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冬天,在路口等紅綠燈的時候,很多次看到騎著賣烤梨三輪車子的,就會想起過世的爺爺,那個賣了半輩子梨的老人。
爺爺愛梨,那是上輩留下來的幾畝果園,在蘇北的農(nóng)村20年前算得上不錯的家產(chǎn),但過了幾年當(dāng)交通便利,更多外地有名的梨進(jìn)來之后,加上大棚業(yè)的突然爆紅,果園變成了爺爺?shù)囊粔K心病。
在我的印象里,他是樂于推著木拖車去鎮(zhèn)上賣梨的,找一個人流很多的路口,放好小板凳和木稱,拿出一包苗家煙,也不吆喝,來人了就招呼下,買得多的臨走時再送上幾個。有時遇到來鎮(zhèn)上辦事的熟人,一起抽根煙再聊會兒天。日子久了,這條街上的很多人都知道南胖村那個賣梨的老王了,見面會打聲招呼,閑聊幾句,其他也無。
爺爺有時候會路過我學(xué)校門口,等我放學(xué),給我買個燒餅充饑。遇上和我一起的同學(xué),會給人家塞幾個梨。然后讓我坐在拖車上,拉著我回家。這種時光,一年來會遇上四五次,大都時候我是和同學(xué)們走回家,在一段路中和一個個同學(xué)分離,直到最后一段路需要我獨自走完。這樣的經(jīng)歷,很多年后在我的人生路上反復(fù)上演,不期而遇的溫暖,沒有前兆的離別,終要熬過一段日子才能感受到喜悅。
2
不知道是因為爺爺推不動木拖車了,還是其他緣故,有一天爺爺決定把果園分成兩份,一份是靠內(nèi)田的,一份是靠馬路的。三叔一家要到了靠里的那份,父親因為自己不種地,抱著無所謂的態(tài)度,讓母親接下了靠外的那一份。爺爺抽著煙,臉上的表情當(dāng)時年幼的我根本讀不懂。
內(nèi)外之地本身沒有太多講究,但若論種植的是什么可不同了,靠路邊的果樹,每天都有行人路過停下車子摘上些,白天尚且如此,更何況晚上呢。
分田的那陣子,恰好是果子成熟的時候。不識字的母親讓我在靠路口的樹上掛個牌子,我用毛筆在紙盒子上寫了4個字“打了農(nóng)藥”,“藥”是照著農(nóng)藥瓶上寫的,然后用鐵絲穿好掛在樹上,效果甚微。
母親除了種植自家的幾畝農(nóng)田,還要再照理這些果樹,爺爺偶爾會來幫忙剪枝梳理下,每次說到那個又在外鬼混的兒子時,剪刀用力得能一下子剪斷一根粗枝。
3
果樹分給了兩個兒子種了1年,種不下去了,村子里沒人愿意拿錢買梨吃,鎮(zhèn)上的沒多少人愛吃本地梨。
爺爺也想明白了,收回了果園,把樹挖了然后把地給別人承包種大棚了。一天挖幾棵,一個月多挖完了。一些扔進(jìn)了魚塘,那陣子村子里又流行用網(wǎng)來偷魚的,這下總算有點辦法了。爺爺把那些滿是樹枝的樹扔到魚塘里時,還流露出一絲得意。一些鋸成了木柴,留了三分之一給自己用,另外的三分之二聽說要賣給鎮(zhèn)上的澡堂。
去鎮(zhèn)上賣柴火的那天早上,爺爺來我家把我叫醒,讓我跟著他去推車,想到爺爺不會讓我白推肯定會給我買吃的我就答應(yīng)了。一路上,我是一個勁地推啊推,弄得爺爺?shù)哪_步都快跟不上車子了。到了鎮(zhèn)上,依舊有不少人打招呼,笑臉和抽根煙。到了澡堂,爺爺和對方講價然后稱重量,數(shù)好錢回家。快到家時,爺爺塞給我5塊錢,讓我不要說,自己留著用。要知道那個時候我一學(xué)期的零花錢是10塊的水平,當(dāng)我拿到那張5塊紙幣的時候,手心是冒汗的,但我還是乖乖地放在我和母親的秘密抽屜里,為了不被父親收羅作為他的賭資。
在回來的路上,爺爺或是自言自語或是和我聊天說,這樣也好,果園變成農(nóng)田,會有些出租費;魚塘里多放些樹,過年時也能多收點魚;鋸好的木柴,煮豬頭肉的時候,你奶不會再嘮叨火不夠旺了。一邊說著,一邊吐著煙圈。
這段推車記憶,是我與爺爺在一起度過最長的時光。后來唯一的一次交流就是父母離異之后,我回了一趟老家,他和奶奶一起問我是不是要改姓,我沉默不語,一直在門口徘徊看著那堆柴火發(fā)呆。
4
賣完木柴的那個秋天,承包農(nóng)田的人進(jìn)田收拾地里,爺爺特意去和人家商量,那塊墳地不能動,對方倒也是通情達(dá)理之人,應(yīng)允了。那塊墳地是太爺爺?shù)模猛炼训酶吒叩模綍r會長滿雜草,遇到一些特定節(jié)日的時候爺爺會親自修整一番。例如冬至,爺爺會拉著我們小輩們?nèi)烆^給太爺爺燒紙錢,我們也愿意陪同,一是給先人磕頭覺得是件神圣的事,一年遇不上幾次,二是可以名正言順地玩火。
爺爺一邊燒著紙錢,一邊在說著,意思就是天氣涼了,在那邊多買點衣服,別舍不得花,不夠了再托夢多燒點給他們。我們幾個小孩磕完頭,就拿著紙一點一點地往墳頭的火堆里放,只希望看到火越來越多,其他什么也不關(guān)心。
那個時候不知道冬至的講究,后來長大才知道,每一個節(jié)氣都有該做的事,很多看似不可理解的事,是需要一些時間沉淀來找到答案的。
5
沒有了果園,爺爺?shù)纳钭兊枚嗔诵┳杂桑紶柸ヴ~塘看看,喂喂食,補補網(wǎng),剩下的時間就是放在牌桌上了。
他愛打的一個牌的名字叫“跑得快”,也是我現(xiàn)在愛玩的一個牌。大概是年紀(jì)大了,常常看不清牌,后來自己買了副老花鏡,倒也能對付。
以前很不明白為何他的眼睛里一直有淚水,上學(xué)時讀到那首艾青的詩時會想到爺爺,等到我二十來歲時眼睛也時不時來點淚水,看過醫(yī)生之后,才知道這是一種遺傳病。漸漸明白很多時候瞬間流淚了,不只是愛的深沉,也有可能是我們的病發(fā)了。
奶奶讓我去牌桌找爺爺時,他會告訴我鑰匙放在了木窗的夾層里,用好了還放在那。來魚塘看他捕魚時,他會叮囑我船艙里的魚記得帶回家,別等魚死了再殺。從糧倉取小麥時,看到一具棺材放在角落里,他會告訴我那是給自己準(zhǔn)備的,趁便宜先讓師傅打好,不知道哪年會用上。
在我的腦海里,關(guān)于他的記憶沒有太多的教誨,很多都是由這些樹和木給串聯(lián)著。
6
爺爺走的那年,聽說由果園改良的大棚被拆了。因為一些原因,太爺爺?shù)膲灡荤P平了,沒有了小土丘,也沒有了雜草。我猜那堆高高的梨樹木柴用光了,爺爺糧倉里的那具提前準(zhǔn)備好的木棺材應(yīng)該可以用上了。
魚塘里的樹還在那,偶爾春天能長出點新芽。
因為家族世故的原因,我已經(jīng)15年沒有回去了,不知道會在哪一個冬至回去,那個時候,希望我能找到他們的安葬之處,給他們磕些頭,燒些紙錢,像當(dāng)初爺爺給太爺爺念叨一樣,由我來給他們訴說。告訴他天氣冷了,多買點衣服,玩紙牌不要太久,眼睛流淚了休息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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