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明幾世幾代。
東庭國,盂縣。
村口官道邊上的茶聊,是最多閑話的地方了。
“甲巷口家的老酸木,整日空口白牙,往死人堆里攬活,昨個兒,就奇了怪了,也不知是不老天憐他大半輩沒個一兒半女,居然讓他在西郊半山亂葬崗,撿回一個嬰孩。不知是男是女,要是個帶把兒的,老酸秀才可是盼到咯?!辈枇睦习逯傥逭f到興頭,眉飛色舞地呵呵笑,恨不得啊,也上山去碰碰運氣。才一回頭,就吃了老板娘一塹,“活都不用干了。家里都倆兒了,還羨慕,要不回頭給你找個小娘子再生去。”這粗身高音的婦女領著她家的后頭去了,遠遠叫喊著:“世道這么亂,不知哪會打起來,你養得活么你?!编l里都知仲五婆娘的利害,哈哈笑得更兇了。
仲五口中的老酸木,便是木乙江。時年四十又七,承蒙祖蔭,早年過得還算寬裕,中過秀才,人前張口夫也乎也,或顯得高人一些,不被鄉里待見。幾經戰亂,家里早就發緊。嘗賣字畫,無以為繼,改而為死人刻碑。照木乙江的話說:“夫字渾然天成,刻而不朽也?!背D瓯甲哂趬灥亻g。
這日。木乙江推著木車回到院里,就聽到他閨女的哭聲,心下不爽。今日白忙不說,還差點被那衣冠財狼埋了,哭得他更煩悶。
他還沒進屋子,就尖猴嗓眼道:“也不哄哄,整日哭喪喊娘,老子命硬還活著呢?!闭f也奇怪,那嬰孩還真突然不哭了。
申氏聽到,從里屋出來端下一壺水,接道:“我這忙上忙下,天菩薩我長三只手來。哪天也病榻一躺算是恩賜了?!庇滞鶑N房走去,臨了還回頭一句:“你的小媳婦兒也不知大好了,墳地里的命硬,跟她帶,保不準把病根兒也趕了。”
這申氏是木家未落魄時進門的正妻,眼看一年年愈是困苦,心里怨而不言。只是,她入門多年未有所出,迫于壓力,前年在牙婆那買回一個小寡婦劉氏,給他家的當妾氏。至今還被鄰里稱贊??上⑹先腴T兩年,肚子沒漲,倒是一病一年多。
那木酸秀才是個盼兒子繼承香火的,一看這劉氏病樣兒,死了心。他心里盤算往死人堆里多撈些錢,再買一個便是。
誰知那夜里,多接了一樁遠山生意,回來時晚了,經過亂葬崗時,竟發現了丟在殘垣破碑上的嬰孩。那哭聲一個洪亮,熄燈瞎火也引人摸得著。木酸秀才,心下一喜,莫不是祖先給我送兒子來了,即跪地發誓謝過神靈,便抱回了家。至家,點亮燈火,與申氏看了看,僅是個女娃,小手里緊緊抓著一只青銅器皿。木乙江心灰了一截,繼而又拿起那器皿端詳半天,才緩緩道:“這青桮倒是喝酒的好玩意?!鄙晔峡窟^來,搶了去,“既是好的,趕明兒去貴佟叔那當了去。換幾個錢過冬。這賠錢的丫頭,那地方來的,不是什么好東西,也不怕晦氣。”木乙江本也這么想的,一想剛才在墳前發過誓要好好待孩子,怕遭神靈報應,橫下心,罵了申氏兩句:“什么東西,橫豎你也沒有的東西?!鄙晔献灾硖?,紅臉啐了一句“沒良心的”。第二日,申氏便把那器皿當了,竟值個錢,佟貴叔給了她一兩銀子。
最初幾日,木乙江看著孩子,不哭不鬧,長得白嫩,甚是喜歡。過了幾日,又念叨怎不是個兒子,哀嘆此生潦倒無為,無顏以對祖先,把孩子扔給女人,不大多看一眼了。
許是,覺得孩子手攜的青銅酒桮器皿是好兆頭,木乙江給孩子取名:木桮。以示比別家女兒的“春”“花””“秋”“月”更別致與眾不同。誰知一出門就被隔壁春大審笑話,“莫不是刻碑刻壞了腦袋,哪有閨女叫墓碑的。遭你手里,也是隔輩兒造了孽。”木乙江不聽,覺得俗人不懂欣賞。后來笑話的人多了,回家憋了幾回酒,好歹把閨女名字改了,改成木青桮。他不知道,這個名字,后來成為了大陸五國最具神秘色彩的三個字,上至廟堂史官宰輔,下至江湖俠客幫派,都當傳奇爭頌。
劉氏這幾日身體倒真好些了,下了床,還把小青桮抱出來喂了幾口米湯。劉氏的臉色白了些,但卻比申氏好看,二十出頭的小婦人。她柔聲向座上的木乙江說:“小青桮餓了,看現在多水靈。自她來了,我病也好多了。她與我們家是有緣的,大姐忙著家里騰不開手,以后我來帶小青桮吧?!蹦疽医虺騽⑹夏樕?,果然好多了,對劉氏又歡喜了幾分。
青桮來木家的第三個月,迎來了她在這個時代的第一個除夕。木家因為申氏當了酒桮,多了一兩銀子,這個年比往年不那么寒磣。
青桮轉動著她水靈的眼睛,看著桌面上好歹有幾盤肉,太想吃了,又不能言,最慘是不能吃,天啊,這才幾個月大的身體,什么時候才長大。
剛開始,青桮明明記得自己在21世紀的瘋人院,舉酒桮飲毒而亡。本以為能忘卻前塵,解脫了,誰知這世界并沒有什么孟婆湯,一睜眼,竟是黑不見五指的荒山野地,還夾有腐臭味,身下被斷碑硌得生疼,比醫院那地方還恐怖些。不知是這地方太冷了,還是想起前世種種,青桮放聲大哭,向天地間控訴。
于是,來到了木家。
青桮很快摸清楚了這個家。瘦得臉都塌陷的木乙江,重男輕女又迂腐,尖酸刻薄綿里藏針的申氏時時盼著她這個晦氣的餓死才好。剩一個柔弱的劉氏每天對著可以當自己爸爸的男人假笑。
不過很快,才開春,木家又多了一個女人。原來是江北冰災,加上戰事漸起,又有貪官趁機搜財,南逃的江北災民一時多了起來。盂縣在滬江之南,盡管是偏壤小縣,也不時有逃難者。這日,木乙江拉了一個女乞丐回來,命劉氏把她洗干凈了。申氏一看就知道木乙江的心思,氣得直碰門,幾天不出來。不出二月,這個女人郭氏,就成了青桮的三娘。
郭氏二十上下,看起來比二娘劉氏還年紀大些。她身體壯,氣力大,干活又利索,不久,木乙江出門干活也帶上她。推著墓碑,來來回回,死的貴戶多了,木家也掙得多了許多。連村口的仲五都道木乙江是時運到了。
又兩年,劉氏身體漸好,居然懷上了,給青桮生了個妹妹,木乙江是一陣歡喜一陣悲啊,給女娃取名木喬,希望女兒以后嫁到喬木鼎盛之家。
又一年,郭氏也懷了,可是還是生了女兒,失望連連的木乙江,憤憤喝了好幾天的酒。
這一年,青桮三歲,木乙江已五十出頭。
這一年,東庭帝冥征在位第六個年頭,也就是開征六年。東庭國皇貴妃毒害三皇子,被打入冷宮,其兒冥華太子被廢,即日發送禹州,無召不得進京。不出三月,皇城風雨起,皇貴妃甄氏一族被舉欲通敵謀反,東庭冥征帝大怒,一時間下獄斬頭者無數。計萬人的血染紅了黃土,好幾個府邸都死絕了。史稱“開征之亂”。
這場政變似乎離平民百姓太遠,其實,一點也不遠。
也就是這年東庭動亂,打破了大陸五國勢均力敵的局面,東庭國亂勢弱,北契趁機南下收復失地,正式拉開了東庭、北契、南楚、大理、西晉長年累月斷斷續續的征伐戰爭。多少人的命運從此顛沛流離,不得安穩。
又添了兩個孩子的木家,用度也多了。好在東庭與北契在江北的戰爭斷斷續續打了幾個月,這些日子,死的士兵多了。有錢家的,聽聞木乙江的手藝不錯,都請他去刻個墓碑,好歹讓不見尸首的有個衣冠冢。木家也比別家過得下去,不至于去挖草。
青桮三歲,已在盂縣孩子圈漸有名聲。那群欠揍的小屁孩,居然故意來找茬,說她是墓碑里的晦氣東西。為了制止這種“嫌棄”現象,青桮約了一群孩子,眾目睽睽之下,挑戰帶頭的大孩子仲五家的仲五貴。連滾帶爬,把大她五歲的男孩打哭了,自己也傷痕累累。至此,孩子們都以青桮為老大。
木乙江知道之后,訓斥青桮:“成何體統!女也,恭賢郇孝。恭者良人,至育養為賢;郇禮者孝,至從長為德。子不恭不禮,不賢不德,違圣人之道...” 顯然,青桮也聽不懂。她只知道,從此,迂腐的阿爹,把她關在了家里。
一日,木乙江在寫字,把帖子寫好:先夫賈某胡四之靈墓。定明日把墓碑照??毯?。他最近賺了不少,喝了點酒,越看越覺得自己的字是天下之大成了,很是高興。逮住機會,青桮走近去,耷拉著腦袋說:“啊爹的字是越發漂亮了。”木乙江大喜,終于有人欣賞知道他的才華了。青桮眨眨眼繼續說:“阿爹,青桮不打架了,啊爹教我寫字可好。”
青桮慢慢接受了這世這個不怎么的新身份。
木乙江本覺得女子不該碰觸這些經濟文學的,玷污了圣人,從不讓青桮看他的書。今日一想,小丫頭學學也無妨,能識老夫才華的定是個慧眼的,圣人不是教人“敏而好學”么。于是,小青桮終于可以開始她的學習之旅。
在這個朝代,沒有網絡不能出去玩再沒有書籍,那對青桮來說,就是監禁。
那日之后,青桮開始練筆寫字,東庭字以小篆為官,青桮毛筆寫得不好,干脆自己制了一支雞毛硬筆。只要認熟了繁字,我就可以看阿爹房里擠滿的書了。青桮盤算著。木乙江最多的財產,應該是暗房里,積了一輩子的書了。
不出一年,青桮把所有要認的字,都寫得工工整整了。連木乙江也覺得出奇。
其實不止這樣,青桮還偷偷把柴杜暗房邊上擠滿的書,看一本分類一本。日復一日。
青桮想起前一世,自己自殺時不過18歲,正是同齡人高考結束的日子,而她不過是被組織養大的“獵人”。她的獵物是達官貴人看上的稀世珍寶,出土文物,甚至人。那時,組織以福利院為據點,福利院最初是社會人士愛心捐贈建造,保留著一個很大很大的圖書室。青桮喜歡躲在圖書室里看書,把偌大圖書館的圖書,看一本歸類一本,這樣才仿佛跟同齡人是一樣的。小時還能看一遍背下一本,后來獵人事多了,記不全書本的內容,看一本過一本。至成年,她幾乎都能把看過的書在哪一層哪一排哪一號,都記得清楚。讀過的故事,成為了青桮上一世自己跟自己說話的秘密,自己的快樂。
直到青桮六歲,阿爹整整一房間的書,她已經全部讀完。還能準確地默念分流。青桮把它們分為:迂腐說教類、奇珍異趣類、地理局勢類、兵政軍法類剩下就是一些醫術類。
青桮沒想到啊爹這個酸秀才會有這么多軍事政局的書。原來有部份是祖上留下。也有是木乙江專門收集擺放,來顯示自己能讀天下的。
可是,這種安靜無憂的讀書日子很快就到頭了。開征九年,北境失守,東庭江北的榆城、建公郡等共一萬多平方公里地割讓北契,東庭國求和。這一年,青桮六歲,木喬四歲,申氏竟奇跡地,懷了孩子,待孩子出生,還是個男孩。一下子,木乙江差點高興得背過了氣。這一年,恰逢饑荒年,又是戰事失勢,賦稅更重。那些拿槍的大兵常以征糧為名,一戶一戶地搶過精光。木家也不例外。一時,所見之處遍地餓殍。這一年,劉氏病勢加重,終究留不住去了。
因為小弟弟的到來,加上戰亂饑荒,二娘劉氏下葬竟然連一個墓碑都沒有,木乙江草草把她埋了了事。
有時,木乙江在外面討了些吃的,回來便給申氏和小弟弟分了。三娘是個實在的母親,寧愿自己餓著,挖到吃的,就塞給自己的女兒吃,木招弟,青桮的第二個妹妹。青桮有時一整天沒吃的,就帶喬兒去井口多喝幾口水。晚上就偷跑去廚房找吃,不過哪會留著東西。
六歲的青桮第一次好好審視這個時代,自己這個二十一世紀的現代人的靈魂,居然現在餓得連自保都做不到。還有她那些苦命的弟弟妹妹,迂腐的阿爹、實在的三娘、刺耳的大娘,要怎么去保護這個家。就算不是好的家,但也是她珍貴的唯一了。
動蕩的時代,誰都無法安穩。何況是平民。
這日,那些威武的大兵,又來搜屋子找值錢的東西了,慣例地,三娘把青桮和喬兒還有招弟藏在籮筐里,她弄得一身黑泥(其實每天去山上挖吃的也差不多滾得臟多了),在屋檐外彎腰恭候著。屋里的申氏正在給小弟弟喂乳,來不及躲藏,帶頭的猥瑣男,看著興奮,一個眼神就命令手下的把申氏,連人帶扛拖走了。三娘求了幾遍,哪敢再求,只恐自己也遭了殃,眼巴巴看著申氏被一群禽獸帶走了。留屋里的小嬰孩哭得沙啞。
青桮流下了她來這時代的第一次傷心淚。一種痛恨的悲憤漸漸渾身擴散。雖然申氏待她不好,雖然申氏為人刻薄,但青桮叫了她六年的“大娘”。
后來,聽說申氏還沒被拖遠,就自個碰墻去了。尸體被當兵的滾下了護城河。
木乙江回來后,直直倒了下去,病榻上半年都在罵:“天殺的禽獸...”直到閉眼的一刻還憤憤不平。他抓著三娘的手說,“我兒子...”然后再也透不出氣來。
三娘哭到有些發瘋,三個女兒,一個兒子,她一個三十歲不到的女人,怎么可能活得下去。
看著啊爹的尸體,青桮這一世第一次感到害怕。害怕,她的家人,會在動蕩中一個接一個離去。而她,無能為力。
哭到沒了眼淚。青桮搖了搖三娘的身體,用六歲小孩不能有的堅定,說:“三娘,別怕,相信青桮,我有辦法的。我有辦法的。”
單純的青桮這時還以為在亂世中求存,保護僅有的辦法不過是活下去,后來她才明白,真正的辦法不是活著,而是,結束這亂世。這也許才是她來這個時代注定的命運。
接下來的日子,青桮常常沉思不語,開始搜索她的思緒,從頭到尾,從小家至大家,從大家至天下。在這樣愚昧動蕩的時代,命運漂浮。二世為人的她,本以為能選擇純如孩童安穩快樂一世。她不害怕死亡,但獵人的冷毅在她內心深處慢慢被喚醒,不能就這樣螻蟻般任人生死!這一世輕笑如孩童,一吹就散了。
隨著東庭和北契在江北和簽,戰爭好像停了。東庭割地賠款,朝廷深以為恥,命謫居禹州的禹王為節史,即日啟程,代表東庭簽字,史稱“江北之約”,又被民間戲謔為“稚童之恥”。盂縣在蕭瑟的風中,下起了飄散的雨,是泣國之哀傷,還是喜戰之平息?市井街頭多了人,或有閑心的,還在討論此次和簽的九歲禹王,哀嘆朝廷無能。
饑餓,有時真能把人的潛能逼到另一面。
自木乙江死后,郭氏勉強帶著孩子們,有一日沒一日地活了下來。戰爭消停,日子逐漸恢復平靜,那些征兵沒有再來。木家在青桮的建議下,重執舊業---刻墓碑。郭氏驚訝地看著青桮居然可以寫出一手和她爹一樣的小篆,或看起來更精煉漂亮些。
于是,在青桮的安排下,郭氏束起頭發,穿上木乙江的青衫舊衣,扮作男人,在義莊接活。她本來身體健壯,看起來倒和男的無二差。加上常年跟在木乙江身后,雖不曾出面說話,那些客套話,還是記得清楚。回來后,口述讓青桮寫字帖,然后畫模鑿石刻碑,再運出去。
第一次接話時,郭氏壯了好幾天的膽,說起話來還是有些緊促臉紅,看著真是一副小生的模樣。
青桮開始日復日地寫“###之靈/墓”有時遇上有錢人家的,又要在碑邊題上一段小碑文,示主人平生。每寫一副,青桮會偶爾發愣。一字一句,一條人命。青桮有時會胡想:人死人活,生死一瞬間。有的人死了,灰燼都散了,不留下一點痕跡;有的人死了,留下一樁墳墓,以后代供奉;有的人不知生死,樹個衣冠冢算是有歸根了。而死了的人,又會怎樣了呢,像自己一樣,二世為人,還是輪回別道。而存世的墓碑,又能代表什么。
這樣的日子,青桮又過了四年。這四年中,青桮的字寫得漸有風范。這四年,她認識了很多很多人,雖然他們都已經死了。刻碑,是在刻很多人的一生,刻他們或長或短的故事。以下截取一段以供看客欣賞:
碑文曰“舅公柴先生之墓”。小字碑文:“舅公柴先生,不知籍貫,不知名號,亦不知其祖宗世譜,只知其身后無嗣,孑然一人。少習儒學,長而廢棄,顛沛流蕩,投靠無門。一身弱骨,常現文士雅集,不畏強人惡手。偏酒。耄年回首,忽曰圣人囑咐,傾盡家財建酒公廟,自名廟堂私塾,一生德守于此,亦無甚惡行。鄉人以酒犯廟佛,久而久之,號舅公?!?/p>
寫罷,青桮不禁喃喃念:棲棲遑遑,了無定奪。
青桮有點明白,為什么木乙江總會喝酒了。
啊爹?他十幾年的刻碑經歷,看到的肯定更多。要是能留下筆錄成策就好了?;蛟S,木乙江聽到了青桮的心愿,在第三年,喬兒在木乙江的房間地板下挖出了一個鐵盒子,正是木乙江自己的刻碑副本。整整十一本。
青桮一看就三天三夜,幾個月的夜晚都在回看,那些逝去的人,或聰慧癡傻,或有福有運,或丑惡貪婪,或在人生關卡化腐朽為神奇,竟一個個平凡而傳奇,果真三十六計是人民生活中來的。后來,青桮穿營過帳,出謀劃策時,每每想起這十一本人生。
青桮的刻碑生涯,在她十歲那年,經營不下去了。常年的奔波勞作,郭氏的身體也熬不住。往病榻一躺就是一月。青桮帶著兩個妹妹一個弟弟,守在床前,不敢有怠。
開征十三年,東庭皇冥征病逝于建鄴,享年48歲,廟號冥孝祖,謚號開天大圣神仁文義俊德成武皇帝。葬明征陵,殉葬妃嬪上千。15歲太子冥席即位,年號明席。貴妃呂氏一族戰功赫赫,欽天監稟:上天示善,留呂氏以鎮亂世,特準呂氏華恩寺出家,為女妃道士。另意外的是,先皇遺詔,冷宮的先太子禹王母妃甄氏,免殉葬,冊封王太后,送往禹州。然而,明席元年,明席皇懿旨,加封甄氏明德王太后,賜一品誥命,位同皇太后,按照禮制,留京與天子同奉,居皇家別苑。
這日,郭氏臉色好多了,下了床。青桮帶著二妹妹喬兒從山上挖野菜回來??吹介T前一輛木車,那木車用木頭圍著四周,頂上倒是麻布蓋著能遮陽。走進院子,郭氏正和一男一女攀談著。四歲的小弟弟在旁邊和郭氏的女兒玩著。那對中年男女,一看到青桮和喬兒進來,只眼勾勾瞧著喬兒。那女大媽還過來仔細瞅了瞅喬兒,綻出滿意的笑容?;仡^和郭氏說了句:“成,兩個都是好的,咱在外頭等著?!鼻鄺G剛進來時奇怪,現在看著這般情形,一聽便猜到了怎么回事。郭氏到底是狠心了。不過在這樣艱難的年代,賣兒賣女,倒是平常得很的一件事。
青桮定定看著郭氏,拉著喬兒不敢放手。郭氏知道這個女兒是聰慧的,拖著還未痊愈的身體,過來拉著青桮說:“青桮,三娘也沒辦法。你爹丟下你們就這么去了,三娘以為能撐下去的...”她平時壯得得像男人,此時此刻,青桮真正感受到,她只是一個脆弱的女人。郭氏摸了摸眼淚,說:“他們也是好的,跟了去的,或許還能在大戶人家里享福。你弟弟和妹妹去了,也比咱家好?!?/p>
郭氏是想把小弟弟和喬兒賣給牙婆。
也是,郭氏是萬不肯賣自己的親生女兒的,而且,青桮現在已經十歲,依古計禮,也是個小大人了,留下她還能幫幫這個家。只剩下弟弟和喬兒。
青桮突然不知悲喜,不能怪郭氏,人之常情。只是,青桮突然想到啊爹木乙江,她來到這個世界,第一個抱她的人。木乙江死前還念著的,不就是弟弟么。如果弟弟被賣了...
青桮開口向郭氏說:“拿我換弟弟吧。讓啊爹安心些?!笨吹角鄺G堅定的眼神,郭氏踟躕,又想起她的男人,還是同意了。
門口的人口販子說兩閨女得減價,青桮走上去,闊闊方方與那牙婆講起了價,那氣勢絲毫不比那賣豬肉的,把人販子也唬住了。許是,被青桮的言吐給說服了,牙婆最后還提了價,一兩銀子買了青桮。
就這樣,青桮10歲,餓著肚子,把自己像豬肉一樣賣了一兩銀子,還一陣欣喜。想起那年申氏把那個青銅酒杯當了,也是一兩銀子。
青桮,原來真的只值一只酒杯。
又如何,誰也不曾想,青桮一只,飲得了濁酒,戲得起五皇,容得下天下。
青桮和木喬被趕上了木車,越走越遠,直到郭氏再也看不到。
命運的轉坨不知又會轉到哪里。
.......
“南山南,北江北。南方誰家喬木,不可休思,北邊誰酌青桮,皓月當空。美人如兮,美人如棲...”
亂世中,一首童謠奏起了它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