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月如歌,如歌的卻不僅只有長月。
月光下,亞索緊握著冰冷的劍,這些日子,他的劍,他的人,隨著風(fēng),游離在生死之間。當(dāng)劍鋒劃過一張張熟悉且陌生的臉龐,數(shù)量多了,心也就冷了,如劍一般。
可現(xiàn)在他的心再次燥熱起來,因為攔在他面前的是永恩,他的哥哥,也是他最初持劍的動力。
“哥,您終于還是來了。”
在漫長的逃亡里,亞索幻想過很多次與兄長相遇,有時他甚至?xí)耄羰撬涝谧窔⒄叩氖种姓f不定也是一件幸福的事,至少不需要直面自己的哥哥,不是嗎?
但當(dāng)他真的遇見自己的兄長,那個和往常一樣不茍言笑,永遠將自己打理的干干凈凈,讓別人挑不出一絲毛病的男子。他的心忍不住顫抖,淚水在眼眶打著圈。
只是終究不能和小時候一樣了,受了委屈就躲在哥哥懷中自由的哭泣,看著對方和煦的微笑,聽著溫柔的話語,進入夢鄉(xiāng)。
這樣的日子自從哥哥進入道場后就失去了,模糊的記憶里,原本開朗的哥哥漸漸變得沉默寡言,皺眉的次數(shù)也日益多了起來。小小的亞索看在心里,他很難過。他不知道哥哥遇見了什么煩心事,他只是想替哥哥分擔(dān)。
于是,年幼的他長跪在道場外。道場的長老或是心存善意,或是心生欣賞,又或是其他,將他收入門下。
永恩看向自己弟弟的目光很復(fù)雜,他很難想象,自弟弟入門之后,就像換了個人一般,丟了頑皮與稚氣,拾掇了責(zé)任與成熟。是的,責(zé)任。他很難想象,弟弟稚嫩的肩膀是如何承擔(dān)巨大的責(zé)任,那些壓得連他都無法喘息的責(zé)任。只是,亞索的天賦與他的認真一般可怕,他是道場數(shù)百年來最出色的劍術(shù)天才,也是唯一一個習(xí)得御風(fēng)劍術(shù)的人。
若不是那與風(fēng)隨行,矯若游龍,若不是諾克薩斯突然的進犯,也就不會有了之后的諸多事端。
這般想著,永恩藏了七分苦澀,添了三分平和:“是的,我來了。”
簡簡單單的五個字,藏了多少情緒在其中。又有多少想說的話,沒有說出來。
但無論是亞索還是永恩,心里都清楚,兄弟之間,這一戰(zhàn),無法避免。或者,自那一日之后,命運的齒輪便拉開了這一戰(zhàn)的序幕,而今日——潔白的月光,帶了血色。
兩人遵著舊禮,相互鞠躬。爾后同時亮劍。
一個是如彗星般崛起的天才少年,一個是循規(guī)蹈矩的平凡師兄。他們學(xué)習(xí)同樣的劍術(shù),流淌同樣的血脈,但最終互相亮劍。冰涼的劍反射著冰涼的月光,照著冰涼的臉龐。
熟悉而陌生,兩人曾無數(shù)次對戰(zhàn),而今日與往昔終將不同,失敗代表死亡。
人未動,風(fēng)已起,就像他們學(xué)的劍術(shù)一樣。
就在風(fēng)止的瞬間,人已動。他們一樣,又不一樣。一樣的是相同的長劍、相同的劍招,不一樣的是一個劍隨人動,一個人隨劍動。
劍光交錯間,亞索有種錯覺,仿佛又回到了當(dāng)初,明媚午后,嬉鬧追逐的少年。沒有道場,沒有劍,也沒有戰(zhàn)爭。
他忽然想到前幾天遇見的那個女孩,帶著那顆種子離開的女孩。她說:恕瑞瑪?shù)幕实刍貋砹耍乙厝ィ屛业淖迦嗣庠馑∪瓞數(shù)纳潮┩虥]。
那時她上揚的嘴角帶著恣意的青春,多像當(dāng)年的自己。不在乎對手是誰,為了信仰,勇往直前。
可自己的信仰呢?也許早已磨滅在修行與殺戮中。
亞索的劍招很隨意,甚至有些刻意的放松。或者在他心中,死在兄長劍下才是最好的歸宿。至于真正的兇手,管他是誰呢?即便真的尋了兇手,殺了這么多同門的他也回不到過去了,去不了夕陽下的故鄉(xiāng),也回不了溫柔的港灣。
既然已回不去,活著?又有什么意義呢?
可即便他的劍招隨意而散漫,永恩卻占不到半點便宜,甚至招架起來有些吃力。也許,在很久以前,那個曾需要他羽翼護佑的少年,早已成長到令他無法望其項背的劍術(shù)大師,只是誰不愿去想,都在刻意的避開。
村子里的人都打不過亞索了吧,永恩如是想著。所以才會將他推至臺前,在他們眼中只有親情的束縛才能令亞索不敵,不敵即死亡!
為了讓永恩出村,他們甚至鄭重的許誓:永恩提頭歸來之日,便是繼任長老之時。
也許很多人都認為永恩是為了長老之位出的村,不然在那之前,他為什么不愿出村呢?可永恩心底的苦澀,又能說與誰人聽?
劍還在飛舞,心已不知去了何處。
無心的人,劍招愈發(fā)隨意。就像當(dāng)初在道場,劍尖舞動的唯有親情,這親情卻在一次次碰撞中消散。兩顆心也漸漸歸來,可亞索無論如何都硬不下心腸。
回憶消散,冰冷將亞索照回現(xiàn)實。他瞇上了眼,放開了劍。迎著刺來的長劍,敞開了自己的胸膛。看著愈來愈近的劍,他內(nèi)心變得釋然,不自覺地露出微笑,微微抿嘴,低聲說著:哥哥,要自由的。
然而,令他沒有想到是。他在被動的等待,他的兄長永恩,身子錯開,用自己的胸口撞上了他放開的長劍。
血,緩緩流落。
“哥哥!”
亞索丟了劍,也丟了魂。他上前扶住永恩,慢慢地平放在地上,他淚眼婆娑,壓制住對兄長的不解,祈求兄長的原諒。
永恩看著亞索的目光很復(fù)雜,有內(nèi)疚、不舍、解脫、欣慰,他聽著弟弟的哭泣,輕聲地說著:“殺死素馬長老的,是御風(fēng)劍術(shù)。”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語氣里充滿了自豪。
御風(fēng)劍術(shù)!如今村子里會的,只有素馬和亞索。亞索終于明白那一天,自己回到村子,為什么大家都不聽自己的解釋,因為……御風(fēng)劍術(shù)已能證明太多的東西。
“這該死的御風(fēng)劍術(shù)。”亞索心中恨恨地想著,他抱著永恩的尸體宛若雷擊般立在那里。月光灑落,渡上一層銀輝,還有數(shù)不盡的冰涼。
他親手埋葬了永恩,守在墓前訴說著往昔。三日后,他離開了墓碑。向著南方而去,那里是戰(zhàn)爭最前沿的地方。
失去了師傅和兄長,亞索心中的悲憤融入了他的長劍,苦飲著戰(zhàn)爭的殘酷與悲涼的失落。亞索與他的御風(fēng)劍術(shù)令諾克薩斯的敵人聞風(fēng)喪膽,也為他贏下了疾風(fēng)劍豪的美譽。
這一日,他結(jié)束了殺戮,回到樹林間的酒館。
第一眼,就看見了坐在床邊的少女,她的斷劍就在桌旁,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亞索從她蕭索的背影,似乎看到了自己,于是,他走了過去,平靜的坐下,要了兩壺酒。
對面的少女只是抬頭淡淡地看了一眼,便自顧自的喝酒。兩個人相對而坐,沒有說話,卻好像執(zhí)著在酒上,一壺緊接著一壺。這讓喧鬧的酒館變得寂靜,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兩人身上,桌邊的空壺愈來愈多,而場中的二人尤未知曉。
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無聲的兩人,心在美酒沉積下慢慢靠近。他品懂了她的放逐,她嘗著了他的孤獨。相同的人無需言語便能成為知己,毫無疑問,他們倆便是如此。
自酒館相遇后,兩人結(jié)隊,在戰(zhàn)場殺戮,亞索也從瑞文的身上聽到了一曲關(guān)于“救贖”的悲歌。在這曲悲歌之后,亞索原以麻木的心再起波瀾。他想起了途中所見被諾克薩斯攻破村莊的凄涼與流民的悲慘,他想起了已遠去的弟子塔莉埡倔強的話語“我要保護我的村子”,他想起了村落的寧靜與平和,想起了那些慈愛的長輩與兒時的玩伴。
那一夜,他再次失眠。
第二日,瑞文提出一起在瓦羅蘭闖蕩。他聽出了瑞文的言外之意,對于這個敢愛敢恨的女孩,他的心底又怎會沒有波瀾?可他拒絕了,他說:我要回村子。
瑞文已決心將自己放逐,去尋求那些不可能原諒她的人的諒解,她自然不會與亞索同往,于是,她說:好運。
提著她的殘劍離開了,繼續(xù)在艾歐尼亞殘破的土地上自我放逐,她說:斷劍重鑄之日,騎士歸來之時?只是這亂世,又哪里還需要騎士?一個人,一把斷劍,如何能阻攔戰(zhàn)爭這頭紅了眼的巨獸。
望著瑞文離去的背影,亞索心頭苦澀。相同的人,有著不同的經(jīng)歷,注定了不同的結(jié)局。既無法相守,又何苦執(zhí)著?
斜陽拉長了他孤獨的身影,他輕聲說著:好運。
他提著劍在山間揮舞,為這場未曾開始就已結(jié)束的愛情,也為這重拾的信仰。幸與伊見,恨不逢時,若有來世,定當(dāng)不負!
劍畢,他沉默的站立,良久,拾掇了心情,走上歸鄉(xiāng)的路。
番外:永恩的獨白
我叫永恩,但我想更多的人愿意稱呼我為亞索的哥哥。
亞索是我的弟弟,而我是他的哥哥。他是天才,他的天賦令長老們驚奇。我們學(xué)了十余年都無法習(xí)得的御風(fēng)劍術(shù),他僅僅用了三年。可村里人并不喜歡他,因為他太過驕傲,而我更愿意稱之為冷漠。
很多人都覺得在他的心中只有長劍,可我明白,他的心里只有我,他這個不中用的哥哥。若,不是我坐著大師兄的位置,卻擔(dān)不起大師兄的責(zé)任;若,不是我藏不住道場經(jīng)受的煩擾,讓他遇見;若不是我忘了給他溫暖的懷抱,與他講艾歐尼亞的故事。他就不會長跪在道場門外,更不會進入道場。
他瘋狂的練劍,為此變得冷漠,甚至自殺。所有人都在埋怨他,憎惡他,就連最疼愛他的素馬長老都升起了別樣的心思。世人皆不懂他,唯有我心中清楚,他所做的一起,無非是想替我承擔(dān)身上的枷鎖,讓我自由的。
可是,亞索啊,我的親弟弟。
你又可曾明白身為哥哥的我是怎樣想的?這樣的枷鎖,是我自愿的。即使再苦再累,縱然天地崩塌,我都愿為你遮攔。只要能護著你的天真,佑著你的散漫,護佑著你林間自由而輕快的追逐,即使失去生命,我都不會后悔。
我知道,這些已經(jīng)回不來了。從亞索步入道場開始,從他展露非人的天賦開始,從他為我持劍開始,這一切都已經(jīng)回不來了。
于村子而言,亞索是比我更適合的人。他的人與他的劍一樣,冷漠而無情。他是天生的劍客,亦是天生的戰(zhàn)士。而我,只不過一個比尋人更守規(guī)矩罷了。十余年如一日的努力,卻敵不過他那令人窒息的天賦。
而令我擔(dān)憂的事情終于還是發(fā)生了,諾克薩斯最終還是按捺不住戰(zhàn)爭欲望,入侵艾歐尼亞。那一日,我如往常一樣,給素馬長老請安,素馬長老不在。我卻無意間看到了留在桌上字跡未干的書信,那是一封寫給軍方的長信。
信很長,具體寫的什么我已記不太清。唯有那“令吾徒亞索入伍,往那戰(zhàn)局最艱難之處”一直印在我的腦海,令我渾身止不住顫栗。
就在這個時候素馬長老回來了,他看見我手中的信,沒有任何的解釋,反是厲聲質(zhì)問我為何闖入他的房間,他揮動著馬鞭在我身上留下一條條傷痕,我感受不到痛。
我只是聲淚俱下地問他:為什么會是亞索,換我去,行嗎?
他的眼眸里止不住的厭惡:你,就你那點微末的本事,去給村子丟臉不成!
他冰冷的話語讓我明白,這件事絕無扭轉(zhuǎn)的機會。想到戰(zhàn)場的殘酷,軍法的無情,與那不再得的自由,我抽出了劍。在素馬長老錯愕的目光中,使出了御風(fēng)劍術(shù)刺入了他的胸膛!是的,我不僅學(xué)會這所有人都以為只有亞索才會的劍招,更是用他刺死了素馬長老。
素馬長老死后,我沒有慌張,也沒有偽裝。而是非常平靜的將這件事告知大眾,果然不出我所料,所有人都以為是亞索殺死了素馬長老。
第二天,當(dāng)亞索歸來,迎接他的不是鮮花,而是昔日同門劍尖綻放的仇恨之花。可這些庸俗的凡人又怎會是亞索的對手,只有真的掌握了御風(fēng)劍術(shù)才,才能明白它的強大。亞索雖苦苦解釋,但沒有人會聽,特別是當(dāng)他使出御風(fēng)劍術(shù)時,更是點燃了所有人的怒火。但這些都無法阻攔亞索離開的腳步,他也因此背負了叛徒的罵名。
村里的人又豈會罷休?早在亞索展露天賦的時候,就已成了全村同輩的敵人,如今這么好的機會,擺在他們面前,他們?nèi)绾尾粫湎А?/p>
一波又一波的追兵從村子出發(fā),但卻沒有帶回哪怕一個好消息。等他們終于意識到亞索的強大時,已經(jīng)過去了半個月。
幾番掙扎下,他們決定請我出村,因為他們覺得,我是亞索唯一的軟肋,而我在村子里一直是正直的化生。多么可笑啊,他們居然會讓我去追殺亞索,甚至還提出:提頭歸來之日,繼任長老之時。
誰的頭?我的。
我早已想好,當(dāng)亞索殺到村里來讓我出村的時候,我再死在亞索手中。村子便再也不會去追殺亞索,而我的亞索,我親愛的亞索,也將恢復(fù)真正的自由。
而我,唯一擔(dān)心的是,亞索為我舉劍,他真的會殺我嗎?
當(dāng)我真的站在他的面前,聽著他那句“哥哥”,我就明白他不會。他的心不在他的劍上,他的心與我一般穿越了時空,飛到了兒時的嬉鬧。
他敞開胸膛迎接我的長劍,可是,我的弟弟啊,你又怎會相信我舍得對你出劍呢?我唯有主動迎上他的劍,當(dāng)冰涼的長劍刺破我的肌膚,當(dāng)我看見鮮紅的血液流出,我的心變得欣慰。
我對他說:“殺死素馬長老的,是御風(fēng)劍術(shù)。”
那一刻,我是驕傲的,自豪的。自素馬長老之后,唯二習(xí)得御風(fēng)劍術(shù)的,一個是弟弟,而另一個就是我。我終于可以長眠,就讓亞索……自由的吧。
尾聲
亞索在回村前已做好了接受一切懲罰的準備,如他所料,他一進村子,村里的人見了他就像老鼠見了貓,飛散的逃離。
他沉默,知道這些傷痛不是一時半會能抹平的。他有些想念瑞文,他在想當(dāng)瑞文被她所救治的人看出真正的身份,會經(jīng)歷怎樣的目光?或許自諾克薩斯入侵之時起,艾歐尼亞與諾克薩斯已成了死敵。
而他竟戀上了自己的敵人,他不由輕笑。只是這笑容中有幾分苦澀,幾分甜蜜,只有他自己清楚。
等他回神,才愕然發(fā)覺,在他四周的村道上、房屋里,擠滿了村民。他從這些人的目光里讀懂了畏懼、仇恨、憤怒,還有……希望。
這讓亞索有些迷惘,希望?村里的人怎么會在自己身上看到希望呢?一定是自己看錯了吧。他收起了笑容,嚴肅地看著站在他面前的長老。
“亞索,你回來了。”
簡單的六個字,不簡單的卻是其中的曲折。“回來”二字包含了太多的諒解,太多的忍耐,與太多的寄望。
若不是那一樁樁滅村慘案的發(fā)生,若不是亞索有著絕強的武力,村子也不會這么快達成一致的意見,讓亞索回來。唯有亞索,才有希望庇佑整座村子。
可這些亞索都不知道,他震驚于“回來”二字,他的目光掃過一眾人的臉龐,他看見所有人都屏著呼吸等待著他的回答。亞索鄭重地點頭,“我回來了。”爾后,他頓了一下,“我回來了,絕不會讓諾克薩斯的戰(zhàn)火燃燒到這里。”
村里登時爆發(fā)出熱烈的歡呼,在生命面前,仇恨又算得了什么?何況這場追逐中,孰對孰錯,又怎能說得清呢?
村里僅存的幾名長老領(lǐng)著亞索去祭拜素馬,當(dāng)他們看見亞索跪倒在素馬長老墳前的悲切,他們終于明白,亞索……絕不可能是殺害素馬長老的兇手。那么?真兇是誰呢?已無人愿意去追究。
傍晚,有人給亞索送來了一封信——吾弟亞索親啟,兄永恩絕筆。
永恩猜到了亞索會回到村子,從亞索為了自己的自由而甘愿陷入牢籠時,他就猜到了這種結(jié)局,從而留下了這封信。
信里他詳細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信的最后,他告訴亞索:如果,你要自由,就離開村子吧。如果,你選擇留下,就將信交給長老。
亞索淚流滿面!他如何不懂哥哥的意思,可他又怎能讓死在自己劍下的哥哥背負罵名?更何況,哥哥,您知道嗎?素馬長老本意是讓您,您學(xué)會了御風(fēng)劍術(shù)的事,他早已知曉。在他眼中,您才是真的天才,無畏、冷靜、智慧,您都有。是我以死脅迫,才使得素馬長老同意讓我去戰(zhàn)場,我只想讓您快樂,只想讓您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