱拍照,邊緣健身器材上有人在練身,有孩童在玩耍。不覺想起牡丹園來,于是移步而前,甬道兩旁,云衫青翠,綠樹成林,忽且一片深秋紅葉,在溆浦翠瑜的冬青林中探出頭來,火紅似焰,灼灼艷艷,一溝清溪正清清亮亮,嘩嘩流淌。溯源而上,遙見一冠飛翅重檐的古亭明臺在柳簾瀑綠前兀自婷立于花苑中央。近前見一山門,牌書蘭底金漆〝牡丹園〞三字。穿木橋而入,始見百花凋索,蕭瑟冷落,其已時維九月,序屬三秋之末,乃是霜白凝結之始,此情恰如南宋詩人呂本中《南歌子,旅思》中所詩:驛內侵斜月,溪橋度晚霜。想去,人生歲月無不是寄寓于流年驛途,一路行來不覺花開花放,轉頭之時卻是又一冬來。與此,爾望所思,空懷盛意,遙想前時春上,游人如織,描花攝影者畫彩添香,美男靚女人面比花艷,漫步于千芳百蕊間與蝶爭春,與花爭鮮,真個是百花爭芳落人間,不知人面盛花顏。此刻卻不想,多年未入得此芳之門,偶遇路過,卻是獨對滿園寂寞黯淡,春斷秋去之色,惟余惆悵。此情只如昨日之事不可留,舍我之時多煩憂,今日之時不可待,亂我心者笑我愁,只好許我青絲白發,弦亂音垮,空懷一緒彎月,思憶往昔,追續前塵了,只是當時之望何如此世之弦,惶惶忙忙。人生百代客,每個人也只是路過,其實大可不必如此倉皇,但值此世,誰又能獨善其身?卻又能其奈若何!
看看晌午已過,又不忍拂去這難得的意外夙機,索性趁興以歸罷,于是折身而返,復回溪下。溯一土路而上,路過蝴蝶樓,踱出烈士陵園,遙觀摩天輪的方向左轉而前,走近一潭湖水,只見潭寒水清,煙光凝潏,一老者正獨釣于堤邊,水面靜謐,勾沉如夢,三五小荷浮如處子,裊裊綽綽。忽爾微風拂波,寒光瀲滟,柳色輕搖中現一彎飛虹橋于中島,島上植木蔥郁,鳥鳴喈喈,不知幽深幾何。繞湖而行,兩排刺柏驛路而生,再穿摩天輪廣場而過,不覺進入天馬湖西岸,眼前豁然曠達,一條烏黑干凈的馬路蜿蜒伸向遠方,一衣曲轉微瀾,波搖光鱗的蘭色水帶闊然而現,遠處數橋飛渡通衢于東西兩岸,與它濱水相傍的是兩岸的高樓聳天。往來車流,無有絡絕。
天馬湖,舊稱羊下垻河,是石羊河水系南營金塔河中段,它南起于祁連山脈冷龍嶺之麓,北注入騰格里沙漠與巴丹吉林沙漠之際,渲養于三縣一區之疇,翼控于兩漠一線之畛,因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上游閘庫利水,此后便也成為了季節性水道。兒時暑期之時,常見它滔滔清流,浪遏飛瀉,后來漸趨涸轍,至爾被污臭濁空,其于近年才整飭開滌,彩徹鮮明。站在橋畔遙望南山,闔岳谷峽中皚皚雪峰枕耽于其上,寒山霧列,峻彩仙靈,其偕蒼蒼,其水暝暝。天坡蓄其賅潴,三山關捭云澤,爽籟發而清風生,拂玄潭而出佛山,西云飛與虹霄,風雨霽與萬方。中橋遙望,西山紫,東山褐,南山而南青海望。極目川澤以北,廊園綠洲,路出名蓮,阡陌交縱橫,雞犬兩相聞,桑麻伏于蒼狗,沙野戈于莽辰,鴻霄彩砌,天高地迥。回仰天幕之蓋,祁山連似天柱險,地勢極而臥龍生。物華天寶,人杰地靈,休屠牧馬馳雍涼,呂光棨戟平西方。圣僧出佛國,格詩律陰鏗,奉李唐以承宣室,撫盛世以奏華年。九州馳譽神華夏,三分唐城美天下。甘泉出,隴天肅,控兩漠,牽一線。起于西山的響水河一流向東,路出千古名剎海藏寺,匯與東山而下的雜木河后一折向北,豐腴出高樓湖的茂林芳谷,其后沃養出金沙灘的古樸蒼郁與近百里的林棗綠帶后,便一頭注入了汪渺浩蕩的紅崖山水庫,再之后一路奔流向北直撲入沙漠腹地,硬生生撕裂開來兩大沙漠的龍頭,使兩條黃龍止步于野潴澤前。雖然今天稱之為青土湖的古北海因種種原因早已變為沙鄉漠土,但隨著近年中央政府的重視與地方治理力度的加大,它的湖面在干涸五十年后重又現出波光鱗鱗,草長鶯飛之舊。遙想二千年前的此地,蘇武老郎于此牧羊一十九載,今時若是泉下有知,怕也會是從夢中笑醒而來吧。
再看時間,日已中天,倏然而覺,留在舊日心中的城市已開始變得小去,而這座泮河而座的核桃園似乎大得沒了邊際。在四十余載的春秋歲月中,它留下了我少時,青年的足跡。無論是漫天大雪的暮下與三五友人踏雪尋梅的遄趣,抑或是偷桃摘李營火炕竽的原野,對于它的歲月變遷與我而言,是再熟悉不過,只是后因勞力以生下不分黑白的羈鎖與牽絆,每遇路過,亢惶于稱金度兩,自尋貴賤的錯客感與杯盤相往,糾纏于人世俗味的龐雜中,便也常常自絕封步于囚圍的禁界與陋肆的殘蝕了,故爾近年鮮少涉足。城市是一個家的夢,城市是一個游子的魂,城市是富貴者的天堂,更是無依者的港灣。今天再看這座沒了樊籬的與城相伴相生的歷史古園,始才覺得,少了圍墻的這座城市才算真正溶進了這片綠色蔥蘢,鳥鳴啁啾的天地中,把這座歷史文化名城包容還原進了悠穰綢繆的水色煙光之中,成為了〝涼州〞這座城市之城。
涼州,原來就是一座綠城。
二O一七年十月二十三日于涼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