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 ? 林表明霽色,魂斷增暮寒
也不知過了多久,太陽已當空高照,將那金色日輝細細撒在這關中大地上,那渭水滔滔,更將粼粼波光反映在她二人臉上。此時濁流滾滾,偶爾風起,發出浪花擊岸之聲,于她卻是闔寂無言,情愁無盡,徒增悲涼。
那張燕三人也已追趕至江邊,見亂塵雙目緊閉、臉色發白,只剩胸膛間隔許久才微微起伏一次,顯然命喪黃泉也不過須臾之事,念起他風華少年、錚錚鐵骨,,卻早早夭亡,又想起七年前黃巾事敗、恩師身死,三人心中俱是悲憤異常,只恨這蒼天無眼,定命難違。
眼見那少女喚聲越來越小,卻是越喚越急,張燕本是個熱血漢子,受不住這凄涼悲歡之痛,忽的啐了一口,上前扶過少女身子,道:“小姐……莫要傷悲了。曹公子吉人自有天相,我們四人合力以內力保住他氣血流轉,只需吊住了這一口氣,等過了這渭河,尋到那呂布,定然能救了公子性命。”他如此一說,那黑衣矮者也是上前道:“小姐,大師兄說的沒錯,眼看董賊追兵將至,我們這便渡河走了罷!”李儒猜的不錯,此人正是昔年張角座下的二弟子周倉,當年黃巾事敗,他與裴元紹等人幸得王允相助,保得性命,留在府中做了護院侍衛統領。這次營救亂塵,自是得了那王允之命,暗中相助、便宜行事。他與裴元紹二人原本只是隱在暗中窺視,卻沒料道董卓早就定下毒計,要殺那亂塵,這才不得已現身營救,卻生了如此諸多變故。
那周倉心中明曉,亂塵若是不活,自己非但負了王允之命,小姐怕也是難在世間獨存。悲痛下強打著精神,四下觀望,想尋到一處渡口,找只小船,過了河去??赡俏己訌V闊如江,縱橫數里,但見滾浪飛流,怎來人跡?那同來的裴元紹低低嘆道:“師哥,這路可是走得岔了!渭河此段這般的寬闊洶涌,又遍尋不著舟楫,如何可渡?”張燕周倉二人聽他言語,自是懊惱,但心中仍不愿就此放棄,眺目遠望,只愿天無絕人之路,忽生奇跡。
忽見水天之間,一艘小舟不知從哪里拐來,此時風大水急,那小舟搖搖晃晃,卻也不倒,迎著眾人駛來。張燕喜不自勝,大呼道:“小姐!有船!有船了!咱們有船了!”裴元紹也是滿臉歡喜,急急喊道:“船家……船家!”那周倉出自鷹爪門,眼力自是不凡,遙遙看到那小舟舟頭立著一人。其時北風正緊,那小舟船帆獵獵鼓脹,已然吃飽了風,本該順風而下,卻能逆流而上。他向來膽大心細,不由暗想,若非是小舟上裝了暗槳一類的機關輪廓,便是那船夫身懷異術,以上乘內力催逼小船逆流上行。想到此節,他心中一驚,暗暗將鋼刀提在手中。
那小船初見甚遠,可不過盞茶時分,便已行駛到眾人面前,周倉這才看清,舟頭立著的果然不是持槳的船夫,乃是一個穿著青懶衣的老道。那老道也不待眾人招呼,便開口道:“諸位速速上船,貧道載你們過了河去。”
那張燕喜道:“多謝道長?!北闳シ瞿巧倥?,要將亂塵送到船上,卻聽那周倉喝了一句:“且慢!”,已是持刀攔在身前。他正疑惑間,卻聽裴元紹暗暗道:“大師哥,你看他那船!”他拿眼一看,大大的吃了一驚——那小船竟然無底!老道似是憑空站在水上一般,任那波濤洶涌,老道的布鞋卻是不見半點潮濕。他不由得起了戒備心,將這老道細細打量,但見他身材高瘦,白須白發,想是也有些年歲了,但臉上卻絲毫不見皺紋,仍似少年一般紅潤,雖是眇了一目,看起來卻自有一股慈祥平和之態。
張燕心想:“這老道鶴發童顏,若不是駐顏有術,便是修為甚高。聽聞那董卓以重金為餌、廣招天下奇人異士,不乏方外之人。眼下我等情勢危急,他恰恰于此時出現,難不成是那董卓派來攔截的?是了,他存心要擒殺我們,所以才撐這無底船兒來消遣我們?!毕氲酱斯?,他啐了一口,冷冷道:“多謝道長好意,只是你這船兒無底,怎可渡人?”
那老道呵呵笑道:“船兒無底,人生有涯;情愛苦短,往返不達。老道我這船兒雖是無底,卻有太平之穩;任他顛簸風浪,也能送各位渡得對岸。”張燕冷哼一聲,道:“張某乃是肉胎俗人,聽不懂您老人家大道。這船我們不坐了,您老請自便罷?!?/p>
那老道也不生氣,仍是笑道:“今日老道此來,渡的不是船兒,乃是人?!彼捯魟偮?,已伸出手來,他出手甚慢,左手伸向坐在地上的亂塵二人、右手攬向張燕三人。
那少女雖陷于情傷中,但時時不懈戒備之心,初時見老道將船駛近,便已覺察到此人內力精純深厚,早已到了返璞歸真、空明落花的境界,少說也有一甲子的內力。如此高人,別說自己現在內力不濟,縱是全然無礙,怕也難敵他三招。她心知硬拼不過,便佯裝毫不在意,想要不引起這老道注意,自己再突然出手,說不定可起得奇效。沒想到這老道說動手就動手,伸掌雖緩,卻有如一堵巨墻,攬向自己腰間。她忙一手上抬、一腳飛踢,拳腳間更是分了使兩樁奇奧繁雜的天書功法,以期能格擋片刻,身子更是借力急速后退。她侵淫天書武學已久,武功已可傲視天下群豪,縱是與那呂布對攻,勝負也是五五之數。眼下這出掌、飛踢、疾退,儼然攻守有度、張弛得法,說是無懈可擊也毫不為過。
豈知那老道竟是視之不見,面對她著兩樁精妙無比的天書神功,竟毫不換招,仍是輕描淡寫的直取中宮。但見他那只單掌輕輕松松從少女的掌影腿風里伸進,一下子便攬在少女腰間,這少女妙到毫顛的抵擋格退,便被他輕輕松松的破了。少女被這老道攬住腰身,便生出內力相抗,更想借力掙脫,沒想這老道非但招式平平無奇、大拙勝大巧,一出手便將自己擒住,內力更是無比淳厚,似是深不見底,如穹似宇、包裹六極,任自己如何運力相抗,也不能動彈分毫,如被一個巨大的磁石牢牢吸住一般。她都已如此狼狽,張燕三人更是無可抵擋。
這老道貌不驚人,眨眼一招間便將五人擒住,笑了一聲,道:“起!”輕輕一提,便將五人都擒到了那小舟上,那周倉直想:“我命休矣!要被這妖道活活溺死了!”沒想到,身子并未落空,更似是站在堅硬的平地一番。但著眼瞧去,卻見腳下空空如也,船底水花奔騰上涌,卻被一股無形的物事擋住了一般。他對裴元紹使個眼色,二人同使那千斤墜地的功法,可雙腳猶如立在巖地上,無論如何,也不得下陷半分。老道呵呵一笑,道:“氣游神虛,非空非明。這船兒無底,我老道修為有涯,兩位壯士,莫要再與貧道較量啦!”他二人這才明白,這腳下無形之物,竟是內力氣墻所成,大駭之中,皆是心想:“我二人根基扎得不錯,當年同使這千斤墜地之法,曾將一名為非作歹的狗官壓得骨骼碎盡如粉。這船底縱是鐵板,也要被我二人生生踩出腳印來。沒想這老道怎生如此了得!手上勁力不減,將我們緊緊攥住不得掙脫,竟仍能分心而為,以內力聚成這堅不可摧的無形氣墻。”
他二人正兀驚訝間,但聽那少女低聲泣道:“今日曹郎命赴黃泉,你若是奉了那董卓之命,那便速速動手罷……我,我,我……也是不想活了……”那老道似是早知她心戀亂塵,此時聽她這般與子攜亡的言語,不免勾起了自己的昔年往事,不住搖頭,望著那少女將亂塵緊緊摟在懷中,幾番欲言又止,終是長長的嘆了一聲,道:“姑娘,你休要傷心……我此來本是要替塵兒解毒,可他自有福緣,體內毒性已然化解……”那少女知道這老道了得,乍聽亂塵無礙,原也不信,但見那老道目光誠摯,不像是在誆騙自己,心中這才轉哀為喜,忍不住輕搖亂塵身子,想要見情郎睜開眼來。但任她如何搖晃,卻不聽亂塵出聲半句,連原先微弱的鼻息都反而被她搖滅了一般。
她心中又是悲急,拿眼求那老道,那老道又輕嘆了一聲,伸手在亂塵眉心上按了片刻,不過盞茶功夫,亂塵臉上氣色便已由白轉紅,雖是不曾蘇醒,卻終是開口微微吟了一聲。那老道收手這才站起,行至小船另一頭,面朝渭水、負手背著眾人,道:“塵兒只是一時毒質攻心、閉氣假死而已……姑娘,貧道乃是方外之人,但卻始終難了紅塵心。我早知你事跡,今日既是見了,便有有幾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她見情郎終是化險為夷,心中喜不自勝,欲要將情郎的俊臉久久凝視,若不是身旁有張燕等人,說不定更要吻上亂塵額頭。但她終究是個嬌羞的少女,又感謝這道士相救亂塵的恩情,這才依依不舍的將亂塵交到張燕三人懷中。她剛行到舟尾,便已跪下身來,欲要拜那老道。豈知那老道左手微動,一股柔和的內力從袖間發出,她便拜不下去。只聽她道:“道長救命之恩,小女子永世難忘。我誠心代曹郎拜謝,道長莫要推辭?!?/p>
那老道也不轉身,言道:“姑娘不必如此多禮。今日我便是不來,塵兒也必在三個時辰內蘇醒,老道寸忙未助,又何謝之有?”
她情知這老道乃方外高人,不重這世俗禮節,便不再多語言謝,默默立在老道身后。只聽那老道緩緩說道:“放眼當今天下,能有姑娘這般武功修為的,也不過十指之數了?!蹦巧倥溃骸暗篱L見笑了,晚輩要真有這等修為,也不至于被道長一招所擒了?!?/p>
那老道緩緩道:“姑娘,那天書武學本乃道家無為清虛之法,承述天地萬物自然之法,修習之人理當導氣化須、清凈無為,你卻反其道而行,一味強求武功精進,幸你天縱英才,才不致于誤入魔道。但你修習日久,魔念漸深,是時深入骨髓,一旦發作起來,如萬蟲咬噬、萬釘攢刺,縱是神仙也是難救……”
這老道字字屬實,皆說在她武功的不足之處,豈知她只是只是淡淡一笑:“那又有什么關系?只要我武功練到化境,得具傳聞所言的天書起死回生之法,便可保得曹郎一生無虞?!?/p>
老道輕輕嘆了一口氣,道:“姑娘,你人中穴疼了可有三年了?”那少女身子微微一震,道:“不錯”。那老道又道:“你修習天書武學,已是第七年,第二年時,雙手虎口初現血點,到今年,怕以黑如墨點了罷?”那少女心中雖是驚訝,但仍是淡淡道:“我自己怎么樣,又有何相干?”
那老道悠悠道:“情愛一物,與你不相干,又與誰相干?你愛而求之,求之又逞之,就不怕傷己傷人么?貧道不才,卻有一方,可傳了你,消你心魔?!?/p>
那少女聽他金玉良言,字字都為自己著想,指出了自己心魔所在,不由得好生感激,心想:“這位道長與我素不相識,方才救了曹郎,現在又要傳我除魔心法,可真是心善的很?!彼斓溃骸岸嘀x道長美意?!?/p>
豈知那老道卻道:“你先別急著謝我,我這除魔之方說也簡單,但做起來卻是千難萬難。你逆行天書武學,雖然威力相較亂塵的正統之法更大,可是于你本身卻亦大大有害,內力越深、招式越猛,內腑便傷的越深。姑娘若能破除武學之心、索求之欲,投我道門,他日道行圓滿,自可白日飛仙,否則也當從此停止修習,重回天書正統之法?!薄彼D了一頓,又道:“要除魔,必斬念。你的情念,便是魔……”他話還未說完,那少女已是拱手道:“道長諄諄教導,晚輩本當凜遵,但晚輩素來任性驕狂,只覺人生當隨性而為……情也好、魔也好,既來之則安之,不用勞煩道長牽掛了?!?/p>
那老道嘆了口氣,不住的搖頭嘆息道:“昔年情,今世意,冤冤相報何時了啊……”他二人說話間,小舟已行至對岸,那少女已背起亂塵,對老道躬身拜道:“受道長大恩,無以為報。道長的誠摯美意,晚輩衷心感激,卻怎奈少年任性,這便告辭了。”
老道忙道:“且慢。老道雖是不才,倒也有尋仙問道之法,你若依我所勸,不出百年,定可修得仙果。當是時,道心已成,再無塵世間諸多的煩惱牽掛。你若應了,我連你身邊幾位英雄一起傳了道法,你信不信得過我?”他如此一說,張燕等人皆是怦然心動。人生在世,諸多苦楚,而方今天下大亂,更是活得潦倒疾苦,這老道既敢如此保證,定有驚人藝業,應當不是信口胡謅。想到此節,他們皆為這莫大福緣歡喜。豈知那少女只是幽幽一嘆,竟是毫不心動。只聽她淡淡道:“人生在世,因愛而歡,因恨而悲,若是斬了,豈不負了這一場輪回年少?”
那老道重重嘆了口氣,說道:“冤孽……冤孽!你不念自己,一意孤行,便是為了塵兒??赡惝斨闹辛碛兴耍v你待他千萬般好,他也不會接受?那你這一生便活在痛苦之中,你便不怕后悔嗎?”
她道:“后悔什么?此生一世,我這么長長久久的愛著他,這便夠了……”那老道默然半晌,這才道:“也罷,也罷。你心意既決,貧道便不好多言。那董卓追兵將近,老道有一樁法子,或可解得當前之急。”
那少女本不愿多生瓜葛,但這老道拳拳盛意,總不方便拂了,便聽那老道說道:“眼下塵兒毒質雖解,但要行氣運功怕還需小半日時辰,那董卓追兵勢眾,不多時便能追過江來,你們四人皆是負傷,定是抵擋不住。不如兵行險招……”他話未說完,便聽上空傳來一聲長長的鷹鳴,那老道眉毛微微一皺,就在此時,老道的左手已從長袖中緩緩伸出,對著天空虛虛一抓,也不見他如何發力收力,那大鷹卻如同被一股無形的繩索緊緊縛住一般,被他從高空中擒了下來。他這一手出招無意、收掌如水,隔著十幾丈的高空便將那天空翱翔盤旋的大鷹給擒了,眾人驚嘆其武藝間又是不明其意。只聽那老道緩緩道:“這鳥兒似鷹非鷹,通體純白、模樣甚怪,并非我華夏之物。說來也巧,貧道在邪馬臺國有一故人,十年前也曾東渡拜訪過一回,我與這位老友闊談天命大道之時,頗多感慨唏噓,故而仰首望天,遠遠見過此鳥結隊遨游長空,頓覺空明暢然……今日又在這關中之地見到此鳥,貧道心中起疑,猜測此鳥正是那東瀛之地的虎頭海雕,姑娘曾在東瀛久居,看是與不是?”
那少女知道這老道早就明曉自己的身份,而言語中頗多的寬懷憐慰,猶如慈父一般,便不再有所顧忌,此時聞言這大鳥怪異,便上前要接過那鳥兒來細細觀看,也不知是那老道誠心要考較她的武功,還是一時不察,竟容那白鳥從他手間溜了,撲棱著長翅正欲沖天而飛。說時遲,那時快,那少女左掌自她袖間迅疾揮出,左手掌緣方方碰到鳥翅,那鳥兒長鳴一聲,被淺淺壓下去的鳥翅重又振起,但見她右掌彎曲半蜷,又從斜上方掃落。那鳥兒又鳴,雙翅更展,白羽更是怒張如劍,她的左右雙手又是依次而至,總教那怪鳥不得脫出。
說來也怪,她內力向來剛猛凌厲、出手也是速銳狠毒,這大鳥縱是有勝于雄鷹的展翅蠻力,在她深厚的內力面前也不過一招之數,又怎會容這怪鳥再三的撲棱?張燕等人但見這少女那雙白皙如玉的纖手上下翻飛,時而緩如飛絮、時而急如驟雨,出手方位更是或正或斜,初時以快掌居多,不多時,只尚剩一二招迅疾的速撥之法,到后來只見她雙手兜兜轉轉,只是輕挑細擋,出招甚緩,任那大鳥如何發聲長鳴、盡力展翅,也始終掙脫不出她雙掌間的咫尺之地。不由心想:“小姐內力不俗,原可一掌將這怪鳥震傷,怪鳥便無法展翅飛翔,但小姐卻只憑招式就將這怪鳥的大力兜轉消解。這一手借力打力、以柔克剛的功夫可當真俊俏的緊呢,縱是師尊當年也無這般神通罷?”
他們豈知張寧有口難言,她原意正是要以內力震斷這怪鳥的翅骨,但內力尚未發出,但覺一股沛然巨力迫來,那巨力如泰山壓頂、又似海潮涌襲,綿綿然、泊泊然,直將自己與那怪鳥包裹在其中,她以為這老道不欲自己妄傷生靈,不忍拂了他的好意,便純以招式的迅疾巧變攔截怪鳥,初時她快掌快招皆是擒拿手法,可每每掌到中途,老道的沛然內力便逼得自己手掌關節無法屈伸,招式自然無以為續,她只能另換巧招。過不多時,她只覺雙臂越來越是沉重,猶如千絲萬縷纏繞了一般,出招越來越緩,但那鳥兒卻是越來越輕。
到得后來,她但覺手中輕若無物,雙臂更是周轉自如、圈圓無痕,才發覺不知何時老道早已收回了包裹自己的那股內力,心下不住感激他度化指點的心意,正要開口相謝,那老道眉目間微微露出欣慰之意,說道:“方才貧道言這鳥兒是那邪馬臺國的虎頭海雕,姑娘可確認了?”
那少女明白老道話中的意思,答道:“不錯,此鳥正是那邪馬臺國特產。國內多有王公貴族豢養此鳥,用于打獵追捕,正因此鳥眼力、爪力、嗅覺更是遠甚一般的鷹犬?!睆堁嘤牭溃骸按说氐靥庩P中,別說那萬里之外的邪馬臺國,縱是要去那東海亦有數千里之遙,這鳥兒怎能跨海騰江,深入我華夏腹地?”那少女鬼臉面具下的面色一沉,沉聲道:“難道?”老道輕輕點頭,道:“不錯。你回中原之后,邪馬臺也有人來了中原……”
“哎呀!”那裴元紹沉不住氣,猛地一拍大腿,叫道:“不好,這些夷人眼下正把我們當獵物一般追捕呢!”那少女冰雪聰明,已從老道的話中聽出更深一層的含義,道:“師哥莫謊,道長自有妙計?!必M知那老道卻是長長一嘆,悠悠道:“計倒是有一計,不過此計一來太過兇險,二來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怕諸位難以做到?!?/p>
周倉一直見這老道料事如神,一聽說這老道有對付的計策,早就喜上眉梢,道:“只要能保了小姐與公子性命,周倉這一身臭骨頭縱使被那董賊剮了又有何妨!”他這話發自肺腑,自是說的豪氣迸發,那張燕、裴元紹二人也齊齊說道:“大丈夫,好男兒,理當如此!”
老道抬頭仰望著碧空萬里的蒼穹,道:“此計既是死中求生之計,更是‘離’計……”說到‘離’字之時,經年歷事如他也不免話音微顫,那少女卻是不動聲色,淡淡道:“有死才有生,有離才有合。沒有悲愴之苦,何來歡喜之樂?但請道長賜計!”周倉、裴元紹、張燕三人更是應聲道:“但請道長賜計!”
那老道聽她語意堅決,環視過眾人后又將目光留在她身上,但見她眼簾低垂,一刻也不離著亂塵那俊俏慘白的面孔,這才說道:“武功再高,終究是殺人之術。貧道若以武學助各位殺出重圍,便是違逆了上天好生之德。況且天命使然,董卓兇殘無道,自有天收。貧道多年前已發下重誓,再不會傷一人一蟻。眼下要從董卓所布的千萬追軍中走脫,只好要你四人假扮亂塵,分走四路,一走咸陽、一走扶風、一走馮翊、一走長陵。這四路之中,以咸陽最為兇險,幾可是十死十生、有去無回,不知哪位肯走?”
“我去!”周倉、張燕、裴元紹三人天資并不聰慧,雖然不明白這老道要選這四條路線的想法,但聽聞此路最為兇險,便當即搶著喊出聲來。三人齊齊伸手拉住那老道,那張燕呼道:“道長,我是大師哥,同門有難,理應我去!”那裴元紹喊道:“道長,我年歲雖是最輕,也是最為無用,就讓我這個不成材的去罷!”周倉也急道:“道長,兩位師兄弟武功比我高強,但我出身鷹爪門,腿腳總利索些,若我去了,能多引遠一些,好給公子和小姐多爭取些時間逃離關中,還是由我去罷!”
他三人同門情深,又都是重情重義的熱血漢子,眼下竟為求死而爭,那老道卻是沉吟不決,三人正爭的不可開交間,卻聽那少女幽幽一嘆,道:“三位師哥,你們別爭了,還是我去罷?!?/p>
裴元紹忙道:“那怎么行?!”張燕道:“是啊,小姐是師尊的唯一骨血,大師哥怎能讓你送死?不行!不行!”周倉亦道:“不錯,小姐與公子金玉良緣,尚有百年好合之數,怎能如此赴險?”
那少女輕輕將昏迷不醒的亂塵交到老道手中,緩緩取下了自己的鬼臉面具,露出一張兩行留有淡淡胭色淚痕的絕美臉龐來,她朱唇微啟,伏在亂塵的劍眉間深深而吻,晶瑩的淚珠兒更自她眼眶中滑落,滯落在亂塵那雙面帶憂色的俊臉上。她深吻良久,這才起身,對那老道又是弓腰一拜,道:“那便有勞左慈道長了?!鞭D身又道:“三位師哥,不用多說了,我心意已絕,這便走了!”她生怕周倉三人出手阻攔,話音剛落,身子便已騰空而起,但見她的身影如輕煙一般消失在渭水河畔,想必是重尋渡船,再渡過江去了。
她說走就走,周倉三人悵然若失,過了半響才反應過來這位老道居然是那左慈真人,先前只見他鶴發童顏、仙風道骨,猜測是一方名士,卻萬萬沒有想到這慈祥可親的老道居然便是那人間傳言里的飄渺人物,怎么也不相信傳說中的左慈真人居然是這幅毫無威嚴架勢的道人模樣。裴元紹怔怔言道:“方才我可曾聽錯,小姐……小姐她說……道長您是左慈真人?”那老道笑道:“你家小姐武功絕高,眼力更是俱佳。貧道正是左慈,不敢妄稱真人?!?/p>
張燕等人皆是張角之徒,那張角生前曾言自己只不過得了南華老仙傳了三卷《太平要術》,勉勉強強才算有了師徒名分,而普凈、左慈才是那南華老仙的關門弟子。論輩分,這道人乃是他們師伯,論情理,渡河之前己方三人還對這老道言語不恭、拳腳不敬,當下就嚇出一身冷汗來。世人皆知父母師親之禮法,他們三人雖是不修邊幅的熱血漢子,但并不是不懂禮法的無賴小人,這可是大大的忤逆之罪。三人頓時撲通一聲齊齊跪下,老道面帶詫色,道:“三位這是何意?”那張燕見這老道說不出來的親切感,不似師尊張角那般威嚴待人,與心中得道高人的形象相去甚遠,不由得道:“道長當真是左慈師伯?”周倉亦道:“大師哥,休要亂說話,只有左慈師伯這樣的真人神仙,才能事事料盡,早就在這渭水河畔來渡救我等。”
左慈笑道:“師侄言重了,我只是個修道之士,如何能料盡世事?你家小姐聽我喚亂塵為塵兒,又見我使的是天書武學,猜出亂塵是我小徒兒,我不就是那左慈?呵呵,左慈這兩個名字有什么好假冒的么?張角師弟乃是南華師尊親授天書,我與他自是同門,三位師侄喚我一聲師伯,我倒也當得?!比诉@才確信,眼前這位老道的的確確、真真實實便是那左慈真人,當下重重拜道:“弟子們得罪之處,還請師伯責罰!”
三人頭埋于地,只聽左慈道:“三位師侄尊師重道,的確是張角師弟教導有方。其實我輩中人,最講隨性而為、瀟灑自然,但求無愧于天地,無憾于自心。三位師侄可好生記好了……”左慈這番話說的藏頭藏尾,周倉三人只聽得莫名其妙,抬起頭來正要開聲詢問,可只見滔滔渭水東流,哪里還有左慈與亂塵二人的半個人影?
卻說李儒逃出阿房樓,雖是離了咸陽城,卻并未急著回郿塢向董卓復命,更在咸陽城外安營扎寨,細細盤點帳下軍校。隨后不久李傕、郭汜、王方等人率著手下兵士也陸續趕到。他們本有一肚子話要說,但見李儒面上毫無氣餒的神色,舉止間更是談笑自若,眾人皆知他素來多有計謀,想必已經定好了董卓面前的復命之策。索性也各統部下安下營來,靜候那李儒安排。
待到張繡、賈詡二人趕到之時,夕陽斜斜西垂,已是傍晚時分。
王方望著狼狽沮喪的張繡、賈詡二人,急忙迎了上前,看似關心卻頗帶嘲意的說道:“張將軍可算來了?!蹦菑埨C啐了一口濃痰,也不理他,徑直從人群里穿過,直走進李儒中軍帳篷里。
“你個兔崽子,居然不理老子?嘿嘿,張濟老鬼掛了,你這小崽子也活不長了……”那王方雖是滿臉掛笑,卻在后面不住的小聲暗罵。只見董璜董越兄弟二人攤手一笑,隨即便進了李儒帳篷,他對牛輔、樊稠二人使了個眼色,也跟了進來。
那李儒端坐帳中,見張繡賈詡二人進來了,忙堆出一臉悲色,起身相迎,他正要說話,卻被那郭汜搶話道:“哈哈,我方才還在為兩位將軍性命擔憂,此刻見到,心里吊著的那塊石頭總算是落下來了?!彼@話分明是幸災樂禍,賈詡當場面色一陰,張繡更要張嘴欲罵,卻又被賈詡拉住腰間,只能生生忍住,憋得滿臉通紅。
倒是那徐榮素日里很少參與派系之爭,見張繡賈詡二人神情委頓,又念起張濟的同僚情誼,冷冷地道:“郭將軍少說兩句。我們未能辦成太師吩咐的事情,已是戴罪之身。眼下再互相言語擠兌,真要起了內訌不成?”
董璜道:“不錯,此次無勞而回,讓這小子跑了,可是大大的失了咱們西涼軍的面子?!倍揭嗟溃骸霸蹅兇蠹业拿孀觼G了是小,可讓太師的面子往哪兒擱?”他兄弟二人乃是董卓表侄,如此一說,李傕、王方等人就是再要調侃挖苦,也是不便。那李儒見氣氛稍稍緩和,便道:“諸位,其實也不然。方才在下速離阿房樓,并非是臨陣脫逃,而是那人并非曹亂塵,乃是另由他人假扮。那人武功又高,我一來唯恐多損兵馬,二來捉拿亂塵正事要緊,這才佯裝狼狽逃脫,要那人誤以為我們就此灰心,不再追捕亂塵。”
他頓了一頓,環視過眾人之后,才笑道:“而我們現在要做的,便是再點馬追那小子?!蹦菑埨C一聽李儒有計,便急道:“那我們還等什么?”身旁賈詡忙勸道:“大哥,急不得……”他見張繡一臉惑色,怕他氣上加氣,忙道:“就算現在去追,我們該去哪個方向?”
張繡果然早已難以按捺,咆哮道:“往東??!”豈止那李儒搖頭道:“此子聰慧異常,你往東趕,即便到徐州東海之畔,也是尋他不得?!蓖醴降热松性诓唤庵畷r,卻見那徐榮點了點頭,道:“依我看來,此子有上下兩條路可選,正如軍師所講,東去之路,他是定然不會再走了。”
“哦?此話怎講?”郭汜有些不大明白。
“上,他可再渡黃河,經涇陽、高陵、馮栩三縣沿河一帶,再從渭南城南渡黃河,由東路折回;下,他可折回西南,走泤厔,躍沈嶺,再過子午谷,繞至藍田西南,再從南門入得長安。這上下兩路都是邊界,并非我等完全控制之境。這小子也可真謂年少英才!”徐榮分析到最后,也不禁為亂塵的機智所折服,不由得也道出譽贊之言。李傕卻是陰陰笑道:“那以徐將軍之見,那小子會選哪條路呢?”
徐榮也是一笑,也不回答,卻是轉身面朝南方,反倒是那賈詡出聲言道:“若是北路,便是雍、并二州,那小子知道雍、并二州也皆在我們的掌控下,而剩下的便是南路——過了子午谷,便是雍州、涼州、荊州犬牙交錯之處,現在時局錯綜復雜,子午谷一帶不但太師屯有重兵,西涼馬騰韓遂、荊州劉表甚至連關東聯軍的勢力都滲透集結在那一帶,那小子挑在那里,自然是個不錯的選擇?!?/p>
“那好,我這就領兵去追?!睆埨C不等他說完,便要出帳篷追那亂塵。
“張兄且慢!”李儒卻是攔在他身前,“我們的分析雖是有些道理,但畢竟只是猜測。但若急忙走了,豈不南轅北轍?”那樊稠哈哈一笑,卻是故意挑釁道: “軍師總是太過小心。樊某愿率三千彪軍,做個探路先鋒,為張濟將軍報仇?!闭f話間臉上還好不容易擠出悲傷的樣子。那張繡已被賈詡附在身邊耳語過一番,暫時壓住怒火,冷冷哼了一聲,也不再理會他。
那賈詡道:“在下有個笨辦法?!彼D了一頓,環視在場眾人,想要從諸人臉上看出些什么,這才道:“還請諸位念在同僚之情,即刻傳書各家部屬,在各自轄地上加設關卡。這咸陽數郡,我已派人在仔細搜索;為防那小子北上,還請李傕、郭汜兩位將軍多多留意所屬的地界;而眾人中以徐榮老將軍領兵最強,轄區又多在長安南部藍田一帶,望請多多部署人馬;至于其余諸位,可否與我二人一道,立刻趕到長安城中布防,尤其是溫侯府之外,即便那小子中毒不死,也只能熬到溫侯府中找他師哥呂布解毒?!?/p>
他這話說的誠誠懇懇,但王方樊稠二人卻是冷冷一哼,李儒面帶微笑,卻是久不做聲,李傕郭汜、董璜董越二人又各有心機,也不答話。只有那徐榮開口道:“賈先生太客氣了,太師既已吩咐過了,但凡需要幫忙的地方,徐某定不會推辭?!彼姳娙巳允蔷镁貌淮穑幸庀⑹聦幦?,將話題挑開:“軍師在此安營扎寨,除了是要修養部眾,更是在等候什么罷?”
李儒呵呵一笑:“了不起,徐老將軍果真不愧為我西涼軍中智勇兼備之將。不瞞諸位,在下確實是在等……”忽然間,只聽帳外軍士疾呼喧嘩之聲四起,眾人正要離座出帳查看個究竟,卻見桑布所制的營帳撲棱作響,一只通體純白的怪鳥閃電般躥入帳中,呼咧咧的落在李傕肩上。
眾人正奇怪間,只聽那李傕與那大鳥吹了幾聲哨子,那白鳥亦是回了數聲,只聽李傕哈哈大笑道:“找到啦!找到啦!”
李儒臉上亦是起了笑意,道:“這虎頭海雕果然是個寶物!”他輕輕撫摸著那大鳥白翅,對著眾人道:“那有勞李將軍這寶鳥前方帶路,咱們這便動身罷!”
子午峪口,是關中秦嶺連往長安最后一道險要關卡,自古便有一線天的說法,向來是兵家爭奪的要地。那徐榮為武庫令,更在此處屯著重兵,他此次前去郿塢覲見董卓,也不忘告誡手下兵士小心戒備,更令他侄子徐鳴統兵,巡校的兵崗更是有增無減。那徐鳴在接到徐榮自咸陽來的飛鴿傳書之后,更是盡起帳下兵士,連夜在峪口增設關卡,那子午峪口不足十余里長,卻是百丈一哨、三里一卡,但凡經由此谷出關、前往長安去的任何人,都要被層層攔住、細細盤查,才肯放行,路人中但凡有十五歲至三十歲的青年男子,不分高矮胖瘦,全要被徐鳴所屬兵士不由分說的拿下,用鐵索綁住手腳,投進竹籠中。
此時已是四更時分,但此處兵員眾多,那火把連成一片,雖是深夜,卻亮如白晝。徐鳴的兵士折騰了一夜,卻未見得一個像亂塵模樣的少年,私底下都在竊竊私語,說那曹亂塵并不會走此險道,眾人白白忙乎了一夜,連那徐鳴也是心里忍不住嘀咕,更是不住的犯困。忽然間,他見來往的行人中,一個低頭弓背的中年漢子騎著匹老馬正要從這林立的哨卡最后一處通過時,那股波瀾不驚的平靜讓他不自主的警覺起來——若是平常百姓,早已被自己手下這些持刀拿槍的兵士嚇的戰戰兢兢,又哪來這種處事不驚的英雄氣概?
徐鳴當即上前攔住那漢子,道:“這位先生暫請留步,請恕徐某無禮,敢問壯士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想那徐榮膝下并無子女,而作為徐榮座下獨掌一方的本家子弟,讀了幾年詩書禮易的徐鳴倒也講究起來,可若是一言不和,這些謙虛謹慎的美德就不在他的考慮之列了。
那中年漢子緩緩抬起頭來,露出一張英氣勃發的俊臉來,在場的兵士隨徐榮征南戰北,自是見識過不少瀟灑俊逸之士,但眼下這漢子的臉龐顯露出來,眾人還是不由得為之一嘆,但見他一身雪白的長衫雖是有些老舊,像是穿洗了好幾載春秋,但倒也干凈,看不出長途跋涉的影子,他跨下騎著一匹老馬,雖不高大,但也精壯,徐鳴這等終日在刀劍馬場中跌爬滾打的明眼人一看,這馬也和這漢子一樣,并非凡物。那漢子見徐鳴攔住他去路,倒也不慌張,微微笑道:“啟稟軍爺,小人自漢中來,得了家父的囑托,要去長安城拜見家父的義兄。”
徐鳴笑道:“哦,那倒巧了。前日里叔父還說有位故交的公子要前來拜訪,這才要小侄來這子午峪口相迎。我看閣下英俊不凡,與叔父所言的故交之子甚是相似,這才前來相邀閣下去府上一敘,如有冒昧之處,還望閣下多多擔待?!蹦菨h子拱手道:“軍爺肯定是認錯了,小人世代躬耕于漢中,家父更是一介布衣,親友中皆為平民,怎會在長安城中有如此勢大的故交?”
“世上多有機巧之事,布衣百姓陡然發達也是說不準的事。”那徐鳴眼睛咕嚕一轉,又笑道:“叔父功成名就也不過近幾年的事。徐某受了叔父嚴命,為免責罰,還請先生賞臉到府上小住幾日,待我家叔父見了,倘若是在下認錯了,耽誤了先生行程,在下定會以重金賠禮道歉。”那徐鳴說話間手下眾軍士已經包圍上來,將這中年漢子團團圍住,那漢子只得苦笑道:“好罷,既然軍爺如此盛意,小人只好卻之不恭了?!?/p>
那徐鳴面上滿是得意之色,口上在說“請”字,暗地里卻使眼色讓手下軍士圍在那漢子周圍,以防那人逃脫。行不數里,到得一個岔路口,那漢子使力一拍馬股,便要縱馬從軍士頭頂躍過。
可徐鳴早有防備,見那漢子揚手拍馬股之時,便已凌空躍起,雙手成爪、從高空中撲向那漢子的后背,豈知那漢子只是微微一笑,也不回身,在馬背上懶散散的伸出一只左手來,抵擋凌空來襲的徐鳴。徐鳴功夫果然了得,身形如鷹似鷂,人在半空中雙爪卻連環攻出一十一手擒拿爪法連連抓向那漢子后心,那漢子嘆了一口氣,向后伸出的那只左手卻不再動作,被徐鳴一下子攀上,可就在徐鳴自認為雙手利爪已經牢牢抓實之時,那漢子卻扭過頭來沖他一笑:“軍爺可曾抓牢了?”
徐鳴冷笑道:“那是當然?!?/p>
那漢子“哦”了一聲,徐鳴只覺那牢牢掣在自己雙爪中的那只手臂略略一晃,隨即便滑了出去,與此同時,漢子一催胯下老馬,那老馬當即發力向前飛馳,徐鳴非但未曾討到那漢子的半分便宜,反倒被這沖勢一帶,一時拿捏不穩平衡,狠狠摔了一跤。
徐鳴正在懊惱間,那漢子卻把馬停了下來,從面上揭下胡須,露出一張少年俊臉來,此人不是亂塵又是何人?只見那亂塵遠遠的沖他笑道:“不可強求之物,如掌中抓沙,軍爺又何必自尋煩惱?”說完便策馬揚長而去??粗鴣y塵縱馬遠去,徐鳴心知只要亂塵出了山界,一路北上,便是平原大路,可謂再無阻攔,到時若再想追他,也是難于登天,是時叔父徐榮定要怪罪,他越想越是氣甚,只好將氣撒在手下軍士身上,揚手就是一馬鞭,抽得身旁一名小校皮開肉綻,眾軍士見徐鳴泄憤于人,自是拍馬急追亂塵,哪敢留在徐鳴身邊?
眾人追了一陣,已遙遙見到亂塵在前方疾馳,徐鳴當即下令道:“放箭!”話音剛落,一眾馬弓手已然將箭弦拉得咻咻暴響,亂箭密匝如網,直將亂塵連人帶馬全然籠住。眼看身后亂箭如雨,亂塵還是不肯轉過身來,猶然只是左手斜斜向后探出,緊咬在他身后的徐鳴等人只見一片雪白的衣袂翻飛,正出神間,這才知道那亂箭盡被亂塵只手接住。徐鳴哪里甘心,一揮手,眾手下又是張弩拉弓,目標卻不是亂塵,而是直射馬腿。
亂塵騎在馬背上,雖是一直沒有回頭,卻能聽風辨物,知道這次徐鳴射的是跨下那匹老馬,而以當前的速度,老馬明顯是躲不過,亂塵微微嘆氣道:“殺生大忌,不過只是一己之私。也罷,也罷,我這就遂了你們心愿。”正說著,他人已從馬背上躍起,雙臂一張,那寬大的長衫也是憑風飛舞,徐鳴心中不由暗暗大喜——亂塵分明是在自尋死路,他竟然以血肉之身抵擋這飛縱而來的利箭,而動機只是為救胯下的一匹老馬!
但這個念頭只是一閃即逝,因為在這電光火石間,他已看見那憑風飛舞的長衫后伸出兩雙手來,轉眼間便把那些利箭掃飛,利箭尚未著地,亂塵已如鬼魅般往前飄去。徐鳴等人雖是驚嘆亂塵的武功身法,但也加緊了馬上的速度,一路追擊,山路越漸行漸陡,馬匹更加吃力,徐鳴帶著手下棄馬而追,只見山勢險峻陡峭,而亂塵輕功可謂登天之界,徐鳴等人雖是熟悉地形,卻仍然還是瞧見那團白色身影在遠方上下左右閃爍,終是消失不見。
徐鳴心中正急躁間,忽聽身后有人大呼:“公子小心!”他猛一抬頭,只見有一碧綠之物往自己眉心疾速射來,此時距他額頭已不足毫厘,徐鳴自忖以他的武功斷然是躲不過,心里一涼,也不再無謂避讓,索性閉目等死。
可那碧綠之物并沒有像眾人想象中那樣貫穿徐鳴頭顱而過,只是貼在徐鳴眉心上停了下來,徐鳴睜眼一看,卻發現那碧綠的“暗器”不過是一片普通的樹葉,眾人先是吁了一口長氣,隨后又是緊張起來——
天下間能在百丈遠處以暗器殺人者,不逾一百之數;而能摘葉飛針者,卻是聞所未聞,更何況亂塵其意并不在取人性命,樹葉恰恰飛到徐鳴眉間時停下,單是這其中要考慮他與徐鳴二人各自行進的角度、速度以及樹葉飛速所取的路線、力量皆是事先算好,這怎能不讓人可怕!
徐鳴驚恐之后便是懷疑猜測,亂塵的武功遠遠凌于眾人之上,取他們的首級也不過是囊中取物之事,若是換了自己,最方便的莫過于將敵人屠戮殆盡,亂塵緣何不殺自己?
“少爺,您看,這樹葉上面有字!”徐鳴還未回過神來,又聽有屬下嚷了起來。他一把奪過樹葉,正好瞥見那樹葉上亂塵以指甲畫出的字痕,卻是“放生”二字,他也顧不得揣測這二字的含義,招來一個傳令兵吩咐道:“你速速飛鴿稟報老爺,就說亂塵那小子已逃到子午峪口了,請老爺快來。”
待徐榮、李儒、李傕等人帶著眾手下趕來,已近辰時,那徐鳴正要向眾人一一問候請安,卻聽徐榮道:“鳴兒,此事情急,你不必多禮,且將事情經過速速稟來?!蹦切禅Q當下便把亂塵逃脫之事略略說了,聽到亂塵摘葉留字一節,眾人均是心中生疑——那亂塵不是中了太師的斷膽劇毒么?怎的非但沒死,反而武功也恢復了?反倒是李儒埋首不語,轉身向李傕使個眼色。那李傕當即會意,自徐鳴手中討得了亂塵刻字的樹葉,放在那只虎頭海雕前,那虎頭海雕一會便聞出了亂塵的氣味,長鳴了兩聲,長翅一展,已如電般往山上飛去。
眾人皆知這虎頭海雕嗅覺靈敏,此時飛身上山,定是循著氣味去追那亂塵,那張繡報仇心切,不待李儒發令,已是一馬當先,馳上山道。眾人也領了兵馬跟在身后。不一時,已聽那虎頭海雕不住的發聲短鳴,李傕頗為得意的道:“我這雕兒果真不賴。這已查知那小子行蹤,此時正在他頭頂盤旋,我等速速擒了他,好向太師復命……”
他話未說完,突聽“啪”的一聲輕響,接著那虎頭海雕只是淺淺鳴了一聲,便從高空摔落下來,李傕心疼愛鳥,急忙飛身去接,卻見那海雕卡在一個枝丫間,身上也沒什么血跡。他也顧不得其余人去追亂塵,只是自顧自的細細查看愛鳥,卻見那海雕周身無傷,想來應是被亂塵以凌空掌力遙遙拍中穴道,當場失了力氣,這才從高空墜落。
但聽眾兵士吆喝之聲乍起,一團白影驀地自眾人眼前飄過,張繡、賈詡、徐榮三人在隊伍最前,皆從馬背上飛躍而出,迎面而來一股老酒的洌香,那徐榮久經戰陣,不免也是心懷一凜——這是什么樣的豪壯少年,于千萬大軍的追殺下還能如此坐懷不亂、縱情飲酒偷閑?放眼天下,又有誰人有此英膽!
那張繡不容白影飛逝,長劍怒揮而出,賈詡亦是持劍從旁助攻,而徐榮、李傕、董璜等眾人也已趕至,一時間十幾把長劍從各處方為刺向那團白影,務求將亂塵一擊斃命。其時艷陽高掛,但見劍光閃爍,眾人長劍與那白影甫一相接,便叮叮作響,那響聲甚速,直連成一片。眾人更覺一股雄渾無比的內力反激,猶如被電擊一般,說不出來的難受,連手中長劍都拿捏不住,錚錚錚錚的落了一地。
等眾人緩過神來,那團白影早已在身前十丈之外,張繡狂怒下,急令眾人放箭。弓箭手知他盛怒,哪敢怠慢?此時相比先前徐鳴放箭阻攔亂塵,弓箭手有十倍之余,但見弓箭如狂風暴雨,黑壓壓繁密如墻,直往那團白影逼去,如此箭墻之下,縱你武功卓絕,也是在劫難逃??裳矍鞍l生的一切,不但讓眾人目瞪口呆,更是心生無邊的恐懼。只見亂塵一手執酒,一手別在長衫身后,陽光亮麗如金粉,細細灑在他身上,山風微拂,引得他衣袂飄飄,亂塵便似仙人憑風御行一般,在眾目睽睽之下凌空而行,那箭雨速度雖快,又怎及他御風之速?
李儒、樊稠等人雖早已見識過亂塵超凡入圣的武功,到此時仍是既驚又怕,這短短數日之內,亂塵武功怎能一再突飛猛進,到此時已非俗世中人一般?而那些軍士更是呆呆望著這不可思議的一幕,心中的驚懼之情無以言表,各個均想——這難道就是武之極限所能達到的境界么?縱是戰神呂布,也不能神勇至斯罷?
“他奶奶的,快追!快追!”那張繡不肯罷休,不住厲喝道:“賊子功力再深,也會有用盡的時候,我們這么多人,還怕他不成!還不快給老子去追!”
他雖大聲斥罵,但諸多軍士卻無一人敢動,張繡更是氣急敗壞,獨自一人飛身去追亂塵。賈詡心知張繡已失了理智,輕輕嘆了一聲,也是持劍追了上前。他二人只追了不到半里,突聽前方山谷中有人發聲大笑,其后便聽亂塵嘆聲道:“既是如此,那我便不逃了罷?!?/p>
這一聲嘆息并不如何朗朗巨響,但卻如一把錘子般重重敲擊在眾人心里,那張繡與張濟受了這嘆息驚擾,恍惚間竟然腳下無力,落下地來。而李儒等人卻是心中大喜,因為他已從方才的笑聲中聽出,強援到了!當即招呼手下重整軍勢,圍了上前。
但聽方才發笑那人大聲道:“亂塵,你犯上忤逆、冒犯了太師威嚴,縱然是我師弟,做大師哥的也得大義滅親,對你不住了!”這人說話自有威儀態勢,眾人只聽得樹葉沙沙作響,顯然是他在飛身跳躍時仍能氣定神閑的言語說話,加上他自稱為亂塵大師兄,如此武功高絕之人不是呂布還能是誰?
亂塵正要開口答話,卻聽“叮鈴叮鈴……”聲響,一陣細碎的鈴聲自遠及近緩緩傳來,李儒聽到這鈴聲,面上笑意更甚——嘿嘿,呂布來了,連這廝也來了!亂塵卻是一臉惑色,眼見李儒聽到這鈴聲后立在遠處得意的發笑,猜知此人來路不小。但他處事不驚,反是從懷間掏出一壺酒來,小酌了半口,這才抬眼去看這來者到底是何方神圣。
此時雖已到農歷初春之時,但長安地處西北,天氣尚還甚寒,農戶自然不曾下地春耕,倒是個閑暇釣魚的好時機,而一路叮鈴叮鈴晃來的那女子便如那閑暇釣魚的漁夫一樣,騎在一頭毛驢上悠悠閑閑的行了過來。那女子面上垂了一幅黑紗,只露了兩只眼睛在外面,滴溜溜的亂轉。看那女子的衣著打扮,看似平淡無奇,與附近村莊里的農婦并無多大區別,但在場之人眼明的不少,若是普通農婦,見到這荷劍帶甲的兵士早就嚇得遠遠的,又怎會全然不懼的來闖這趟渾水?而且,物到極致便是無奇——她身上穿的可是進貢皇室宗親的水蕓川錦,即使是大臣人家的小姐,膽敢穿在身上便是謀逆之罪。這女子騎著一頭碩大的毛驢,毛驢兩側掛著濕漉漉的漁桿、木桶,顛呀顛的行到亂塵面前。
只聽她嬉嬉笑道:“公子非但生的一表人才,更是好雅致,這么多兵哥哥環伺左右,居然還能喝下這六十年的女兒紅,嘖嘖嘖,了不得,了不得。”
亂塵微微一怔,不知其用意,卻也微笑道:“人生在世,把酒言歡,但憑快意,還需時辰機巧不成?”
那女子咯咯發笑,笑聲甚甜,直如銀鈴一般,道:“公子年紀輕輕,卻這般的油嘴滑舌。既然公子有此閑情雅致,小女面皮厚些,且問公子討些美酒,以慰這一場人生快意,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亂塵淡然一笑,也不多言,將手中酒壺扔至這少女懷中,做了一個請的動作。那少女因是黑紗蒙著,瞧不清楚她臉,將柳眉微微上揚,自袖間露出一段雪白似藕的手臂來,接住那酒壺,也不掀開蒙住口唇的黑紗,仰頭便灌,渾不似一個妙齡少女,卻是好酒貪杯的市井登徒一般。但這少女舉手投足間卻自有一股柔裊之儀,加之身姿頗為婀娜,喝酒之時在驢鞍上微微地一顛一顛,更顛出一種說不出來的美妙感來。
那少女連喝了數口,這才將酒壺拿下,大贊道:“好酒!公子請!”亂塵接過她回擲來的酒壺,一言不發,小酌了一口,又將酒壺擲到少女懷中。
他二人便這般旁若無人的喝酒,呂布張遼高順一行三人也自前方樹林中現出身影,立在亂塵身后。這一刻,成千上百的人都一瞬不瞬地盯著他們二人,因為他們在害怕,在恐懼。亂塵的平靜自若,渾不似身處重重包圍之中;正因為亂塵超越世俗武道極限的神功,讓他化不可能為可能,無數次從必敗的境地中全身而退,這已非凡人之力的能耐怎能不使他們害怕和恐懼?
“曹亂塵,你武功絕高,我再練一百年,也是打不過你?!钡谝粋€出聲的果然是張繡,他對亂塵一直懷恨在心,但這些時日來的亂塵的言行舉止處處顯露君子之風,倒在他心底不自主的生出欽佩之意,可他一想到叔父待己如子、這殺父之仇怎能不報?他揚起手中長劍,眼中的茫然逐漸被怨毒代替,只聽他一字一頓的道:“但你戧殺我叔父,此等深仇大恨,我怎能與你干消?”
亂塵輕輕地嘆了一聲,似是欲言又止。張繡與賈詡二人對視良久,均是明曉對方赴死之意,互自點了點頭,長劍齊揚,如飛蛾撲火般攻向亂塵。雖說他二人均是使劍的好手,攻敵之時也是配合默契、劍勢急促,但這等劍法應對世俗高手尚還不錯,可面對亂塵這種使劍的大行家、大高手來講,只不過垂髫小兒玩弄樹枝一般。眾人皆以為他二人持劍攻不出半招便要被亂塵輕易拆解,怎知亂塵卻如木人一般立在原地,任憑張繡賈詡二人攻到身前。眼看二人長劍便要將亂塵貫胸而過,亂塵仍是一動不動。
此情此境,非但李儒等人想不通,連身在戰局中的張繡賈詡也是無法理解,但機會難得、現在亂塵縛手就死,如此天賜良機、他二人怎肯容他輕易流逝?只聽張繡發一聲大喝,再不使什么劍招劍法,只是在劍上灌滿內力,狠狠刺向亂塵胸口。
眼看亂塵即將血濺當場,那少女眸中隱有亮色一閃而過,果然一直隱忍不發的呂布出言喊道:“張將軍劍下留人!”須知呂布武功卓絕,當下話語方才出口、身形已是先動,張繡賈詡二人只見一團金光簇閃而來,旋即一股霸悍之力襲上手腕,他二人又如何能與呂布相抗?待回過神來,二人已被呂布逼退三步,手中更是空空如也。呂布見張繡面上青筋畢露,忙拱手道:“將軍息怒,呂某此舉乃是情勢所逼,剛才得罪之處,還望將軍見怪?!?/p>
張繡冷冷哼了一聲,道:“情勢所逼?這小子是你師弟,你成心包庇于他,是與不是?”呂布臉色更是謙卑,忙道:“張將軍可是大大誤會了!”他雙手捧劍走上前來,欲將寶劍還給張繡賈詡二人,張繡卻不接劍,只是不住冷笑道:“不知呂侯爺有何見教?”呂布嘆氣道:“正因此子與呂某同門,呂某不能容忍師門出了這么個忤逆太師的賊子,這才貿然出手阻了將軍好事?!彼D了一頓,又道:“況且張將軍以及在場諸位無一不是當世英豪,若不是念及太師惜才愛才之心,早已將這小賊斬于劍下。呂某不敢狂妄自大,正因方才張、賈二位將軍劍上留有余力,加之呂布出手偷襲,這才能勉幸得手,如非不然,呂某又怎能借了兩位將軍的寶劍?”
呂布這一番話娓娓講來,端的是模樣謙卑、語氣誠懇,非但將張繡捧了又捧,給了下臺的說辭,又將李儒等人與亂塵對敵的多次失利也找了堂而皇之的借口,在場諸人驚訝他方才所顯露的武功之余,不禁也由衷佩服他處事臨變的心機與才辯無雙的口才。
李儒老謀深算,眼見呂布出手將這攤子爛事攬下,自己好從旁觀望事態,自然心中偷樂。其余董璜、徐榮諸人見為首的李儒都不做表態,也樂得不做那出頭的鳥兒,皆是默默不語??赡巧倥畢s嘻嘻發笑起來,呂布并不識得此人,但從第一眼見到此女時,便覺她處處露著一股妖詭之氣,此時更獨獨于眾人面前出聲嬉笑,這樣一個妙齡少女竟敢這般有恃無恐,若不是有絕技傍身便是早就布下陰謀詭計。若是前者,放眼這天下,除了左慈、普凈兩位師尊外,也就亂塵、趙云二人勉力可與自己一戰,這少女武藝再高,他呂布也不會放在眼里,她若是貿然在自己面前出手,只會是自取其辱;可若是后者,這等旁若無人的猖狂必有事先周詳完整的計劃,他呂布就不得不防。他應變極快,對那少女拱手道:“姑娘這般發笑,想必是呂某言語中說錯了話,呂某愚訥,還望姑娘指教?!?/p>
呂布這語氣說的極為謙卑,孰料那少女笑的更歡:“嘻嘻,你口說指教,臉色之上卻毫無指教之意,本姑娘縱是想指教個一兩句,也開不了口了?!薄澳悖 边@少女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在天下無雙的溫侯呂布面前如此放肆,眾人一片嘩然,連侍立在呂布身后的高順也按捺不住出言相喝。呂布卻是將右手輕輕一揮,高順雖是成名已久的英豪,但他素來畏敬呂布,見呂布對自己揮手示意,便默然不語退回原位。
但見呂布對那蒙紗少女俯身一拜,這才微笑道:“姑娘,我這位高兄弟性子粗獷急促,但也是條鐵骨錚錚、真誠待人的好漢子,方才多有得罪之處,呂某代他向姑娘陪個不是?!彼哉Z聲音并不甚大,但連數里外的兵士都聽得清清楚楚,顯然是以精純內力灌注其中,只聽呂布的話語只是稍微頓了頓,道:“姑娘方才要指教在下,呂某愿洗耳恭聽?!逼溟g眾人只見那少女面紗內的嘴唇息合不止,卻完全聽不到她又說了些什么,觀她飛揚跋扈的神色,想來也是些巧言啰嗦的廢話,直到呂布話語說完,少女的聲音這才從他壓制下傳到眾人耳中。只聽那少女道:“……溫侯口中說是向張、賈二位將軍借劍,怎得和我這個不相干的小姑娘糾纏這么許久,難不成是拖延時間,要逞口舌之利,來保你這個同門小師弟不成?”
呂布心中咯噔一怔,這少女年紀輕輕,居然心腸這般的歹毒,莫不是她預前算好的罷?他眼角余光偷掃李儒,只見那李儒離少女足有十丈之遠,嘴唇緊閉。而這少女全是臨場應變方有的言語,那李儒再厲害,也不能事事機先、料定安排。更何況以李儒的內力,斷然不能做到如此距離的私言傳音,而他面上也是微有訝色,顯然并不是這幕后主使。觀這少女儀態姿勢,必是出自權貴重臣之家,可當下長安朝室諸人他呂布早已將底細打量得一清二楚,這少女必定不是朝室中人,可如若不是,又怎會如此的囂張?
呂布向來處事果斷,此時心中反到失了主張。但眼前形勢已容不得他多做遲疑,他心中只是稍作盤算,便出言相喝亂塵:“賊子還不納首受死?!”眾人只覺他身子微微一晃,手中雙劍即似飛燕雙展般劈出,緊接著身隨劍勢,不過瞬息之間,已對著亂塵周身各處要竅大穴連刺了六十四劍。呂布精于武學諸道,于拳法、掌法、腿法、劍法、刀法、暗器無一不通、無一不精,這一下出手迅疾霸悍,如電閃、似雷轟,他本是身穿金甲,此時劍招之快在眾人眼里只剩一團耀眼金光,雙手劍勢更幻作了兩道白虹,在場的許多軍士早已聽聞呂布無雙武技、但并未見過呂布出手展露過武功,此時見他金甲銀劍狂舞,直若天罡下凡,對他的敬畏之心難以言表,更有甚者看的神昏目眩,一時腿軟,竟跤倒于地。
呂布知道李儒等人從旁觀望,眼前形勢容不得他從中作假,只能希盼亂塵與自己酣戰時以輕功身法愈戰愈遠,待亂塵走脫后自己再自戕了數道劍傷,是時董卓就算問罪,也以劍法武功不及相作推脫。況且亂塵武功進展一日千里,虎牢關前與自己相斗也是千招才分勝敗,他精于劍法,無狀六劍更是天下絕唱,故而呂布才一出手便是全力施為,為的便是要逼亂塵使盡無狀六劍的諸多玄奧精妙劍法,好在李儒等人面前做足了把戲。
孰料半天不曾開口的亂塵只是微微一怔,接著便是一聲長嘆,似是滿懷心事。亂塵越是如此木訥、呂布心中越是焦急不解,心想:“小師弟,張繡、賈詡二人武藝低微,劍法在你面前全是破綻,你自可置之不理。可現在我傾盡全力相攻,你理當全力施展無狀六劍才是,怎能如此兒戲托大?”他心中焦急,劍法卻不散亂,雙劍電光火石間已刺至亂塵志堂、丹田兩處大穴。亂塵這才悠悠出手,招式更是緩慢悠閑,左手上攬、右手斜挑,卻是行的是以柔克剛、以力卸力之法。
亂塵面對自己雙劍疾攻、居然不當場拔劍拆解,更是要以空手相迎,這份目中無人的托大縱是呂布涵養再好、存心相助也難免有氣,心想:“師弟啊師弟,你素日里沉穩睿智,怎到了這節骨眼上仍由著性子胡鬧,看不穿師哥的良苦用心呢!”他眼見亂塵手勢不減,欲攀纏上自己的雙劍劍刃,尋思道:“師弟一向心思細膩,按理不會如此愚訥,眼下要空手拆解白刃,難不成師弟又領悟了一樁高深武技?”想到此節,他心中反是一樂:“既是師弟武技又長,那大師哥便倒要試試你這樁神技的成色了!”
他心意已定,長劍去勢便絲毫不減不變。便在此時,亂塵雙手已攀上劍刃,呂布方要變招,便覺一股極柔和、極渾厚的力道經由劍身傳至雙手,直震得他雙手虎口微微一暖,長劍非但沒能將亂塵闔開,反而被亂塵游走的雙手牢牢粘住。亂塵這一手大出眾人意料之外,而身在戰局之中的呂布更是驚詫不已——不談亂塵這一手看似平淡無奇實則精妙無比的綿柔招式,就是適才沖擊自己虎口的這番內力,初時若有若無、綿如絲絮,然則一旦與自己霸道的內力交鋒,便化為一股股極柔極韌的細流,如蟻蛀長堤一般無孔不入的將自己內力化解,到后來更是化為亂塵所用、席卷在一處,鋪天蓋地的反攻而來。這等內力怎能是人力可語?亂塵再是天縱奇才,在招式上突飛猛進,但總不能于內力修為上有如此境界罷?
呂布驚詫之下,反生出懷疑,直以為方才是自己錯覺,旋即棄劍出掌,雙掌如開山大斧一般,猛削猛砍,將剛猛的招數發揮到極致。豈知亂塵只是微微一笑,雙手一錯一收,呂布也不知亂塵如何行招引領,自己雙掌便已被亂塵引在一處,緊接著雙掌與亂塵左掌相交,又是一股極柔極韌的內力攻來,只聽蓬的一聲巨響,震得眾人耳鼓轟鳴,而呂布竟生生被亂塵生生反震,后背撞上一顆蒼天巨樹,這才停住身形,那大樹經他猛然一撞,枝葉簌簌下落,待枝葉落定,眾人這才看清,呂布距離亂塵足足有了數十步之遙。呂布目中更是現出不可置信的眼神,方才那一下對掌,亂塵只不過出了一只左掌,非但受了自己雙掌間的全數內力,更將自己逼退。自己獨步天下已久,怎能受此大???他正要提氣再戰,卻覺雙臂酥麻,周身乏力,連胸口都是隱隱作痛。
呂布驚怒之下,拿眼往亂塵仔細瞧去,只見他氣定神閑的立在原地,眼神中光華不鑠,只是螢色流轉,顯然內力修為已至返璞歸真、樸實無華的境界,這等修為境界,也就左慈、普凈兩位師尊方能如此,縱是那天下五奇,恐怕也難臻此位。上述幾位,都是隱世不出的世外真人,至于俗世天下,自己都難以做到,亂塵短短數日,怎會有如此神功?難道亂塵的天資真能超越世俗,以肉身達神人之界?會不會是他人假扮亂塵?是了,早前聽到消息,說堳塢救走亂塵的是一名黑衣鬼臉人,此人武功絕高,于千軍萬馬之中突圍而出,這少女會不會是她?可如若是她,那在咸陽現身,打得李儒等人心驚膽戰的絕世高手又是何人?就算有人假扮亂塵,又會是誰呢?呂布在這剎那間,他心中已轉過無數個疑問。但方才出手,亂塵內力雖是沛然而至,但一出疾收,全無半分惡意,他向來生性豁達,與此高手對決失利,反而激發出繼續追求武學巔峰的豪邁之情,于是哈哈一笑,道:“師弟,好內力!好武功!師哥今日如何也打你不過。待師哥回去勤加鉆研,了悟武學巔峰之道后,再來向你討教!”
呂布此言一出,眾人皆是一片嘩然——天下無雙的呂布只斗了不出三招,居然就已開口向他人認輸?!亂塵武功真能如此之高么?李儒、張繡等人見過呂布與亂塵數次酣戰,都是穩操勝券,此時卻輕易認輸,均猜想是呂布成心包庇,但李傕等人素來對于呂布有著一種說不出來的畏懼,不敢當面頂撞了他,只能將不滿之色溢于神表,張繡更是臉色氣的煞白。倒是那蒙面少女哈哈大笑道:“久聞溫侯呂布天下無雙、世間無敵,原以為也是個頂天蓋地的大人物,怎得一動起手來便失了兵刃,更是三拳兩腿后就開口討饒,渾如個病貓似得。依我看哪,怕是溫侯當在座的各位都是瞎子,存心演戲呢!”
張遼、高順二人久侍呂布左右,明悉呂布素來坦坦蕩蕩,為救亂塵縱是要詐敗也不可能如此脆敗、速敗,二人正滿腹疑團、難以索解之時,陡然聽到這少女仍在惡語奚落,不由怒氣攻心,直想上前將那少女好好教訓一番,但礙于呂布先前的嚴令,二人只能臉色鐵青、目光怒視那少女。那少女卻渾然不懼,仍是嬉笑道:“溫侯方才巧言善辯,現在怎得不言語了?莫非真被小女子說中了痛處?”
那少女面帶得意之色,一心想要呂布下不了臺,呂布怎會不知,他心暗想:“這少女當著這數千人的面言語擠兌于我,為的就是將我激怒,要將事態惡化,我可不能上了她的當。眾人因我速敗于亂塵,均以為我存心演戲,但我身處戰局之中,明明確確是不能與敵,我縱是開口解釋,這口說無憑,又有那少女言語挑唆,眾人如何肯信?”
呂布正沉吟不決間,右手不自覺的按在背后老樹樹干上,孰料原該堅硬如鐵的樹干卻觸之即碎,手掌如按在嫩豆腐上般凹了下去,他心中起疑,轉過身來一看,大驚之后反而喜上眉梢,只見他指著這顆蒼天大樹,環視眾人道:“呂某有沒有作假,諸位上前一看便知。”眾人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觀其神色甚為誠懇,顯然那那棵蒼天大樹有些文章,待諸人走近一看,心中更是疑惑,但見樹干之上足足陷了一個數寸有深的掌印,須知老樹年歲越長,軀干越是堅固,絲毫不輸金鐵,呂布在這軀干上按下如此之深的掌印,顯然不是想要炫耀武技,而是另有文章。
那少女顯然也是頗為吃驚,道:“看來小女子倒有些誤會溫侯了,這穿金鑿鐵的雄厚掌力確實不枉一方高手的威名,可溫侯方才詐敗于曹公子,‘天下無雙’四字形容閣下武功怕是不成,形容臉皮之厚倒還可以?!?/p>
這少女越是步步緊逼,呂布越不動怒,反而笑了起來,道:“文遠,借你的寶刀一用?!睆堖|聽他吩咐,雖是不明其意,但當即便走上前來,雙手恭恭敬敬呈上自己的黃龍鉤鐮刀,孰料呂布并不接手,緩緩搖頭道:“你這寶刀重有七十余斤,以我當前之力,提拿都是不成,何談揮舞使用?”他這話一出,張遼本是不信,但他細觀呂布眼神中一閃而過的悲傷自嘲之色,便知呂布所言非虛。又聽呂布道:“你將此刀借給這位小姐,讓她將這大樹劈開,我呂布做的什么把戲,諸位一看便知?!?/p>
眾人越聽越奇,連李儒、張繡都開始思忖呂布并非是作假,須知呂布素來心高氣傲,從不肯示弱于人,即使是他有心相助亂塵逃亡,也不至于要如此的作踐自己。他們正各自思索間,忽聽眾均是齊聲驚呼,不由抬頭一看,也是那大驚失色——那顆蒼天巨樹已被利刃從中鋸開,顯出足有三人合抱的橫斷面來,但見那斷面上的年輪脈絡已然紊亂無序,顯然是被外界巨力將經紋脈絡盡數震得粉碎。而這等驚天神力,眾軍士何曾見過?個個都是張大了嘴合不攏來。就連武藝高超的張遼、高順二人也是不由得驚奇不已。眾人大驚之后這才恍然醒悟,難怪方才呂布手掌能在樹干上陷下數寸掌印,原來他已然明白此樹已被亂塵反震之力震得酥碎,這才要那蒙面少女劈開樹干,向當場諸人現上事實。
眾人沉吟不語間,呂布心中卻是另有所思:“這少女到底什么來路,張兄弟的這把黃龍鉤鐮刀乃精鐵所成,重有七十三斤,縱是健壯的軍士持在手里也頗為吃力,若想揮灑如意、運用自如,非得有十數年的內力驅使才行。我方才要這少女接刀,原本是要試試她的成色底細,沒想到這少女果真能揮舞此刀,出刀之法更是干凈利落,頗有大家風范。她武藝雖是不如張遼、高順兩位兄弟,但相比張繡等人卻也不輸,沒想到此女年紀不逾二十,竟已有這般能耐!”
諸人正各有所思時,又聽少女開口道:“諸位都是成名已久的江湖好手,今日見了曹公子與呂溫侯聯手做的這一場好戲,怎得怕了不成?”事到此時,這少女已是明言挑唆。亂塵滿臉惑色,問道:“姑娘,我與你素不相識,究竟有何仇何怨,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
那少女嘿嘿一笑,從驢身上跳下,行到亂塵身前,道:“誰說你不認識我?”說話間,她已將臉上黑紗取下,露出一張異于中原漢人的秀臉來,她臉如白玉潔雪,柳眉櫻唇,嬌柔婉轉,自由一種說不出來的秀麗,可偏偏這張秀臉上,卻頗為成熟老練,更是多有不合常理的暴戾之氣。只聽那少女道:“曹公子,你還識不識我?”
呂布原以為此女與亂塵素有仇怨,這才要處處相逼,此時見她足是一名佳妙麗人,雙眸又緊緊盯著亂塵,心中豁然貫通,不禁心想:“師弟英俊不凡,這小妮子怕是數年前就動了春心,但亂塵一直情系師妹貂蟬,故而這少女因愛生恨,存心刁難于他……嘿嘿,我原以為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既是這兒女情長的小小罅隙,師弟此番反倒有了生機?!?/p>
孰料亂塵卻是無動于衷,隔了半響才悠悠開口道:“我不認識你……”呂布大驚之下,見亂塵語氣一頓,原以為他話中仍有轉機,卻見亂塵嘴唇翕張幾下,便已欲言又止。那少女又道:“你果真不認識?”亂塵答道:“不認識。”“好,很好……”
他二人這般口舌似極了情侶吵架,呂布心中止不住發笑,正要上前勸解,卻見一片白花花的物事自那女子懷中撒向亂塵,將亂塵澆了個渾身濕透,接著鼻中便聞到濃烈的酒香,原來那少女氣急下竟將手中的剩酒全然澆在亂塵身上。在場諸人無不心想,這少女年紀不大,脾氣倒是不小。
亂塵武功雖高,但全然沒有想到這少女會這般潑皮,被那酒水自上至下淋了個濕透,眼睛被那烈酒所激,睜都睜不開,不免有氣,正要擦去臉上酒水,開口責問,卻突覺渾身發燙,如針炙一般錐心疼痛,當場更有青綠的火光從被酒水澆濕的地方蔓延他全身,只是剎那功夫,亂塵已被熊熊大火包圍,成了一個火人。
又聽那少女喝道:“滅寂,天賜良機,更待何時?!”只見那少女原先乘騎的青驢突然躍起,驢皮下更是現出一個弓腰駝背的老和尚來,那老和尚在懷中摸出一把模樣古怪的兵刃,迎著亂塵胸口便是揮手一刀,他這一刀與中原刀法大相迥異,只見刀鋒曲曲折折,劃過一道奇異的亮弧,刀鋒攻及方位卻變至亂塵脖頸之間。
亂塵武功絕高,縱然一時不查,身受烈火灼蝕,本該就地打滾,卷滅了身上的烈火,此時這名喚滅寂的老僧持刀偷襲,他自可身形后躍,但他卻像手腳綿軟無力一般,竟是一動不動。
這樁變故來的甚快,連呂布都始料不及,就算他肯扯破臉皮當著眾人面前徇私、一心要保亂塵性命,但方才與亂塵相戰,內力一時半會無法凝聚,此時無論如何也無力替亂塵擋住那兇狠一刀了,只得狂呼道:“張遼,高順!快出手!”可張遼高順二人相距亂塵甚遠,怎及這滅寂老僧咫尺揮刀之速?
在眾人驚呼之間,亂塵的身子仍矗立在原地,只是,那矗立的傲骨上已沒了頭顱。那團妖異的綠色大火將亂塵殘軀燒的嗶啵作響,不多時,那火團的綠色光芒漸漸暗淡下來,空留了一地漆黑的骨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