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章:

【一】

盛夏，午后，熟悉卻陌生的濱海城市，陳憶久久佇立。她的視線落到了幾個穿著深藍色校服的少年身上，他們在肆無忌憚地追逐打鬧。

陳憶望著這一切，淡然笑著，卻濕了眼眶。

那段年少的故事，一次又一次地被高漲的潮水裹挾，帶到海岸邊，嵌入到每一顆細碎的沙子里，在陽光的暴曬下熠熠生輝，又被熙熙攘攘的腳印踩退，任由一段擁抱和挽留不了的、隨性自由的海風，不可逆轉(zhuǎn)地帶走。

喧鬧的人群中，她忍住哽咽，匆匆戴上墨鏡往返走，記憶的匣子被悄無聲息地打開。

【二】

“如果雨之后還是雨，如果憂傷了之后還是憂傷，請讓我從容面對這別離之后的別離，微笑的繼續(xù)去尋找一個不可能再出現(xiàn)的，你……”陳憶捧著課本，聲情并茂地讀完席慕容的詩。

此番別具意境的朗誦獲得了全班同學的掌聲，講臺上的語文老師也微笑著示意她坐下。目光再回到課本上的那一刻，自己剛剛讀的詩開始在腦海中回放。

她的座位靠著窗戶，時值初秋，海城的降雨不減反增，整日整夜地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這滴答滴答的雨聲像和詩中揮之不去、飄散不了的愁緒交相輝映，讓她把《雨中的了悟》領(lǐng)悟的愈發(fā)透徹。

大課間，她拿出自己的摘抄本，想把課上學的幾首朦朧詩派代表作寫下來。許一桓從后面走過來，手里拿著語文教材書。一臉疑惑的陳憶看著他，他把書翻到扉頁，不急不慢地說：“給我也抄一份唄，明天還請你吃早餐！”說完，就拿著座位下的籃球跑出教室。

陳憶拿著他遞過來的教材，手卻不自覺地翻到書的后面，《赤壁賦》那篇是很精簡的筆記，現(xiàn)代詩篇里有很多加了簡筆畫的插圖，書里頁碼附近還有一些她從來沒有見過的方程式和數(shù)學計算公式，可見他在語文課里經(jīng)常學數(shù)理化。

她拿出最喜歡的鋼筆，悄悄合上自己的摘抄本，把席慕容的詩在他的書上默寫了下來。

許一桓回來的時候，課桌上所有的書整整齊齊地放著。他會心一笑，一邊喘氣一邊翻開語文書，滿意又驕傲地笑了，朝前面的位置說道：“謝啦！”陳憶忍不住嘴角上揚，她沒有回頭，心里有一種踏實的快樂。

【三】

周一，許一桓要進行國旗下的講話。作為全市中考的前十名，他無疑是高一入學新生中的佼佼者，團委老師在介紹他的時候也贊不絕口，底下的同學們也時常驚呼，不止為他超乎常人的學習成績，也為他俊俏而純凈的臉。

他長得帥氣，人也機靈，從小院子里的鄰里鄉(xiāng)親都喜歡他。陳憶早已習慣了他的優(yōu)秀，也習慣了悄悄跟在他的身后。中考前，他無微不至地輔導(dǎo)，讓陳憶考出了三年來最佳的成績——全市27名。

她還記得當時查成績的場景，許一桓和周政都是全市前十，許佳夢是第87，而她最始終不敢點擊鍵盤上的“查詢”。最后許一桓把她拉到一旁，“別緊張，我?guī)湍悴椋崆盀槟泐A(yù)支一下我的運氣嘍！”

結(jié)果很好，她笑得燦爛，忐忑的心終于逐漸平靜。陳憶的奶奶聽說了孩子們的好消息，即刻做了中餐，招呼大家一起吃飯慶祝，就在她家院子里的椰子樹下，大家都興高采烈。

許佳夢就開心地驚呼：“我哥簡直太厲害了！我當時拿到卷子的時候簡直開心死了，怎么都是我做過的題啊？！中考這么簡單的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誒？怎么只有你哥的功勞了？！”周政走到許佳夢的身旁，故作嚴肅：“你忘了我日以繼夜的輔導(dǎo)你數(shù)理化生，不辭辛勞的督促你背語文歷史政治地理了嗎？”

許佳夢湊近了，笑嘻嘻地說:“不敢！不敢!周公子的大恩大德我永生銘記，報答你再給我剝一盤蝦怎么樣？”

“為師真是心寒啊心寒！”周政巧妙地接上她的話，故作心痛的樣子。

此情此景，許一桓和陳憶相視而笑，早已習以為常。

升旗儀式開始了，陳憶注視著風中飄揚的五星紅旗冉冉升起，只覺得今天的天空格外的湛藍，微風也怡人和煦。迎著秋日頗具暖意的陽光，許一桓緩緩接過話筒，走到國旗下。他的發(fā)言很中肯，有理有據(jù)，沒有拖泥帶水，一如他的個性。她聽著校園里回蕩的廣播聲音，看著陽光下那個耀眼的少年，心里越發(fā)的欽慕他。

話畢，校長接過話筒，在強調(diào)了一中的教學育人傳統(tǒng)時，也叮囑班主任摸清各班學生的文理傾向，預(yù)備學期末的文理分班。

陳憶早就想過，自己的基礎(chǔ)是更適合學文科的。她也清楚的知道，許一桓是肯定是要去讀理科的。不止一次，她動搖過自己讀文科的心，想著要不試一試，實在不行再轉(zhuǎn)回來好了。當然，這個想法逐漸被一次次的理科考試磨滅了。

【四】

校一中是每周日的下午放半天假，每到月底放三天假，而且收假回來后必考試。

月末，陳憶背著不常用的書和一些寫完的筆記本回家，許佳夢叫住她，興高采烈地追上來，和她聊自己班上的八卦以及學校附近的隱藏美食。說來奇妙，她和周政分在了一個班，她和許一桓分在了一個班，因為每個班的教課進度不一樣，所以他們兩邊都沒有刻意等對方，一起回家也是隨緣。

“誒？我哥呢？你們沒有一起走嗎？”許佳夢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

陳憶突然提起了精神，卻也看似不在意地說了一句“不知道啊？放學的時候就不見了，可能是先走了吧。”

“好吧”許佳夢挽著陳憶的手繼續(xù)往前走，說說笑笑。突然兩輛自行車停在她們面前。許佳夢開心道：“哥，我們還以為你脫離組織了呢。”

許一桓開朗地笑道，還未開口，周政卻搶先說道：“我說大小姐，你今天值日你不知道嗎？這鈴聲一響人就不見了。”

“這不是有你嘛！輪到你為本小姐鞠躬盡瘁了。”話畢，她坐上周政自行車后座：“載我回去！走！"

“大小姐，您請。”周政點頭，做出服務(wù)生姿態(tài)“坐穩(wěn)嘍。”

許一桓見狀，從自行車上下來，接過陳憶手里的書和筆記本，“我?guī)銕Щ厝グ桑　痹捯粑绰洌瑫呀?jīng)被放在他的背包里。

“謝謝啦！”陳憶眉眼彎彎笑道，坐上自行車的后座，誰知道許一桓突然一剎車，陳憶本來就無處安放的手便本能的抱住他的腰：“嚇我一大跳，你騎車注意安全啦！”

他重新上座，依舊是那副對待“小菜一碟”的表情，“放心嘍，你抱緊我。”陳憶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一直抱著他的腰，于是悄悄松開，手里緊緊拽著他的校服外套。

路上經(jīng)過了很多商場，她聽見了熟悉的旋律，那是陳潔儀唱的《心動》。自行車從許多莘莘學子旁邊一滑而過，秋風在耳旁簇簇吹過，送來絲絲寒意。陳憶望著周圍相對模糊的人群和許一桓絕對清晰的背影，心中雀躍，悄然萌生一種踏實的暖意，她也悄悄地哼著旋律。

“這是什么歌？”

“《心動》”

“你現(xiàn)在不就是在心動嗎？”許一桓按住車把手，放慢車速，游刃有余地轉(zhuǎn)彎。

話一出，陳憶頓時恍惚了，夾雜著錯愕的表情，動了動嘴卻什么都沒有說出口。等到自行車離開了音響處，帶著疑惑的語氣問：“什么意思啊？”

“心臟跳動簡稱心動啊。”許一桓帶著笑，不緊不慢地說。

陳憶被他的話塞住，拍了拍他的肩膀，打趣說道：“許一桓，你真是個大直男！”但是還好，還好你不知道。

【五】

陳憶家和許一桓家都住在海邊，當年因為國家政策扶持，廣泛征地，縣城上的人都收到了一筆數(shù)目不菲的錢。當?shù)氐娜烁浅酥母锏臇|風，因地制宜，發(fā)展旅游業(yè)、特色種植業(yè)、海鮮養(yǎng)殖業(yè)。如今，這條街家庭都較為富裕，人均一棟別墅。

他們兩家是鄰居，隔著一棵樹的距離。巧合的是，陳憶房間的窗戶正對著許一桓房間的陽臺。

許一桓和許佳夢是兄妹，他們家境富裕，父親從商，在市里開了幾家餐飲店，母親是教師，在本地小有名氣，家庭美滿。周政家和他們家相似，雙方父母也是至交，因此兩家人經(jīng)常會把他和許一桓比較，以此互相激勵。

而陳憶就沒有那么幸運，她母親因為生她的時候大出血去世了，年齡不過26，父親一夜之間白了很多頭發(fā)，也不肯再娶，沒過幾年就遠赴新疆繼續(xù)當兵，說想完成年輕時候的理想。爺爺奶奶勸不過，就任憑他父親去了。她七歲起就一直和爺爺奶奶住在一起，整天待在自家院子里，不愛說話，也不像別的小孩子那么活潑好動。

有天上午，天氣特別晴朗，艷陽高照。她正寫著老師的算術(shù)題，無意間看到一個男孩悄悄走進自己家院子，躲在大門后面，還示意她不要說話。后來好幾個小朋友一起大喊"許一桓！許一桓！” 她才明白他們在玩捉迷藏。

大抵是眼里的羨慕讓院子里的奶奶看見了。奶奶把幾個孩子都喊在一起，拿出許多零食分給大家。各式各樣的糖果、大包小包的薯片、還有好多魚、巧克力.......陳憶笑著依次給到他們。奶奶一邊示意孩子們吃零食，一邊建議他們帶上陳憶一起玩。

一會兒，那個眼睛閃閃發(fā)亮的小男孩拆了一顆青蘋果味的糖果，毫不猶豫地遞給陳憶“你也吃呀！”笑得真誠又純粹。

她緩緩接過，“謝謝！”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卻熟絡(luò)的手牽著手一起去玩。

慢慢的，陳憶變得開朗起來。她還熟識了他的妹妹許佳夢，坦誠率真，和她無話不談。她們常常睡在對方的家里，是如膠似漆的好朋友，直到現(xiàn)在。她還認識了周政，陽光暖心，是許佳夢的“歡喜冤家”，也會和許一桓常常暗暗較勁又互相勉勵。

后來，他們一起玩很多有趣的游戲、上同一所初中、同一所高中，在一起看同一場日出日落、聽同一首喜歡的歌、為同一件事情歡呼、聽社區(qū)里不同的人講自己難過、激動、后悔、曲折的經(jīng)歷……

【六】

立冬之后，小寒來的很快，天氣愈發(fā)的寒冷，南方的冬天從早冷到晚，從室外凍到室內(nèi)，偏偏今年冬天又遇寒潮，以至于整個教室都透著一股濕冷。

許一桓好像并沒有受到任何影響，在大課間照例和周政抱著籃球去操場打球。有時候課間，許佳夢會來找她聊天，從怎么都算不清楚函數(shù)聊到最近新出的電影電視，一邊抱怨天氣冷一邊反復(fù)叮囑她不要感冒。

許佳夢沒有找她的時候，陳憶會站在走廊上悄悄地看他們打球。很多次，她看見他左手持球，快速變向，然后飛速沖到籃下，高高躍起，將籃球送入籃筐。整個動作一氣呵成，飄逸灑脫，就像他總能一針見血地說出她不知道做的奧數(shù)題的核心解法。

周六的時候，他們小組換座位，因為東西太多，陳憶是手忙腳亂的。許一桓卻是游刃有余，“我來吧。”輕松抬起她的桌子往左邊走。“以后你幫我搬凳子，我給你搬桌子。”

“噢好！”說完她回頭去搬他們倆的凳子，遞給他，手卻被電了一下。許一桓也一個激靈，看著她凍紅的手，一下子就明白了原因。“天氣冷了，要注意保暖。”

“嗯嗯，你也是。”她也關(guān)切地回答。不知道是凍著了還是害羞了，上課的時候，她才摸到自己的臉一直滾燙，于是便打開窗戶一角，透透氣。

課間的時候，她去上廁所，偶遇了許佳夢便又聊了幾句，直到鈴聲響起。她匆匆跑回教室拿出書本備課，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保溫杯位置變了，她不經(jīng)意的拿起來想放回原處，卻感受到了里面沉甸甸的分量。轉(zhuǎn)過頭想確認一番，卻無意瞥見了緊閉的窗戶。

她又匆匆轉(zhuǎn)過頭來，擰開水瓶，把想說的話都隨著保溫杯里的熱水一同咽下。

沒過兩天，一起回家的路上，許佳夢拿出包裝精美的圍巾和手套，她一邊塞進陳憶手里，一邊說：“我哥昨天給我買的，他說這兩套都好看就都買了，這套粉色的我拿走嘍，藍色的送你啦！”

陳憶開心地收下，她們倆手挽著手，“周日下午我請你去看電影啊！我們還可以去新開的蹦床公園玩。”

“好啊！叫上我哥和周政，讓他們倆給我們當跑腿吧！”她們倆津津樂道，齊聲哈哈哈笑道。

真到了周日下午，出現(xiàn)在電影院的卻只有許一桓和陳憶，周政和許佳夢的班上今天周測，要下午四點才能結(jié)束。

【七】

高一結(jié)束的暑假，因為文理分科，許一桓從陳憶在的文科班分到了和周政一起的理科班。陳憶的心里空落落的，而值得高興的是，許佳夢分到了她的班里，并且奇妙的被班主任安排成了前后桌。

有一瞬間，陳憶覺得開心，因為自己離掙脫物理化學又近了一步；但更多的卻是難過，因為她從來沒有和許一桓分開過，即使是上學也是溫言軟語地跟在他身后。她的思考體系、生活方式、學習習慣都和他有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

面對這不可逆轉(zhuǎn)的分別，她心里黯然失色，因為高中之后就是大學、工作、成家立業(yè)。他們注定是會分開的，而她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總有一天要自己引導(dǎo)自己，掌控自己的人生。每每想到心里，她的心里不禁泛起一陣酸楚，難以名狀。

直到很多年以后，陳憶也沒能知道，幾乎是同一時刻，許一桓也在黯然神傷，渴望著能有一個和她隨時見面，不限于朋友的身份，繼續(xù)保護這個膽小善良的姑娘。而許一桓也沒能知道，陳憶足足寫滿了兩個日記本的心事，每一頁都和他息息相關(guān)。

夏夜的海風涼爽，許佳夢和周政說想去買煙花，陳憶看得出許佳夢心里和她一樣的情愫，她以為許一桓會和她一樣心照不宣，卻不料他們走后，許一桓直接說道:“你說周政是哪點好啊？讓我妹妹和他分班后就茶飯不思的。”

她抿嘴笑道:“畢竟是青梅竹馬的感情嘛。”

說完，她看見許一桓轉(zhuǎn)過頭，迎面撞見那雙堅毅又俊俏的眉眼。許久，她緩緩意識到:不止許佳夢和周政是青梅竹馬的情誼，他們也是。

他們并肩站在海浪涌上沙灘的邊際，她個子小，眼睛平視只能看到他的肩膀。心跳開始加速，她感受到自己漲紅的臉，害羞的低下了頭，卻聽見許一桓頗為正式說道“以后要是誰欺負你了，一定要來找我。”

他的目光依然堅定的落在她的臉上，她反應(yīng)過來連連點頭，卻始終不敢抬眼，直到用余光反復(fù)確認他的視線不在自己身上。那是第一次，她徹底忘卻了周圍的一切，感覺整個世界只有許一桓，只有他好看的眉眼，只有他關(guān)切的話語，只有他明目張膽的為她撐腰。

傍晚時分，許佳夢和周政拿著煙花走過來。他們都看到了許佳夢紅潤的眼眶，卻沒有說什么。點燃星子，他們在粉紫色的天際下?lián)]舞著如繁星般的亮光，盡情奔跑著、嬉鬧著。

一些裝置復(fù)雜的煙花，陳憶并不敢點燃，但看著周政和許佳夢玩著卻異常羨慕。許一桓想到十一歲那年春節(jié)，她去燃煙花卻把新衣服炸破了，不禁明白了她眼底流露的羨慕，洞見了她心里的恐懼。

他讓她握緊煙花棒的底部，用手扶著火引子，迅速點燃，隨后也緊緊抓住她握緊煙花的手。“你快看！”

她抬頭看到一簇簇不算絢爛的煙火，心里頓生暖意。她踏實地握住煙花，因為有人牢牢地抓緊她。后來，她看過很多場異常盛大的煙花，如夢似幻，讓許多人都贊不絕口，卻沒有一場勝過她十六歲在海邊放的煙花。

落日的余暉與遼闊的海岸相互映襯，她看著他陽光俊俏的側(cè)臉，努力地掩飾自己內(nèi)心的泛起的層層漣漪。

后來，他們四個人躺在沙灘上，恬淡地暢聊未來，歡談理想，酣暢淋漓地享受著獨一無二的青春。

只是那一刻，他們都未曾想到，在遙遠的以后，會有人反復(fù)想起這個美好的傍晚，想重擁卻無影無蹤。而那些深藍天際下肆意的歡笑、海浪見證的嬉戲、奮不顧身的追逐、以及悄然在心底滋長的朦朧愛意，都如同浩瀚無垠的宇宙中一顆顆微小的塵埃，如同人間的驚鴻一瞥，影匆匆，不禁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