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地上躺著一個人。
他穿著藏藍色的條紋短袖,黑色的牛仔褲,臉歪向另一邊,背對著我和我的車。
在我年滿十八周歲的那個晚上,我的父親給了我一把車鑰匙,他說車停在了地下車庫里,讓我自己去找,我懷著忐忑的心情去挨個嘗試,這把鑰匙上并沒有什么汽車的牌子,也沒法進行電子滴滴燈光閃爍定位。在我找遍了所有地下車庫的車輛后,我爸給我打來了電話,他笑嘻嘻地說這是十八歲的生日驚喜,欺騙和失望的成人禮。我很生氣,但是又覺得這更像是一種絕對正確的考驗,在經歷捅遍所有汽車車門鎖的期盼與失落后,會憑空出現一輛奔馳或者寶馬,再不濟桑塔納,長安鈴木,五菱宏光也行。我會像所有感恩的孩子一樣用眉頭擠出聲來,然后撲到父親身上痛哭流涕??上裁匆矝]有,接下來的生活依然如接上去的生活一樣。仔細想了想,我其實也不需要什么禮物,有沒有這些我的十八歲依然是十八歲,不會變成八十。我假裝安慰著自己,溫暖的牙床下還是會在深夜里摩擦出些許動靜,表達著深層次的不滿,或者不安。
我搖下車窗點上了一根煙。炎熱的空氣頓時鉆了進來,和原本就并不太管用的空調風交織在一起,溫熱和焦躁起伏,為嘴角的小火苗助燃。人群差不多都圍了過來,但是依舊保持著大概十米兩個車位的距離,站定討論著什么,并且往我這里張望。我后面的車很自覺地停了下來,似乎也在等我下一步做點什么。
虎山十字路口不一會就被各種嘈雜充斥了,汽車的喇叭聲從很遠處就開始鳴起來,像是一條擊打在公園水泥地磚的長鞭,一口氣往地上甩,再一口氣往天上鉆。
十字路口往北,走大概兩公里,在山間小溪的盡頭有一處公園,叫做虎山公園。山頭公園的茂密森林盡頭里有一遵石虎雕像,立在虎山動物園的門口。如果你沒有被人領著來,你只會從遠處徒勞觀望著這只假虎,你找不到路。我第一次來,是我父親領著我,也是我第一次見真的老虎。它在斑駁毛楞楞的鐵柵欄里,圍著滿是糞便而且日漸凝固的沙土地的四周打轉。它渾身黃色的毛發已經變得跟黑色的條紋一般灰,都是絕望的顏色,甚至和它的眼球一樣。它突然停了下來,好像是踩到了自己的排泄物,鼻子抽嗅了幾下,然后盯著我。
“啊———嗚———”
它張開嘴巴說。
兩個門牙早已經被拔掉,深處的牙齦露出暗紅和粉紅錯落搭疊的腫脹,黏稠像膠水一樣的口水花了一分鐘才從閉合的嘴角處滴落到地面上,濺起幾粒糞沙。我退后了幾步。
“你要是不聽話,我就讓老虎把你吃了。”父親拉著我的手說。
我已經不能清楚地記得那個時候我是幾歲,多高,在上幼兒園還是小學。時間虛假地如只會轉圈的鐘表,重復的每一步并不能讓我記得到底過了多久,還會過多久。父親的手很大,甚至很溫暖,我緊緊地攥著,用我還不是很成熟的想象力幻想一副撐破鐵籠張牙舞爪的垂死老虎進食一頓稚嫩而完全合法的午餐。
父親所做的一切都是合理的,包括他不管出于什么而想辦法用我來喂飽老虎,和他一次次醉酒后把母親重重地推向墻面,直到母親再也倒地不起。
像所有的記憶一樣,這些都已經是被打破的玻璃碎片,或者碎渣般的存在。母親安靜地躺在地上,嘴里還有沒吃完的饅頭屑,似是微笑地看著角落里的我。她的溫柔像一個干凈的橡皮擦,把整段記憶輕輕地抹去。我以為鄰居會來,警察會來,急救車會來,什么總要來的吧,什么都行。父親的呼嚕聲很大,低沉有力地撼動著整個屋子,我像個玻璃小球,在這種不規則的聲音中躲避著什么,又企圖靠近著什么。
第二天母親被拉走了,母親安詳地像是自己從地板上爬起來又不帶一點打擾地走掉的,去買豆腐腦或者油條了。
一根煙沒得很快,我好像已經不止點了一根,記不清了。
我閉上眼睛,搖上了車窗。昨天胡倩打電話給我的時候幾乎是歇斯底里的,我從沒見過她這個樣子,她瘋狂地罵著什么,我也根本聽不清她在說什么。等她冷靜下來的時候,或者只是聲音冷靜了下來的時候。
“你是個混蛋,王川。”她說,“你全家都是他媽的混蛋?!?/p>
我頓時懂了什么。
胡倩是個很可愛的姑娘,我帶她去虎山公園的時候她的包里塞了一堆火腿腸,她說動物園里的老虎都是餓肚子的,它們的肚皮拔了毛僅僅能有一張紙那么厚,她不想看著它死,起碼不能在我們觀看老虎的時候掛掉。
等來到虎山公園的時候,不知道為什么這里已經荒草叢生,茂密的綠正在從老虎石像的腳踝往上生長。憑著記憶我撥開沿途的亂枝,假山的石頭完全透出了水泥的城市味,鐵柵欄瘦得像幾根用過沒洗而發霉的竹筷,孤伶伶地插在土里。
“多少年了?”胡倩有些失望。
“我小時候吧?!蔽曳鲋F柵欄往里看,沒有一點糞便和老虎的痕跡。
“那豈不是快三十年了。”她坐在石頭上說,“那還有個屁的老虎?!?/p>
她從包里掏出準備好的火腿腸,更加失落地看著。
“那也會有老虎寶寶啊。”我說。
“你不是說就一只老虎嗎?”
“嗯?!辫F柵欄被我輕易地掰斷了,然后倒在地上?!昂孟袷蔷鸵恢弧!?/p>
我側著身子走進了虎籠,回頭看著胡倩,然后把臉湊回去。
“喂我吃火腿腸?!蔽艺f。
“哈哈!你傻不傻?!彼f。
“你不聽話,我就吃了你?!蔽艺f。
她愣住了,茫然地看著我。我把她拉進來。她穿的裙子很短,她一直都喜歡穿很短的裙子,裙邊被我的拉力揚起來摩擦著鐵柵欄,發出撩人的沙沙聲。她沒有反抗,緊緊地扶著破舊殘駁的欄桿,低啞的喘息聲甚至噴潑到地面的沙子,鋪蓋在潔白的鞋面上?;⒒\外的樹和草被夏日的風擠壓出一種黏稠的味道,飄到我和胡倩之間,也許是汗,也許是別的。她手里還在握著的火腿腸終于散落了一地,渾身癱軟下來,我抱住她看著虎籠外搖晃的風。那里仿佛站著什么,一個孩子和一個成人,一只生命垂危的老虎。
“啊———嗚———”我說。
“你真是個混蛋。”她說完轉過身把頭埋進了我的胸膛。
“見過我爸,我們就結婚?!蔽艺f。
空調突然就宕機了,車里的空氣變得很悶,我睜開眼睛,人群中已經有人靠近了地上躺著的那個人,試圖去挪動而且打著電話。我按下汽車的喇叭,猛地嚇到了前面站著的人,他退回去并朝著我走過來。
他把手遮在駕駛室窗戶上往里看,然后敲打著車窗??照{實在是調不好,我掏出了手機,決定給父親打個電話。
“你的車空調壞了,這實在是太垃圾了。我今天上午開出來的時候它還好好的,我確定我沒怎么用它,你知道,我也不怎么會開車。”我說。
“胡倩人挺好,我打算和她結婚,我們回來你也是知道的,戶口本應該還在你那。”我繼續說。
“虎山公園我也帶胡倩去了,老虎早就沒了,那里什么都沒有了。”我繼續說,“什么也吃不了我。”
車外圍了好多人,他們試圖打開我的車門,急救車和警車也來了,救護人員把擔架抬下來彎下身子摸著地上的那個人,他似乎抽搐了幾下,抬了抬胳膊。警察快步走過來,打開了執法記錄儀。
“爸,你不該動我媽。”我說,“你不該動胡倩的。”
我扔下手機,看著前面地上的男人,用力按下喇叭,狠踩下油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