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時時迷霧朦朧,街市常常煙塵繚繞,世界充滿了各種各樣的阻隔,我們的眼睛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但我絕非懷疑論者。每天都有黎明,每天太陽都不會偷懶,即使濃云密布,陽光都會燦爛于密云背后。我們不能為眼睛所騙,要練就孫悟空的火眼金睛去把迷霧刺穿。
? ? ? ? ? ? ? ? ? ? ? ? ? ? ? ? 一
幾年前,有次在機電市場辦完事,準備步行去一站路外的石材城。我走的近路,從余家寨直穿過去。高樓凌亂、密集擁擠、通道狹窄,這是所有城中村共有的特征,正如二十年前此處還是農田時候的田間小道。小巷里各色小店很多,亂七八糟的招牌花花綠綠。這里何時都是人流不息,坐的站的,悠然閑轉的,行跡詭秘的,百人百相,各隨各行。
“要不要?給!”
胡亂轉看的我聞言嚇了一跳,便見路旁有一老婆兒自小凳站起,伸手舉著個紅紅的東西,細看才知是那種本命年辟邪所用的編織紅腰帶。城中村里良莠不齊,危機重重,我煩煩的擺擺手趔開了,未停步便走。
“看,白送都沒人要,賤啥呢。”
前行間,聽得旁邊另一老婆兒在笑話那老婆。
“說的啥話呀?正果是修出來的,佛緣是續上的,隨緣而至么,沒啥。”這是那老婆的聲音,她的話說得很磊落,無所謂的樣子。
我心里一奇,腳步便緩了,側耳細聽。二人對話之際,我才知道那老婆不是在賣東西,那紅腰帶是她讓兒子專程帶她去香積寺開了光的物件,是要送給路人,用來光大佛門積德行善,大約跟魯迅《祝福》里的祥林嫂捐門檻類似吧。
當時,我非常內疚,就想回去拿了那紅腰帶,然而,腿不聽我的話,面子比我厲害。
二
“上當受騙了!上當受騙了!”
我們每個人都說過這樣的話。當我小時候一個大孩子拿他的黑饃換走了我的白饃,當我撿到六分錢、這大孩子威脅要告訴大人而被見面分一半,當我離婚后說“她從來就沒有愛過我”,當我們投資類似于3M那樣的資金盤,或者生意投資失敗之后,在這樣的時候,我們大約都說過類似的話。
看來,人的成長史就是一部受挫史,一部受騙史。
對我影響最大的一次受騙是在大學時光,在西安火車站。不是暑假,記得天氣不冷不熱,是個教人慵懶的散漫季節。
剛上大學,大都市西安對我這個農村孩子就像陌生的森林,離老家只有百十里地,火車票就一塊錢,所以大一大二我經常回老家。在那里有非常愛我的爺爺奶奶姑姑姑媽,有羨慕我“跳農門”小伙伴們,因此每次回家我就像打了強心劑,走出西安火車站的時候準定是信心滿滿,一副“橘子洲頭,看萬山紅遍”的豪情。
但是,那次走出火車站的我好似被主人踢了一腳的狗,閃爍著怯懦的眼光,夾著尾巴沿墻根吱吱溜走。
做虧心事的不是我,是那對所謂的母女。
我是周五下午回家的,去售票處賣車票時,我被那婦女攔住了。
“我們是洛陽的,來找她爸爸,沒找見,想回家沒錢買票,可憐可憐吧。”那婦女鞠著躬說著,就把個干瘦的小姑娘推到我身前。
沒有多想,我就給了她們兩塊錢。八幾年,兩塊錢很值錢,那時工人的工資才二三十快錢。
現在,一出西安火車站我又看見她們了,那女人仍然以同樣規范的語言動作跟別人在做同樣的事情。都兩三天了,回家三五塊的車票錢早都該湊夠了呀。
那是我首次真正意義的受騙,之后,我開始張大眼睛仔細端詳這個世界了——原來,它不是我以前認為的那樣。
此事雖非大事,但對我這個幾代單傳,從小在無限關愛中長大,對世界的第一印象就是從奶奶的羊皮襖里探頭出來,看見滿院金色陽光,認為“人都是好的”人來說,卻是當頭一棒,大受刺激。那時,我暗暗告訴自己:你太輕信你的眼睛了,而它是個攝像機,并非X光,看皮不看骨。
? ? ? ? ? ? ? ? ? ? ? ? ? ? ? ? ? 三
世界繼續在教育我。
繼續的首先是我的生命:愛女降臨。我給了她這個并不完美的世界,而她給了我一個美麗新世界。我感覺她是突然降臨的,在我慌張之間,在我不經意間,她來了。她五官似乎擁擠一團,是一張黑丑黑丑難看的臉。漸漸的,我發現她印記了家族所有的特征,三四歲后,她金蟬脫殼般驚人地變化了,一股山間清流的俊秀。院子里樹蔭下,她是一只百靈鳥,風一般忽來忽去,一串銀鈴的笑聲;一會兒,她又是一縷斑斕陽光,奔跑間突然停步,男孩子樣健壯地挺著胸膛,清脆響亮地一聲高叫,讓人回眸一驚,正是藍天白云間河畔放羊撒野的我。哈,她就是我!
大約是愛女初上小學的一年,記得××報組織了一對一幫扶救助失學兒童的活動,妻子愛心大發,以愛女的名義報名參加了;人們不很相信類似的活動,我們破例參與是因為××報的信譽。我們援助的是妻子老家陜南某山村小校的一位女生,名字記不住了。我們捐了幾百塊錢和一些愛女的舊衣服,當時××報出具了一張收據。按規定,該活動是持續性的,年年開學前進行,直到援助對象上完學;具體到高中還是大學畢業我也忘了,因為,我們一年后即終止了援助。
參加該活動后,我們不時談論起此事,教育愛女要有愛心。妻子說,你生活在一個美好的世界,而世界不都是這么美好,你那個某某某就是這樣。
愛女傻乎乎的就在那里歪頭想,問道:“她是啥樣子呀,我的衣服她穿著合適不,漂亮不漂亮?”
妻子說:“對呀,我們暑假去看看她吧!”
我一口贊同,女兒也拍手叫好,她也是這毛病,性子野,愛玩,我很高興。但是,到該進行下次捐助活動的時候,依然不見動靜,這期間來了封信。
信是我們的捐助對象的鄉上來的,具體哪個部門記不清了,記得信上說的那個學生根本就不是我們所捐助的學生,而且講的事情也不大對頭。
我們受騙了!錢說不定給了哪個領導的孩子!妻子是“城三代”了,哪能受得了這氣:我堂堂高知家的大小姐,豈能被你山野村夫戲弄!我這個啃干饃喝涼水,連同補習,頭懸梁錐刺股了一個解放戰爭還多一年,才解放了自己的“跳農門”的破鯉魚,勸她不要自找氣受,可是,她只是不熄火。
她雷霆大發了,大鬧起來,先是報社,后是關工委,又是團省委,等等等等,結果自然是不會有結果的。現在想來,即使××報把活動操作失敗了,甚或其他更差的原因,它作為一個不小的經營組織自然會有一整套的退出計劃,就好比股市一樣,對付你個散戶那是小菜一碟,毛毛雨啦。
這點我深有體會。后來,我下海做了個小小的公司,在經營不善的年頭,那些債務糾紛或者售后糾紛的難纏人,也被我們搞得暈頭轉向,進退不得,只好就范。但這不是好事,我便收手了;做不了好事,至少可以不做壞事,我管不了世界,還可以管好我自己。幾番下海的海浪起伏之后,我更知道,利益之時特別是關乎生存之時,你根本就不是平日里你所展現給世界的那個自己了,你常常管不住自己的丑陋了,你成了另一個自己——那個“壞他”。那時,你就不是平常高談什么境界的自己了,你是“他”。若想做到言行一致,表里同樣高尚,除非你把那個“他”給斃了。
所以,各位看客,小心了!你眼前這位做過幾年教師,看著似乎儒雅,在此夸夸其談的家伙,很可能不是X光之下的真我。
哈哈,騙人的眼睛!
的確,眼睛是接受物體表面反射光而成像的器官,它所謂看到的只是現象,問題是,我們經常潛意識里把這種事實當做真理了。實際上,世界就在那里,而我們目不可及。我們有時以真為假,有時以假為真。
然而,世存萬物必有其理,大可不必深究仔細,且愉悅它吧,抓住一瞥美麗,生命就足夠絢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