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始于二十五年前。
小李是名當了十三年兵的退伍軍人。
退伍之后小李和妻子在北方的一個小城安下了家,憑借著自己的手藝開了家面食店,生意還不錯,即使是零下三十度,天剛蒙蒙亮的冬天都有人愿意在門前排隊等待著開門——為了第一時間買到熱騰騰的散著白色香氣的饅頭。
“小李,給我來五斤饅頭,給單位同事嘗嘗。好吃他們還不信。”
“好嘞,馬上好。”
小李一邊招呼著一邊麻利地打包好。和所有剛剛起步討生活的年輕人一樣,小李和妻子每天拼命地干活,過著477的生活——早上四點起床和面,晚上七點收拾攤子,每周七天如此。
又是忙碌的一天過去了,身旁的妻子早已入眠,不知道她還有沒有精力做夢呢,夢里會不會后悔和小李過這樣的日子,即便她一句怨言都沒有。
看著妻子吹彈可破的肌膚一點點被寒風刮傷,兩邊的臉頰因為受凍留下的褪不去的紅,小李感到了深深的無助和痛心。
他用自己略顯粗糙的手輕輕撫著妻子的臉,望著窗外,長長的睫毛上下敲打著眼皮,眼神憂郁但堅定。他暗暗發誓:五年內買房買車,讓媳婦兒不再這么辛苦,給未來的孩子一個好的生活環境。
日子仍然得繼續,該死的太陽還是會按時升起。
忙著忙著夏天就快到了,天氣漸漸熱了起來,買飯的人就更多了,小李雇了幾個面點師傅,還是會和師傅們一起忙進忙出。
但是妻子就輕松了許多,每天就是稱稱重,收收錢,有時候還有空給小李擦擦汗,沒少讓師傅們眼紅。
有一天收攤的時候,妻子和小李說
“你知道嗎,老周女兒過幾天嫁人了。”
“哪個老周?”
“就是那個,天天一大早就來買飯的老周唄,黑胖黑胖的。”
“可真快,我上次見他閨女的時候她還上學呢。”
“可不是嗎,咱來這邊也快兩年了。”
是啊,都兩年了,小李想,時間真是快啊,小姑娘也要嫁人了。等等,嫁人?過幾天不就是我們兩年的結婚紀念日了嗎。
那年和妻子結婚的時候,自己連套婚紗照都拍不起,結婚的戒指也是假的,甚至連辦酒席都是借的錢,想到這些,小李有些心酸,在床上翻來覆去,也不知過了多久才睡去。
第二天小李起了個大早,把面和好,攤子擺出來,工作和師傅都交代好以后,出去買面了。
當然,買面只是和妻子的說辭,小李來到了小城里最繁華的商業街,進了一家最大的金店。
“買首飾?”售貨員快速地從上到下瞥了小李一眼,漫不經心地問道。
“嗯,我看看項鏈。”小李不慌不忙答道,他第一次來金店,知道自己不懂這些,但是又不能讓售貨員看出來,怕坑他錢,所以就裝出一副自己很懂的樣子。
小李面露微笑,一邊點頭假裝看著款式,仿佛自己很欣賞很喜歡一般,一邊快速地小心翼翼地過了一遍價格。
真讓人頭疼,個個都這么貴,這不是難為我小李嗎。
小李心里正嘀咕著,售貨員開口了。
“您看好了嗎?”
“嗯。我覺得這款不錯。粗中有細的。”小李指著其中一條說,然后又快速地看了一眼價格,說:“不過我更喜歡這條,不粗不細,看著就踏實。”
小李沒有說謊,這條的價格讓他心里踏實些。
項鏈很漂亮,是金的,沒有大粗鏈的庸俗,也沒有細鏈子的小氣,在太陽下閃閃發光,讓人心喜。
結賬前小李去了趟洗手間,把兜里亂七八糟、滿是汗漬的錢疊地整整齊齊,數了三遍,又疊好放進兜里用手攥著走了出去。
結過帳后,小李把首飾盒緊緊地握在手里,又覺得不妥,于是揣進了懷里,對于他來說,這不僅僅是條項鏈,更是自己對妻子結婚兩年的略微補償,自己是有愧于妻子的,兩年都沒能讓她過上一天好日子。
到了結婚紀念日這天,小李早早地關了店門,在街上買了些小菜,小小的四方桌擺滿了飯菜,自己倒了杯白酒。
“今兒啥日子啊你弄的這么神秘,東西還沒賣完呢你就關門了,剩下那么多你吃?”妻子臉上堆滿了憤怒的問號。
“沒啥,今兒咱就放個假,吃點兒好的,改善改善生活。來媳婦,吃點紅燒肉。”小李臉上堆著笑說。
妻子夾菜的動作頓了一下,目光掛在小李的眼睛上,說道:“你不會做了什么對不起我的事兒了吧。”
“咋可能嘛,我天天在你身邊,哪有機會。”
“有機會你還想試試?”
“拉倒吧,再給我倆膽也不敢。”
小李看著吃的差不多了,從一個報紙團里拿出了首飾盒,鎮定地說道:“給你的。”
妻子面露喜色,“亂花錢,這得不少錢吧,以后有錢了再給我買,眼下咱得先存錢,知道了嗎。”
一邊嗔怪著小李一邊接過盒子,女人啊,就是這樣,可看到丈夫做的這一切,怎么會不感動呢?
妻子用略微顫抖的左手打開了盒子,看著小李為她買的這條不粗不細的項鏈,她不禁有些淚目,幸福的笑容鋪在了臉上,如牡丹綻放一般。
她想到了這些年和小李走過的風風雨雨,為了省錢一天只吃兩頓,還都是饅頭。
也想到了這些年風吹日曬,自己皮膚越來越差卻舍不得花錢保養,最后做的決定居然是不照鏡子,可自己也是個二十多歲愛美的小女孩啊,迫于生存卻也顧不了那么多了。
可看到眼前這一幕,妻子覺得一切都值了。吃過的苦終究會過去,重要的是能夠享受當下的幸福。
一晃幾年過去了,小李一家搬進了新買的樓房,有輛很漂亮的黑色轎車。
小李也有了自己的兒子小小李,但因為兒子太調皮,喜歡到處亂跑,通常是弄的店里停工,一起去找,無奈把店面盤了出去,妻子在家做全職太太,小李找了份國企的工作,日子過的還算不錯。
值得高興的是,兒子聰明伶俐,剛上小學,第一次期末考試就考了年級第一。
看到兒子成績如此突出,小李心里甚是欣慰,他自己是個窮苦人家出身,小時候沒少吃苦,小學文化水平,踏入社會吃了不少虧,他太想讓兒子出人頭地了,達不到光宗耀祖,至少也活得精彩。
有天夜里,小李翻來覆去睡不著,像極了若干年前剛來小城時思索未來的那個夜,只不過這次是思索兒子的未來。
該怎么辦呢,要不要出去闖一闖呢,我還年輕,這輩子要是就這樣了有些不甘心,況且現在的工資只能勉強維持生計,根本攢不下什么錢,現在家里開銷不大,將來呢?
小李又轉念一想,萬一失敗了呢,出去人生地不熟被坑了怎么辦,這一出去不知道啥時候回來,一家人啥時候才能團聚?
想到這里,小李心口有些堵,起身先到了兒子屋里。這小子,睡覺總是不老實,被子又蹬開了。小李一邊想一邊輕輕把被子蓋好,被角掖住。
看著兒子稚嫩的臉龐,小李更加篤定了自己的想法:去試試吧,不試試怎么知道呢,大不了就是回來繼續上班唄,總好過一輩子這樣。
小李第二天把想法和妻子說了一下,妻子沉默了一會,說:“在外面要常給家里打電話,有啥事兒記得和我商量,倆人想總好過一個人。”
“知道了,你在家照顧好自己和兒子,留了些錢,在柜子里,不夠用就給我打電話。”
“放心吧,到了給我打個電話。”
小李帶了二十幾萬的存款,去包頭找了一個姓何的老板,搞養殖生意的,以前戰友介紹的。
剛開始有些曲折,不過人頭混熟了,生意自然也就順風順水了,產業鏈日趨成熟,小李的賬戶余額也是越變越多。
每年過年回家一次,讓小李有些心寒的是,兒子似乎已經習慣自己缺席了他的成長,對于兒子來說,自己似乎變得可有可無。
人生總是有種種無奈,如果自己現在回來陪兒子成長,就沒辦法維持現在的生活狀況;如果不回來,自己只會與兒子繼續疏遠,而且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疏遠。
父子之間的感情就是這樣,隨著兒子長大,話題就越來越少,等到兒子自己踏入社會,開始一點點懂得父親難處時,想回頭和遠方的父親說聲謝謝,但這簡單的兩個字卻總是那么難以啟齒。
不好意思一直都是太多父子的通病,一個不好意思表達,一個不好意思接受。
小李不想做個孤膽英雄,當初是為了這個家才出來奔波,如果兒子因此與自己疏遠了,那出來還有什么意義呢?比起事業有成,他更希望家庭美滿幸福。
小李決定干票大的。賺的錢當積蓄,一半做投資,一半做積蓄,自己回去找個班上,安安穩穩地過完后半生。
給家里留了些錢,小李把剩下的錢全投在了養殖場,奈何08年金融危機,虧的血本無歸。
聽到消息后,小李攤坐在地上,兩條胳膊無力地垂在地上,兩只眼睛直直地盯著前方,沒有力氣做任何表情,仿佛天塌一般,他不知道怎么向家里人交待,他恨老天,恨老天和自己開了這么大一個玩笑。
他恨自己太貪心了,想一口吃個胖子,他也恨世道不公,為什么金融危機會發生在這一年?他更恨命運如此待他,自己費盡心思經營的廠子說關就關了。像個傻子一樣,為了賺錢,遠走他鄉,
這么多年功虧一簣,這幾年賺的錢全打了水漂,因為時間和距離也讓自己和家人變得疏遠。闖蕩這些年落了這個結果,圖個啥呢?
哀大莫過于心死,小李看周圍的一切如死灰一般,感覺自己像在拳擊場上被對手打地無法還手一樣,重重倒在地上,無力爬起,就此認輸。巨大的挫敗感像只餓極了的野狼一般大口大口地吞噬著小李。
小李又想到了遠方的家人,善良的妻子和聰明的兒子,他不能這么倒下,他想起了自己當兵時曾經在四十度高溫和五十度苦寒里摸爬滾打,如今怎么如此不堪一擊了呢?
是的,他必須站起來,小李點了根煙,自打孩子出生,就沒怎么抽過,如今動作竟有些生疏。小李使勁的吸了一口,讓尼古丁在腦子里慢慢地回味,過了很久才緩慢吐出。
小李瞇著眼,不再往里吸了,他看著香煙一點點燃盡,煙氣慢慢往上飄,在盡頭,他仿佛看到了當年那個稚氣未脫的少年小李,穿著一身軍裝,雄赳赳氣昂昂,
那時候多愜意啊,英姿颯爽,意氣風發。當個軍人是多少男孩的夢想,保衛祖國,威風堂堂,甩一甩衣袖,手腕上都透著瀟灑。
小李的嘴角不禁上揚了些。
往事不堪回首,也只能回首。想想如今窮困潦倒的自己,一股辛酸苦辣涌上心頭,讓小李久久不能平靜。
可日子還是照樣的過,地球離了誰都轉,誰不是一邊咒罵一邊掙扎呢。
小李決定去工地先賺點錢回去,雖然已經快四十了,但身子骨還算硬朗,體力活還扛得住,畢竟在部隊待了那么多年。
小李能吃苦,手腳又利索,一個人能干兩個人的活,平時省吃儉用的,和家里打電話也是報喜不報憂,從來沒把破產的事情告訴過妻子。
有天妻子打電話過來,商量兒子報班的事兒。
“孩子大了,我想給孩子報個小提琴班,讓他學學樂器,以后也是個興趣愛好啥的,你說呢?”妻子問道。
“我沒啥意見,兒子學習怎么樣?”
“挺好的,這次又是科科滿分。”
“那就好,那就好。”小李露出欣慰的笑容。
“你在那邊怎么樣,最近快降溫了,多穿點。”
“放心吧,我穿的可厚了,我在這邊挺好的,又長胖了。”
“真是豬,平時少吃點多運動,孩子買琴報班得五千,過一陣還要交暖氣費,家里沒啥錢了,你看啥時候打過來?”
“過幾天吧,我這幾天比較忙,不說了還有點事,先掛了,早點睡吧。”
小李放下電話,翻了翻錢包,數來數去也只有七千塊,這還是自己這幾個月從牙縫里扣出來的,剛剛妻子說的加上生活費最少也得一萬,做生意時認識的所謂熟人,早已和自己劃清了界限,工友吧,又是剛認識,而且他們也沒什么錢,這可怎么辦呢?
“什么?你才來多久,就想著提前透支了?你跑了怎么辦?”聲音來自包工頭,姓張,是個小個子,黝黑黝黑的,左腳搭在右腿的膝蓋上,手指不停地敲打著扶手。
“這不是家里揭不開鍋了嗎,您就抬抬手,幫我一下。”說著小李遞過去根中華,笑著給包工頭點上,手里又拿了三包中華出來,放在桌上。
“聽說你以前是個老板?”包工頭看著桌子上的煙問道。
“沒有,就是一個養奶牛的,后來不是金融危機了嗎。廠子倒了,也就不干了。”
“我憑什么相信你?想拿幾盒煙透支工資?想的還挺美!”
“幾千塊錢我不至于跑,以前也是做生意的,講究誠信,您要信不過的話,開個條件吧。”
“十月還有半個月,你這樣吧,錢我過幾天給你,這半個月你每天多出工一小時,就當是利息了,你覺得呢?”
“行,謝謝您,就照您說的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