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有的自負皆來自我的自卑,所有的英雄氣概都來自于我的軟弱。嘴里振振有詞是因為心里滿是懷疑,深情是因為痛恨自己無情。這世界沒有一件事情是虛空而生的,站在光里,背后就會有陰影,這深夜里一片靜默,是因為你還沒有聽見聲音。
這是馬良書里的一段話,相信許多人是因為看到這句話才注意到馬良這個名字,而我也是在某一天猛然被它扇了一耳光,打落了一直呲著的牙,于是沉默許久,仔仔細細地將它謄寫下來,卻不知道要把羞恥安放在何處。
《坦白書》其實篇幅不長,細究起來還有騙讀者錢的嫌疑,書中散落著大篇幅的畫和割裂的段落,留白倒比內容要多一倍,可是通篇看下來,只覺得每張圖,每段話,都是從馬良的心頭掉落下來的,直愣愣的展現,一點都不委婉含糊,恨不得把心剖給你看:瞧啊,紅的!
大抵寫作的人都有這種感覺,總覺得有些東西一直堵著,是什么東西,堵在哪,都不清楚,只是堵得太難受,這種感覺大概所有創作者都經歷過,它是胸臆,是腫脹,在馬良這里,是坦白。馬良不僅拍攝,還畫畫,但還是不足以將自己赤條條的展示,視覺創作已經不能滿足他的需求,于是他拿起筆來,準備認認真真的跟這個世界聊聊。
書中收錄了馬良的幾篇散文,講的是他幼時的經歷,滿是暗喻和近乎神啟的氣息,其余的,就是超出想象的畫,和寥寥幾行的心潮。說起來作家們的創作,有連貫的,也斷斷續續的,如蒙田,一下筆就收不住,一個小話題能扯出上萬字的篇幅,又如木心,一句話就說透一個種族(中國人的臉,多數像坍塌了而照常營業的店面)。馬良無疑是屬于后者的,每段話單拎出來,都是極有意思的,都堆在一本書里,倒是有些可惜了。
馬良的畫,是一種獨特的荒誕,他的作品往往很強烈,里面埋伏著一些欲言又止的暗示,又有許多令人不安的沖突,他剝離出實物的屬性,增強它們的象征意味,而簡單直接的構圖,讓每一幅圖都有一個隱秘的焦點,真實的感覺和荒誕的景象混雜著,就是馬良帶來的體驗。
看完這本書后,微信的頭像和封面相冊都換了,頭像是一個干癟的騎士和一只長著馬腿的巨兔,行進的方向是由黑暗奔向光亮,然而騎士和巨兔都有一種直白的蕭索感,卻不會去渴望同伴,這幅畫叫“騎兔子的堂吉訶德”。封面相冊是一個即將在天臺起飛的郵差,他騎著老式的自行車,背包上綁著白色的降落傘,被風不安的鼓起,地上是凌亂的信件,不知道他踏上車后,要到哪里去送信。
還有一張圖,名字叫“少年乘熱氣球去遠方旅行”,也許是馬良幼時的夢吧,無數的熱氣球綁在一只大魚上,少年坐在魚背上,戴著墨鏡,圍著圍巾,頭發被風吹起,雙手抱膝,看起來很帥,但應該也蠻冷的吧。這張圖也許是許多少年心中的夢,給世界留個酷酷的背影,然后乘著風去遠行,不管最后會到哪里,然而我總覺得我是那條大魚,大魚不是鯤,它是不被束縛的,而我是大魚,被熱氣球綁著,墊在少年的屁股下,一臉無辜,不知道會被風帶到哪里去。
就像馬良說的一樣,創作者和受眾在內心深處的花園里總有一些地方是相通的,當我們在閱讀時,會奇異地發現原來有人在默不作聲地跟自己走著同樣的道路,就像是在夢境里,你穿過荒草和霧靄,進入隱秘的花園,有一面無人來照的鏡子等著你。然而創作者永遠都不可能被受眾所了解,作品是聯系他們的唯一通道,但在作品誕生之后,就不再屬于創作者,而是屬于受眾,受眾從中領略到的一切,都是其私密的體驗,創作者和受眾會偶爾相通,卻永遠不會互相理解。
馬良說坦白是創作者無可避免的職業操守,這話沒錯,遮遮掩掩的作品終歸不會偉大,那些直擊人心的話語在抵達受眾之前,早已將創作者們折磨得遍體鱗傷。記得以前在知乎上寫過一個答案,講的是敏感對于天才的作用,兩千多贊,近兩百條評論,大概有許多人都覺得自己很天才,因為自己敏感,還有不少人在評論里感謝我稱贊他們,我想他們可能搞錯了什么。
敏感不是容易受傷的心,也不是易被詆毀的尊嚴,更不是委屈的心情和反復無常的脾性。敏感是對世界的另一種認識,敏感的人能夠看到更豐富的世界,接收到更深層次的信息,能夠從平凡無奇的事物中,捕捉和洞察到其中蘊藏著的一切。敏感者也必然是自我洞察的,他們能夠察覺到肉體和精神之間的爭斗,察覺到不同自我的存在,由此開始于自己展開漫長的戰爭。敏感是福祉,亦是苦難,它能帶來宏偉的精神世界,亦能讓你在痛苦癲狂中迷失。
查了查百度,馬良已然是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了,卻一直在為迷途的少年搖旗吶喊,書中許多叫人莫名感傷的畫都取名為鄉愁,想來馬良一定有一個他一直抵達不了的地方,他曾在那里受苦,奮力將它拋棄,在此之后卻又悔恨不已,對于我們來說,那個地方有一個同樣的名字,叫做“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