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是一場修行,活于人間是一場大修行。
一
2013年,我大表哥去世了,剛好滿40歲。
表哥的死對我震動很大,他是我童年時的偶像,大我幾歲,我從小就很崇拜他,因為他很帥,又很酷。別的孩子流著鼻涕問大人要餅干的時候,他總會帶著略帶嘲弄的表情躲在一旁。他好像對什么都不上心,有一種貴公子的灑脫。其實我不明白像我們這樣的家庭里的人怎么會有他這樣的氣質,基本上普通湖南家庭里培養出來的孩子,個個心里都有一千個心眼。但是表哥不一樣,他心里有一千個心眼,但他一個也不愿意動。
我想這大約因為他根本不需要跟人動心眼,他是我舅舅生了五個女兒之后,好不容易才生的兒子,他是老夫婦的心肝兒。在別人還在穿腈綸褲子的時候,他就穿上了毛料褲子——我舅舅是當地中學的校長,家里景況不錯,但凡大表哥要什么,都是肯的。小時候,我最愛去大表哥的房間,因為那里永遠是最干凈最漂亮的,有好多玩具好多書,完全不像是農村孩子的待遇,甚至比城里娃都要好。
大表哥人不錯,善良,單純,但他貪玩,喜歡輕松。父母把一切都給他鋪好了,他成績一直不怎么樣,他也不在乎,反正有父母給他張羅。先是張羅到外面打工,后來又張羅他去中專學習。家里給他左走關系右走關系,終于頂替老父親當了一名老師。他原來喜歡班上一個女同學,父母不同意,他也沒怎么爭取,很快就跟父母相中的一個姑娘結了婚。
按一般人的理解,婚也結了,班也上了,該好好過日子了,可是他不行。老師那份工作,他嫌工資低、又累,經常不去,跟著村里的混混們天天喝酒打牌。喝著喝著,就跟老婆鬧翻了。喝著喝著,身體就不大好了,喝著喝著就奔著肝硬化去了——很多年后,我回老家看到他時,他已經有一點呆呆的了,但人還是很帥,很好,帶著我們去劃船,看鳥。我叫他要注意身體,他就羞澀地一笑。
后來境況越來越差,他得了肝腹水,工作由老婆頂了,天天病休在家,愈發喝得多,喝到小腦萎縮。后來聽人說他老婆跟別人好了,他氣得要拿刀子去殺人,被人勸住,說,你不中用了,難道還不讓女人有條活路。再后來,他就成了一個病人,常常被送去醫院,但一出來就又喝。姐姐們不勝其煩,有一次就說,你真的不要再喝酒了,再喝就不送你去醫院了。結果一語成讖。有一天晚上他吐血,一直堅持著不讓人送他去醫院,死在了家里。
我常常想起我的這位表兄,在想他為什么走到了這一步,想來想去也想不明白。
二
有時候我也會想個很可笑的問題,到底是什么決定了我們的命運。
一位朋友的回答是,悲劇性的性格決定了悲劇性的命運,而悲劇性的命運又加深了悲劇性的性格。
很多人的人生悲劇在于他們不想承擔自己的命運,于是,他們選擇了一種看似很輕松很討巧的方式,他們讓別人決定他們的命運。因為這樣一來,他們就可以在最崩潰最失敗的時候不用內傷,而可以堂而皇之地把手指指向別人。你看你看,我這么慘都是因為他們,是他們要我這樣做的——他們通常是指父母、公司,一切他們生命里強有力的組織和個人。“因為他們,我才混得這么慘!所以,你們別找我,你找他們。”我管這叫耍人生的賴,說這種話的人,成年之后還像一個受盡委屈的嬰兒,他們心里空空的,像游蕩在這個世上的空心人。
中國盛產空心人,空心人通常都是特別乖的孩子,不給父母添麻煩,不敢與大人爭論,聽從一切比自己強有力的人的安排。在空心人的世界里,語境是這樣的:我不選擇,我就不用負責,我不選擇,我就不會犯錯——錯都是別人犯的,或者是別人逼我犯的。他們都稱不上壞,甚至稱得上善良,但他們通常一事無成。他們放棄了掌握自己人生的機會,巧妙地把責任推卸給旁人,而通常他們都怨恨終生。
心理學家武志紅有一句話讓我印象頗深,他說:“生命的意義在于選擇,不斷自我選擇的過程就是成為自己的過程,是我們最重要的生命欲求之一。”也就是說當一個人放棄了選擇人生的機會,那就幾乎相當于放棄自己的生命——沒有自我的人從來沒有真的活過。
京戲《追魚》的結尾有這么一段對話,觀世音問鯉魚:“不知你愿大隱還是小隱?”
鯉魚回問:“大隱怎的,小隱何來?”觀世音回道:“大隱拔魚鱗三片,打入凡間受苦,小隱隨吾南海修煉,五百年后,得道登仙。”聽到這一段,內心無比震動,我們都以為隨菩薩修行是修行,其實比隨菩薩修行級別更高的修行是在人間修行。
確實,人生就是一場修行,活于人間是一場大修行。可能要經歷上千億年的機緣,你才終于可以來人間一趟,可是你閉上雙眼,合上雙耳,不修不行、隨波逐流、生命荒蕪一片,多么讓人傷感的選擇。
——摘自江蘇文藝出版社《姑娘,歡迎降落在這殘酷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