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的燈光照著不大的房間，也就容得下一張床，還有一個不大的床頭柜，上面放著一盞燈、一摞書，一個小小的手提行李箱，以及一個高腳杯式樣的玻璃花瓶，里面插著一束干透了的小麥。
床的對面，在距離床邊大概一米的位置，擺著一張舊桌子，上面是色彩艷麗的劣質化妝品，桌子上方墻上掛著一面鏡子。
突然，外面傳來人群最高潮的歡呼聲、叫好聲，以及口哨聲，這是今晚馬戲團的最后一場表演，臺上看起來似乎還挺精彩的節目即將收官
他，是時候出場了。
這是他長久以來總結的經驗，舞臺上最后的燈光，是屬于他的... ...
他非常熟練而迅速的拿起桌上的化妝顏料，直接用手蘸取，對著鏡子在自己的臉上補了妝，最后又將艷紅的口脂涂在嘴唇上，以加深和面部白色脂粉的強烈色彩對比，形成浮夸的戲劇性效果。
一切準備就緒，他對著鏡子一笑，頗感滿意，妝容很完美，夠滑稽，夠丑！
他來到床頭柜的一側，掀開布簾子，它遮擋的后面是一扇小窗，僅僅夠一個人透過他的房間，看到下方燈光閃爍的舞臺。
他有些興奮，接下來，將是他的舞臺時間。
“丑，收錢啦！”一道中年男人并不友好的聲音隔空響起，
他沒有答應，只是看了一眼舞臺，隨即迅速的拉上布簾子。這句話，他聽的太多了，沒錯，他是馬戲團唯一的小丑，即便他不答應，也不會叫錯。
正是因為如此的具有標志性，以至于他沒有自己的名字，而是有著一個通用而獨特的稱號：“丑”。
在轉身出門的時候，他撞到了低垂的燈泡，從有些狹窄而陡峭的樓梯快速來到舞臺的左側.
此時，他有些興奮，下一刻的燈光，是屬于他的。于是他迫不及待撥開舞臺旁邊的遮擋簾，嘴角扯開極其滑稽的笑，不過這絲毫不影響他表達自己內心的雀躍。
這時，一個舞女來到舞臺一側，動作妖嬈而挑逗性十足的用左手勾起了他的下巴，將他引上舞臺。
在節目即將結束的時刻，觀眾看著“丑”滑稽而逗趣的表演，叫好聲和掌聲達到了最后一波高潮。
“丑”極其賣力的表演還不到半分鐘的時間，節目徹底收官謝幕，觀眾離席，偌大的舞臺上，他的表演剛開始就已經結束了。
他有些不甘心的隨意走著自己練習過無數次的步子，做著慵懶的動作，不過沒有觀眾，走錯做差都無所謂，于是動作帶著些放縱的隨性。
他漫不經心從舞臺中央走到舞臺的右側，那里，長繩垂下的末端，倒系著西式男士小禮帽，觀眾一般看完表演，在離場前一般會把錢直接投進去。
他拉過一個帽子，里面沒錢，他隨意的推開，下一個還是沒有，下下個，終于拿到了幾張紙票... ...
在他即將搜羅完所有帽子時，已經錯身過去的他，又折返回來，拉住一個帽子，里面靜靜的躺著幾片鮮紅的玫瑰花瓣，似乎，還可以聞到花香。
他拿起了花瓣，捏在手里，似乎對這個帽子都有了好感，輕輕的松開，而不是像之前沾染著金錢氣息的那些，直接不屑的推開。
突然，觀眾席的角落里傳來一陣掌聲，不大，但是在人去樓空，寂靜的劇院里，卻清晰可聞。
他繞過帽子，有些好奇的轉過舞臺，目光沿著聲源巡視，發現了一個坐在地板上，胸前抱著一束玫瑰花，認真看著他一舉一動的小女孩，穿著老舊的黃白色粗布連衣裙，頂著有些亂遭遭的短發，大概四五歲的模樣。
他突然有些自嘲的對著小女孩一笑，她懂什么？于是很隨意的沖著小女孩揮了揮手，便離開了舞臺。
小女孩看著他的背影，依舊在鼓掌。
他仿佛泄了氣的皮球，全然沒有了剛出場時的激情，無精打采的往自己房間一步步走去，在經過郵箱時，將收回來的紙票子全數放進去。
他回到自己房間，進門的時候，小心翼翼的避開了低垂的燈泡，走到床頭柜邊，頗有些疲憊的坐下，將玻璃花瓶里插著的干燥麥穗全部拿出來放在一邊，一片片的將玫瑰花瓣撒進花瓶。
老板那殺豬一般的聲音傳到他的房間：“小赤佬，又是你，這地方是你待的嗎，走，走走走！”
這，與他無關。
他沒有表演，或者說沒有參加整場的表演，但是卻感覺很累，于是，他頗為慵懶的側身上床，將手枕在腦后，沉沉睡去... ...
光影交替，他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晚上表演結束，他今天睡得很沉，沒有激情。
“丑，收錢啦！”老板的聲音一點不友好，似乎誰欠了他二五八萬一樣。
他從床上跳起來，快速的披著外套，臨出門前，職業性的看一眼自己的妝容，然后快速的去到舞臺。
今天他來晚了，最后的半分鐘沒有趕上，舞臺已經空了，觀眾早已經離席，他不用表演了。
畢竟，無人在意... ...
他隨意的拍打著那些倒懸的小禮帽，里面空無一物，今天，一無所獲。
“丑”去了酒吧，他買了酒的，可是他沒有卸妝，他的動作滑稽而夸張，于是酒吧看在他表演這么用心的份上，還送了他一打酒。
半夜，丑，喝酒到微醺，手里握著半杯酒走出酒吧，迎面撞上一個西裝華服的男人，男人很是不滿，他用極其夸張的鞠躬動作表達了自己的歉意，男人看了他一眼，頗有些嫌棄的擺擺手，也就不與他計較。
轉身回頭之際，他遇到兩個女人，她們帶著調侃，卻也算友好的跟他打招呼。
街上的光影變換交錯，他喝一口酒，身形有些落寞和惆悵，卻又非常可笑和滑稽，看著陌生人布滿的街道，他看了看自己身邊，無人比肩。
想到這里，“丑”不禁自嘲意味十足的咧開嘴角，妝容滑稽的臉上，更充滿了可笑。
回到劇院，他看著空空的舞臺，始終是忍不住，于是取下一頂倒懸的禮帽，動作非常流利的戴在自己頭上，他似乎心情不錯，表演的興致正高，在臺上隨意的開始了獨屬于自己，沒有觀眾的表演。
突然，他發現了窩在舞臺角落的小女孩，他心情不錯的邁著滑稽的步子走過去，用夸張的動作跟她打招呼。
小女孩是他唯一的觀眾，唯一替他鼓掌的觀眾。
小女孩從懷里捧著的玫瑰花束上摘下幾片花瓣，微笑著遞給“丑”，這是對他的肯定，她沒有錢可以付觀看費用，但是玫瑰花可以賣錢，送給他，應該非常合適。
“丑”接過花瓣，禮貌而紳士的彎腰，對小女孩做出邀請的動作，將她引到觀眾席上坐好。
“丑”開始了他的表演，這是唯一一次，他可以這么長時間的站在舞臺上表演。
小女孩看的非常開心，在椅子上笑的很歡快，小女孩的笑聲，似乎是有魔力的，“丑”表演的越發賣力。
“赤佬，電不要錢啊！”老板謾罵聲響起，順便斷了劇院的點電。
“丑”牽著小女孩躲到舞臺左側，驚慌，但是卻抑制不住內心莫名升起來的雀躍和快感。
小女孩的玫瑰花束在躲避的時候落在地上，“丑”有些手忙腳亂的爬出舞臺側面，將它們全部撿回來。
小女孩接過玫瑰花，低聲說了兩個字：“謝謝”，又回頭看了看他，然后沿著臺階，用最快的速度的逃離劇院。
“丑”看著小女孩的背影，又回頭看了看老板謾罵聲響起的方向，他突然覺得有些快意的釋然。
甚至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么充滿活力過，從來沒有這么真切的感受過，原來，活著，是這樣美妙的感覺，除了每日的虛無、空洞和乏味，他似乎體會到了某些不一樣的東西。
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期待過夜晚，期待過舞臺的謝幕，他有些興奮的從地上站起來，腳下有些踉蹌，小跑著回到房間，將玫瑰花瓣仔細而認真的吹去沾染的塵埃，一片片放入玻璃花瓶。
每一次舞臺謝幕，他都帶著一種極大的期盼和興奮，因為，接下來的舞臺時間，是屬于他的。
小女孩如約而至，他渾身充滿了活力，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將最精彩的節目，為小女孩傾情演繹，她依舊笑得歡快而天真，那笑聲直達他的心底。
舞臺的燈光交錯，他們在一起的每一個夜晚，都是快樂的。
他們，似乎成了朋友，盡管，他們自始至終，連一次對話都沒有，小女孩從來沒有見過他洗凈小丑妝容的臉，可對他依舊親近。
他除了給她表演，還陪她玩耍，逗她開心，他們一起在人去樓空的劇院，在沒有演員的舞臺，做起了自己的主角和觀眾... ...
他從來沒覺得時間原來可以過得這么快，大大的玻璃花瓶，已經被玫瑰花瓣填滿了，他咧開嘴角，看起來卻不那么滑稽了，似乎有些.. ...溫柔，他端起玻璃花瓶，將瓶口湊近自己的鼻子，玫瑰花的香氣撲鼻而來，令人沉醉。
確實，他醉了！盡管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
“跟你說了多少回了，讓你別來，你還來，我讓你來，我讓你來，打死你個小王八蛋！”
中年男人粗糲而暴躁的聲音回蕩在幽暗無人的街道角落盡頭，一個拳打腳踢，張牙舞爪的影子在街道地板上被拉得很長。
玫瑰花瓣散落一地... ...
“丑”有些無聊，她還沒有來，今晚，似乎太晚了些。
他百無聊賴的拿起兩個雞毛撣子，隨意的擦拭著劇院的桌椅，頗感覺空洞和失落。
他聽到了動靜，是她來了！
他快速的恢復一個專業“演員”的狀態，準備開始表演，卻在看清小女孩那一刻愣住了。
她的臉上滿是傷痕，手里的玫瑰花殘缺不全，花瓣凋零，只剩下殘存的幾片在孤傲的堅挺著。
他扔了手里的東西，快速上前，蹲在小女孩面前，心突的一抽，他抬手想要觸碰她的傷口，替她拭去血跡。
可是在即將觸碰那一刻，他的手猛然緊握成拳，收了回去，一拳砸在小女孩身邊的柱子上。
小女孩眼里飽含淚水，可是終究沒有滴落，更讓他無從安慰。
他的畫滿濃妝的臉上看不清表情，只是嘴角抽搐，看似有些痛苦而帶著憤怒的扭曲。
天知道他那一刻怎么了，小女孩一動不動的看著他霍然起身，然后像個英雄一樣，身后帶著光環，背影非常的決絕，腳步異常堅毅，一點不像平時滑稽而浮夸的舞步。
他沖出了劇院，隨手將嘴角那紅的似血一般的劣質口脂朝著臉上劃開，小丑滑稽的面容被打破，帶著幾分詭異而凌厲的氣息。
“丑”尾隨著一個中年男人，沒錯，就是他，劇院那個不可一世的老板。
在街角轉彎處，他順手從垃圾桶里翻出一個破舊的麻袋，一路跟隨老板到了黑暗無人的街角，他手腳非常利索的將麻袋套在了老板頭上，然后迅速將他撲倒在地，一陣拳打腳踢之后，他喘著粗氣，轉身準備離開。
就在回頭的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的心口還是非常的壓抑，一口氣還是倒不順，昏暗的燈光下靜靜的躺著一根棍子。
他看了看掙扎不斷的麻袋，撿起了棍子，折返身掄起棍子將麻袋狠狠的猛捶了一頓。
當他結束這一切不可思議的事情時，扔了棍子 ，慌亂的逃離現場，一路狂奔，喘著粗氣。
他，又回到了熱鬧繁華，燈火如晝的街道。
他扶著腰，喘著粗氣，盡力讓自己冷靜，害怕和驚慌的情緒在一點點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暢快淋漓甚至有些刺激的通體舒暢，心口那種壓抑和憤懣突然間全部消失了。
他腳步逐漸慢了下來，最后，在街面上站定，回頭看了眼那個黑巷子，要是重來一次，他還會這么干。
他回過頭時，卻發現，不知道什么時候，小女孩手捧著玫瑰花跟來了，他重重的呼吸一下，然后一笑，腳步沉穩的朝著她走過去，伸出手，小女孩乖巧的將小手放進他的手心。
他們一起手牽手走在喧鬧的大街，他不是一個人，她也不是一個人。
他們一起回到了劇院，“丑”給她彈奏一首鋼琴曲，黑白相間的琴鍵上，手指在來回移動，一個個音符飛出來，小女孩倚靠著鋼琴，懷抱著玫瑰花，睡著了... ...
某天，他透過房間布簾子遮擋的小窗，看到他經常擦拭的觀眾席位置上，肥胖油膩的中年老板身邊，圍著一個新來的小丑，他更會表演，是一個真正的小丑，給老板捏肩捶腿，深得老板歡心。
他毫不在意的拉上了布簾子。
“丑”坐到鏡子前，認真的卸妝，露出本屬于自己的面孔，換上很久沒有穿過的一身西服，在鏡子前細心的整理自己的發型，拿上行李箱，在轉身的時候，又停住腳步，回頭看了一眼床頭柜上積滿了玫瑰花瓣的玻璃瓶。
他輕輕走過去，溫柔的從玻璃瓶中拿起一把玫瑰花瓣，毫無留念的轉身離開了那個狹小而昏暗的房間。
他來到舞臺上，非常紳士的站在舞臺中央，深鞠躬向著臺下隆重的謝幕。
直起身 ，他來到舞臺的右側，將手里的玫瑰花瓣灑落在每一頂要承載金錢的倒懸禮帽上，然后釋然的離開。
小女孩在繁華的街道上來回奔走，對著每一個人問：“你買花嗎？”
有的人搖頭，有的人不搭理，有的人錯身而過，總之，沒有人買她的的花。
或許是她太渺小的緣故吧，玫瑰花真的很好看，只是因為她的渺小，而讓人們無法注意到美麗的花朵。
“丑”穿過一條條街道，始終沒有找到她，人來人往的街上，她太渺小了，以至于隨便什么東西都會將她擋住，他找起來不太容易。
終于，在一家花店門口，他看到了雙手抱著膝蓋，頭深深的埋進臂彎的她，身邊放著鮮紅美麗的玫瑰花。
他一笑，好看的臉上似乎沾染了春風。
他伸手準備搖醒她，但又收回了手，將箱子放到地上，自己坐在箱子上，用右手食指輕輕的戳一戳她的小腦袋。
她迷糊糊的新醒過來，瞪著大眼睛看著眼前并不認識的人，“你買花嗎？”
他突然愣住了，小女孩在自己的臉上圖上了小丑滑稽而浮夸的大紅唇，嘴角一直拉到臉上，鼻頭也是紅的。
他瞬間有些手足無措，要去觸碰她鼻頭的手收了回來，笑著說：“嗯，買！”
“買幾支？”
他用手指將地上的花圈了圈，“這些，都要！”
她突然興奮，站起來將花全部拾掇給了他，然后沖著他伸出小手。
他笑著從衣服內襯的口袋里掏出錢，放在小女孩手心，她接過錢就跑開，可三步之外，她又停下來，轉身說：“等一下。”
小女孩跑回去，從他手里的某朵玫瑰花上扯下來幾片花瓣，握在手心里轉身離開。
錯身之際，他叫住她，“哎，你需要人照顧嗎？”
她驕傲的回頭，“我不需要！”
他一蹙眉，“為什么？”
她說：“因為我有人照顧！”
“哎 ，你... ...”他來不及說完，小女孩已經跑遠了，他趕緊起身去追尋她的身影。
而她，拿著玫瑰花瓣朝著劇院一路小跑。
他看著小女孩離去的背影，嘴角勾起，異常的好看。
黑暗里，生長的紅玫瑰，很珍貴... ...
本文作者蠟筆小九，今日頭條賬號：娛樂放肆dian，微信公眾號：瘋子客棧（qal1996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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