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一見傾君心
初見他那年,南國初雪,紛紛揚揚落了整個北疆。
蘇石頭擁衣和爐,借著火光翻閱《秦王傳》,書至秦王掃六合,虎視群雄,我正無趣地打量著窗外的雪光,白茫茫一片,老遠的地方,倏忽出現(xiàn)一個玄色人影,踏雪而來。
“來客人啦!”我兩眼放光,欣喜萬分。
不消片刻,篤篤的敲門聲響起,蘇石頭指尖輕彈,門便開了。
男子站在門前金冠束發(fā),龍袍隨風(fēng),遮了大半邊天。
他說他來求一劑濟世的藥。
蘇石頭不愿入世,只道山野腐儒之夫,不足論天下事,請他往來處去。
我生來長居岷月山,偶爾幾回下山接濟落河旁受饑荒所困的村民,卻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男子,新奇地望著雪中傲立的他。見蘇石頭久不應(yīng)他,我撐了把紫煙傘,出去為他遮了一片天地。
“多少年都無人來著寒石居作客,哪有你這樣的待客之道。”我揚聲嗔道,說罷向陌生男子俏皮一笑:“他就是塊石頭!要不要進來喝杯茶?”
他答應(yīng)得很是爽快。
后來,南景城告訴我,他自幼生于宮墻深處,紅袖粉黛見得不少,偶爾微服,胭脂俗粉也有過眼,從未見過如我這般清麗脫俗的姑娘,望過去就心生雅致。
如此,我們也算得一見鐘情。
貳·再求濟世藥
三月雪停時,太陽融了冰雪,驅(qū)了冬寒。
他來岷月山尋我,山水林道,蟲鳴鳥唱,草搖花開,那平日里稀松平常的景色,有了他的點綴,在我眼里都格外新鮮。
玩得興至,竟忘了他來此的正事。
直到長青崖邊,路到了盡頭,我見他眸子深邃地望著腳下那片滾滾紅塵,才念及他去冬所言的濟世之藥。
我問他在想什么。
他笑笑,說他坐視百姓之菜蔬,立望餓殍之滿道,實不忍心,想尋一條為君之道。
我有些恍惚,只覺如此負重前行的男子,格外攝人心魂,暗下決心,此生定要助他守住那百家之民萬里蒼生。
我纏了蘇石頭一晚上,左說右勸,他穩(wěn)如泰山,翻著自己的《六國論》,不搭理我。
直到睡前,我氣鼓鼓,準備收拾一番,明日再戰(zhàn),他淡淡地給我拋了一個字。
“好。”輕飄飄的,我原以為是幻覺。
叁·三顧定終身
這年夏天,我住進了相府,蘇石頭做起了丞相,開始處理起大小國事,沒有太多時間看他喜歡的史書了。
偶爾出府游玩,總能聽見百姓說終于不用餓肚子了,對新丞相滿是感念。
蘇石頭告訴我,先前南國的饑荒,是魔女遠桑作祟,對土地施了枯葉咒,才種不出莊稼來。
我恍然,又出了新的疑惑,遠桑是誰?為何如此作為?
他只留給我沉默,呆呆地望著院子里的茴青樹出神。
我想起來很久之前,我方識事,明白了義妹與親妹妹是有所不同的,便去問蘇石頭我的父母身世,他毫無隱瞞,只道我父母已故,他在路邊撿了我。
“那路邊人家不要的小孩那么多,你緣何獨獨撿了我?又緣何待我如此好?”
他也是不應(yīng)我,望著遠方出神。
若是換做常人撿了我,我或許還能告訴自己是人家熱心腸,只是蘇石頭這塊冷冰冰的石頭,實難與熱心腸聯(lián)系起來。如此困擾了我好些年。
這日午后,府里的涵虛湖邊,我懶懶倚坐在紫薇花樹下,渾不知南景城在身后為我折花飾發(fā)。
“獨坐黃昏誰是伴,紫薇花對紫微郎。”他的玄袍戲弄著岸邊蒲草,我咯咯一笑。
他說許我一愿,感念我勸說蘇石頭出山。
借著這滿院子夏色,紫薇舞趣,蒲草弄衣,我歪了歪腦袋,要他娶我。
他用扇子敲了敲我的額頭,嗔道:“這愿望不算。”
我微微一愣,撅起嘴來,轉(zhuǎn)過身去逗著湖里的小魚,不理他。
竟沒留意,他俯身下來,將我壓在草地上,用那溫潤的嘴唇附上了我的唇。
我腦中一片空白,突然推開他,起身,一頭青絲沾了紫薇花,瞪著眼睛,瞧著滿眼戲謔的他,氣得眼淚啪嗒掉了下來。
他馬上收住了笑,給我擦淚,柔聲細語:“你愿意做我的皇后嗎?”
說罷又補了一句:“這是我的愿望。”
我破涕而笑,掛著眼淚爽快答應(yīng)了他,用他的話說,好不矜持!
肆·思君不見君
南景城繼位來,嬪妃不少,后位卻空懸,朝臣上奏皆不奏效,他的一道封后圣旨,引起嘩然一片。
新婚夜里,我沒等來南景城,他近身太監(jiān)踩著清冷的月光,告訴我他今夜宿身他處。
夜風(fēng)穿堂,殿前芭蕉簌簌,一席婚服漫上寒意,隨風(fēng)款款。
我起身吹滅了那對龍鳳竹,一夜無眠。
第二天、第三天……往后數(shù)不清得多少日子,他也不見我。
他寵著他的盈妃,日日臨顧她的盈歡宮,夜夜笙歌,似乎完全忘了我的存在。
盈妃仗著得寵,往我的甜食里摻了斷腸毒,我腹中劇痛,昏睡十日,醒來看見了蘇石頭憔悴的臉。
他說要帶我出宮,回岷月山。
我知曉他又為我耗費不少修為,心生愧疚,卻又不甘。
我說等中秋節(jié),宮里擺宴,想再見他一眼,問清楚緣由。
蘇石頭走后,我起身洗漱,為蒼白的病容上了胭脂,顯得精神不少。
盈歡宮里,盈妃一身金色宮服,面色拘謹,欠身行禮。
我不加客套,直接上前,捏住她的下巴,舉起玉瓶,笑眼盈盈:“盈妃送我的大禮,我自然要還你。”
她努力掰著我的手指,卻杯水車薪。
“住手!”南景城出現(xiàn)門前,玄色龍袍遮了半邊日光,往日俊逸溫柔的眉眼全是怒氣。
我笑得更加燦爛,手腕一傾,整瓶斷腸毒悉數(shù)入了她的喉。
伍·與君相決絕
那日我才明白,南景城不知聽了誰人的耳邊話,只道我貪慕榮華,為了蘇石頭的平坦仕途才嫁與他。
他竟也信了,不聽我半句解釋。
我想我已經(jīng)心灰意冷,不愛他了,每日蒔花養(yǎng)魚,蕩蕩秋千,竟然也是自得其樂。
偶爾可惜那一小瓶斷腸毒沒能毒死盈妃,轉(zhuǎn)念一想她也沒毒死我,勉強兩清了吧!
我已經(jīng)打算好了,中秋時日便讓蘇石頭帶我出宮,繼續(xù)隱居山林,山野女子,樂的是自由。
禁足的日子掰著手指數(shù)著便過了去。
這天宮里大擺宴席,群臣畢至,觥籌交錯,好不熱鬧。
我找到了難得進宮的蘇石頭,在他身旁坐了下來,正要和他說正事,卻見一個黑色袍子裹著的女子上前獻舞,她的目光停在我身上片刻,我看不清她的臉,卻打了個寒噤。
除了我,怕是沒人看見她方才袖子里一閃而過的刀光。
“不要亂跑。”蘇石頭清冷的聲音落在我的耳朵里,我卻沒聽進去,眼睛死死盯著那個女子。她筆直地朝著宴席高位走去,那個方向,南景城左擁右抱,一個妃子正給他喂酒。
腦子一熱,竟是沖了過去,短刀恰恰沒入我的胸口。
劇痛散遍全身,突然有些后悔,我記得我好像已經(jīng)決定不愛他了。
不知道是月色還是刀子,透骨的涼,我冷得打顫。
我看見蘇石頭與那個女子纏斗在一起,看見席間刀光劍影,看見南景城抱著我,驚恐地叫著秦依,那是我的名字。
他的懷抱一點都不溫暖,也沒有什么安全感,我感覺身子輕飄飄,全身的血液在往刀子里擁,他幫不了我什么,我好像就要離開,誰也抓不住我了。
我不想理他,剛好很困,便沉沉睡了過去。
陸·宛如初見時
再有意識的時候,是在一片白茫茫的虛空里。身子前所未有的輕盈,我抬腳走了好遠,卻不停地來到一扇青銅色的大門前,門后面不知道鎖了什么,總是發(fā)出一陣又一陣凄厲的叫聲,令人頭皮發(fā)麻。
不會累,不會餓,沒有時間的概念,不知道過了多久,白茫茫的盡頭,一個玄色身影出現(xiàn)了。
和我初次見他一樣,南景城踏著一片雪色,緩步而來。
“你怎么來了?”我有些恍惚。
“我來送你回家。”他眸子深沉,聲音溫柔得緊,抬手欲撫上我的青絲,我腦袋一偏,躲了過去。
他眼睛里倏忽而過一抹痛色,再瞧著他蒼白的臉色,我心里揪得疼。
很久的沉默,我隱約察覺到他方才的話里有些不對,為何是送我回家,而非帶我一道回家?
不及我問出口,他開始施法,我胸口隱約現(xiàn)出一條紅色血帶,血帶另一頭沒入青銅大門里頭。
他轉(zhuǎn)了幾個手勢,捏了個訣,吐了幾口血,我這一頭的血色綢帶便轉(zhuǎn)到了他的胸口。
我有些懵。
“快回去吧,沿著這路一直往前,沒有血帶的束縛,你現(xiàn)下回得去。”他虛弱地說完這句話,便昏睡了過去。
我哪里能這般不講義氣,如何說他都是救我而來。
只是他這般不顧性命,他那天下萬民又當如何?
我嘆了口氣,用手覆上了他的額頭。
山上歲月,漫長無趣,我隨著蘇石頭學(xué)了幾種術(shù)法,習(xí)得最為熟稔的便是閱心術(shù),我本凡胎,還需潛心貫注,趁他睡時心神虛弱才施展得開。
這樣一閱他心內(nèi)所憶,我終是潸然淚下,再不能離去。
柒·君心深似水
沂水穿過南城街市,裝著岸上瑰麗燈火,漂過幾只載著綺羅的船兒,蓮藕隨風(fēng),橋頭人往。
南景城信步入了相府,繞過低矮寬闊的大堂,轉(zhuǎn)過后庭,朝著湖心我的樓閣走去,輕車熟路。
然而通往閣子的沙汀植了大片我喜愛的竹子,勢如沖天,又不失清淺。
林間一雙人影赤裸裸,糾纏在一起,交頸相擁。
“啪嗒——”南景城的腳落在一棵細竹上,那兩人錯愕抬頭,卻分別頂了張我與蘇石頭的臉!
他眉間抑制著一絲怒氣,抬手,龍袍袖中暗箭擲出,穿過林間兩人的胸膛,那兩人瞬間化作一團黑色霧氣,忽的聚集,沒入了毫無防備的他的胸膛。
易宣殿,黃色紗幔攪擾微弱的燭光,南景城頭頂?shù)亓魈K一席一席,隨著清涼的晚風(fēng)飄搖。
“我中了妖魔的斷情咒。”他聲音低沉,辨不清情緒。
殿內(nèi)只立了蘇寒一人,他眉頭微蹙:“我?guī)匾阑厝ィ俊?/p>
斷情咒難解,中咒者若是與所愛之人親近,卻是折損愛人的壽命。
殿里一只蛾子不斷用瘦弱的身軀撞擊紗絹燈罩,撞出了裂縫,一猛子扎了進去,燈罩上疏忽間掠過一抹細小的黑影,撲向燈芯,便無蹤影。
“你帶她回去吧。”他的聲音有些顫抖,落在空蕩的大殿里,久久不散。
幾日后,盈歡宮里,他滿面殺氣:“你膽子不小,連皇后也敢下毒?”死死掐著盈妃的脖子,指尖滲出了血,“她若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必不得好死!”
又是幾日,他下令給我禁足時,卻命手下的人對我多加照顧,派了更多守衛(wèi)護我周全,俸祿不減。
我全身沒了力氣,心臟抽搐,支撐著讀完了他最后一點記憶。
盈妃兄長本任太尉,卻與遠桑勾結(jié),串通北荒大君,意欲謀反。南景城原是與蘇寒商量好了,中秋節(jié)來個甕中捉鱉,滅了遠桑,收治太尉。
遠桑一逝,斷情咒自然失效。
一切本是計劃好的,他們都在等著遠桑獻舞,蘇石頭趁她不備以寒石劍從她身后擊出,誰也沒料到我會突然出現(xiàn),受了遠桑的噬魂刀。
噬魂刀以萬千冤魂為引練就,飲血追源,終是吃了我的魂魄。
蘇石頭以法力封印,我的魂魄沒能完全進入刀內(nèi),才會一直在這混沌中徘徊。
蘇石頭輾轉(zhuǎn)幾年,找來了冰山雪蓮,南景城寫了道密令,傳位其弟,國事一一安排,便吃下了冰山雪蓮,以血祭刀,尋至此處。
捌·魂不知歸途
我發(fā)了很久的呆,想著這么久來,我原是誤會他了,心中怨氣已消了大半,只剩心疼。
見他醒來,我把頭埋進了他的胸膛。
“我不會走的。”我同他撒嬌,卻心生悲傷,“你不要趕我走好不好。”
他嘆了口氣,抬手摸了摸我的腦袋:“依依,你要聽話,蘇寒還在等你。”
我搖搖頭。
他抱了我很久,終于把我放開了,他胸前的血帶連著身后冷冰冰的青銅門,我看見他面上一抹決絕閃過,突然就慌了。
“我不走。”眼淚掉了下來。
他運力,我身子突然控制不住地離他越來越遠,我夠不到他了。
人們說食用冰山雪蓮的人的血可以解百印,凈萬惡,他轉(zhuǎn)身用自己的血涂上了青銅門。
我眼見著他的身體越來越透明,我掙脫了他施加在我身上愈加微弱的法力,朝他奔去。
我抓住了他即將消散的肉身,死死抱住他,他有些無奈,無力地抱著我。
青銅門開了,混濁的黑氣和噬魂刀的封印一一被他的血和肉身凈化,他卻眉頭緊蹙,十分痛苦。
我心中大慟,劃了自己無數(shù)道口子,用鮮血涂滿了青銅門,也沒辦法為他承受一絲痛苦。
“回,回去。”他一直重復(fù)著要我回去,我除了哭和搖頭,也不知道該做什么。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的肉身沒了,我那一抽一抽痛得稀奇的心突然就空了。
我落坐在虛空里,空落落的懷里隱約現(xiàn)出來了一具干凈的魂魄,睡得正沉。
一雙不知何來的燕子從青銅門中一飛沖天,繞著我們打轉(zhuǎn),我的心中突然一個閃念,溫柔地望著懷里的魂魄,奇異地笑了。
終·雙飛燕相銜
“阿寒,那是什么?”雪舞是蘇寒從雪山帶下來的一只小雪妖,殘陽血色里,她站在院子里的茴青樹下,指著一雙飛來的金燕,好奇地問身邊的蘇寒。
“秦依?”蘇寒輕聲喚道,一只燕子落在了蘇寒的肩頭,嘰嘰喳喳,用腦袋蹭了蹭蘇寒的臉。
他嘆了口氣,指尖點上燕子的頭,半晌,面上了然。
“也是機緣,得巧兩只金燕愿載你們的魂魄,你隨他去吧。”蘇寒言罷,看向另一只燕子,“我會護你南國十載平安。”
月亮爬了上來,銀河掛天宇,星光月華里,一雙金燕歡快地唱著歌,徘徊著遠去。
古風(fēng)沐沐作者:渡憂,故事和酒,渡君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