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

昨夜看了一宿海,白天看了一天鍋。

北京還真是一口巨大的鍋,蒸鍋。雨后就是天晴,陽光迅速的收復著這片被陰云占領的失地,利索的讓你來不及感慨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白天,我一個人頂著日頭走在北京的世貿天街,筆直寬敞的柏油馬路散著騰騰的熱浪。我看著身邊來往的人群,像極了一個個掙扎膨脹的蒸包。我突然很想發笑,背后的書包隨著我的步伐小規模的律動。但是我又笑不出來,因為我也是萬千蒸包里的一個,更凄慘的是我不曾膨脹。

一整天,我都在跟日頭做斗爭。我專門挑著樹蔭的地方走,它卻能透過縫隙投射出斑駁卻又熱烈的光,我整個人都快蒸發了。皮膚蒙上了一層亮晶晶的汗,跟我纖細的汗毛一起在陽光下發亮,黑的發亮。他們調侃我的膚色,說我配額頭上印個月亮就是沒吃飽的包拯。我認為這并不妥帖,按照我的體型怎么也該是跟黑夜融為一體的美少女戰士。他們還是笑,因為那句限定——跟黑夜融為一體的形容詞。黑,也要黑的閃亮。

下班的時候,我坐在特8的頂層靠窗的位置,看著外面變得溫馴的日頭。我突然想,太陽如果是個女孩子我一定要討她做老婆。她專情,二十多年跟隨我如一日;她熱情似火,烤的我口干舌燥;她溫暖和煦,就像母親的手撫摸你。現在想來,還真是個完美的女朋友。

落日像個墜入云海的氣球,它在云海里漲大,爆裂,碎片氤氳了一片不大不小的天空。一天里難得的放松,就像一個緊繃的發條卸了勁,我整個人就貼在了椅子上,像一個無脊椎爬蟲。我目光游離在鋼鐵林立的高樓大廈里,跟著夕陽在它們中間跳躍。車停在了天橋前面,這個時間下班的人很多,我看著自己前面匍匐著一條條彩色的長蛇,在我目之所及的地方還沒有斷流,不由得一陣心煩。我討厭蛇,從小就不喜歡。

近在眼前的天橋,在夕陽的余暉下散著通紅的光芒,橋上走過形形色色的人,橋下路過價值不等的車。天橋的一邊升出了一個佝僂的身影,他的頭發花白,衣服褶皺的蓋不住他黝黑的修長的胳膊,我看不清他的容貌,只是他的側臉有些說不清的疲倦,一種不屬于他年齡的滄桑感,朝著我洶涌而來。他右手邊牽著一個及腰的小男孩,那男孩穿的倒是干凈樸素,跟那男人完全不一樣的風格,只是小孩的步履蹣跚,好像腿上有著殘疾。那男人牽著他走了三分之一的天橋,便用他的大手托著男孩到了肩膀上,一步一步過了天橋,消失在拐角的路口。夕陽剛好打在那男人的背影上,那略顯破舊沾滿灰塵的衣服散發著圣潔的光輝,像是給他披上了一層暗紅色的盔甲。

我一直盯著他們消失的那個路口,直到車開離了站臺,就算我回頭也看不到的時候。我不知道那個男人佝僂身影背后的故事,我不知道那個男人疲倦面容下的心酸,我亦不知道那個男人有力臂膀支撐了一個怎樣的家。我只知道,他的背影很熟悉,像父親的味道。

我父親是個農民,我也是個農民。其中的區別是,我是大學畢業,我父親最高學歷初中。小時候,我家是村里極少數的紅磚灰瓦房,整整三間,占地多少就不清楚了,長這么大沒見過房本地契。我媽說都是我爸一點一點自己蓋起來,最開始就是一片亂石窖。忘了說,我爸也是有手藝的人,是個泥瓦匠。忘了他師傅是誰了,我爸說過我也沒記住,光地方就拗口的不行。只是我覺得現在他手藝已經超過師傅了,我父親做過的活干凈利索,很多人事后還愿意找他。我媽就說我要是能趕上我爸一半就好了,后來我想跟我爸學泥瓦手藝,他也不教我。我聽我媽說,他倆結婚的時候正好流行分家,當時只分了一袋玉米跟一袋小米,外加現在的這塊地皮。結婚的彩禮有兩百塊錢,還有點什么我忘了,就記著我媽還拿出個黃皮的本子跟我講,她還記著我爸欠他一輛二八式永久自行車。那會我還小,就一個勁笑話我媽小氣,她也不生氣就說我不懂事。后來,還沒等房子蓋起來的時候,我就出生了。我媽生我的時候已經深秋了,房子里墻還沒刮,窗戶也沒安著玻璃,就拿玉米桿擋著風。后來等我記事了,我家的墻才算刷完了白。當然這些都是我媽告訴我的,我爸也從來不跟我說這些。

等我大了點,上了學總是淘氣,我媽就罵我。我也不怕她,我就怕我爸。他也不說話,板著臉,我就嚇得魂不附體了。其實我爸也不想我想的那么兇神惡煞,我聽我媽說,她懷著我的時候去請了仙。那仙是個老太太,說我媽懷的是個男孩子,但是生出來怕是個傻子。我爸聽說是個男孩子說了句特霸氣的話,生出來是個傻子我也養著。后來事實證明我不是傻子,但是我還是挺感動的,要不是我爸堅持,我可能就早逝了二十幾年了。小時候,我爸哄我的次數多于我媽,我爸總是坐在炕頭,把我放在他腿上,一邊搖晃著一邊哼歌哄我睡覺。難怪我音樂感不強,都怪我爸。上了學后,我爸就總去打工,每次回來都會給我帶點東西。我比較早熟,很早開始就不跟家里要東西了,但是他還是會買。我記得那會他一天只能掙四十五塊錢,我在他記著賬的本上看見過。等我再大了,我家就為了我的學業搬出了溝。一直到現在。

我還記得小時候,家里來了親戚,我興奮的上躥下跳。陪著他們上街的時候,我爸走在我們前面,我拿著個玩具彈弓玩,一不小心就打到了我爸后背。他黑著臉看我,看的我靈魂都出竅了,那會礙于人多他沒有揍我。他回過頭,我看著他的背影,真是高大的嚇人,像座山一樣。后來就再也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的身影不在高大了。我慢慢的高過了他,他卻漸漸的佝了腰。兒時仰視的面孔逐漸的變成了平視又到了俯視。有一回放了假回家,我坐在我爸自行車后面。那是我第一次可以認真的看著他的背影。他用力的蹬著車子,逆著風不說話,只是一下一下有節奏的發著力。車登子在他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震得我耳朵疼。我仰著頭看天,突然就看見了他頭發里刺目的白發,他不說話,我也沉默。我沒由來的就覺得心酸,后來我就再也沒做過他的自行車,因為我怕哭,在他身后丟人。

高中那會,上學的時候需要住校,每個月只能回家住兩宿。每次開學的時候,我媽都堅持要送我上車,我沒讓她如意幾回。我爸就沒送過我幾回,其實我也不想讓他送我,就跟上大學時他送我。第二天他走的時候我看著他上了車的背影就想流淚。心里一直忐忑著他會不會坐錯車,火車上會不會餓,會不會誤了車回家,回不了家該去那里。我就是個操心的命,我害怕看見他們的背影,也不想讓他們看著我的背影。因為背影意味著離開,也不敢回頭,回頭可能脖子會脫臼,會疼的流淚。

現在,我為了學業繼續奔波,他們也為了我奔波。快年過半百的兩個人還得背井離鄉為了我這個獨生子攢老婆本。我其實想讓他們安定下來,健健康康的就好。我媽總說等我結了婚就歇著了,給我哄哄孩子。其實我知道她只是敷衍我。我現在做兩份工作,周末也找了個兼職,連周轉。很多朋友說覺得我辛苦,覺得我累會心疼我。我很感動。說實話,我也有時候覺得累覺得苦——跟很多同齡人比起來。但是我每次覺得捱不下去的時候就會想到他們,想到父親的背影。他們面朝黃土背朝天的過著更加艱苦的日子,卻從來沒跟我說過累。我很少給他們打電話,不是不想,是害怕自己忍不住哭,讓他們擔心。這個時候我會覺得自己其實過的挺好的,我能吃飽穿暖,餓了就吃,渴了就喝,毫無顧忌。而我的爸媽卻在對自己百般苛刻。我一點都不辛苦,一點也不。

改變是因為你受不了現在的生活,就像我一樣。我不喜歡現在的生活,無力且懦弱,像極了一個連翻身都困難的龜。我需要改變,也必須改變,因為生活總會逼迫你做出你不愿意的事情,這就是所謂的逼良為娼。

隨后的車程,我又經過了一座又一座天橋。它們在陽光下顯得寂寥而又喧囂。城市的最后一抹光消失在我們頭頂的天空,路燈綻放在這個空蕩蕩的城池。我看著街角的路口喧囂塵上,熱鬧非凡,卻再也沒見到那個熟悉的背影。

那個很像我父親的。

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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