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號4201今天帶著半顆腦袋來上班，路過她工位的其他工人瞥了眼露出來的腦袋橫切面。黑色的。實心。也不一定，再多盯著看一會兒就會覺得是空的。空不是無，但也看不出她剩下的這半顆腦袋里有什么。很多人不敢盯著看太久，光經過黑洞會塌陷，目光掠過腦洞也很難逃逸。
而且大家都知道她的另外半顆腦袋還在，只是看不見，透明的。就好像她的左臂整個都看不見了，但也沒影響她在生產線上一刻不停地組裝，還拿了整條生產線上最多的獎金。半顆腦袋，應該也不影響她思考，不至于原來想的會折半，欠她的500塊錢，她要是只記得250就好了。至于她真的思考什么，確實不知道，確實不關心。
今天上班前她在宿舍的鏡子前邊看到少了半顆的腦袋，傷口整齊，像被一刀斜砍下的某種水果，試了試戴上帽子，帽檐下邊還是少一大塊，從右眉角到左下巴，傷口整齊。又戴著口罩試了試，但原來左眼睛的那部分還是空空的。要出門了，宿舍里的同事都已經進車間了，沒人對今天看不見她半顆腦袋多說什么。就是少了她整個人，也應該不會有人多說什么。組長可能會著急，畢竟現在趕訂單，一時也找不到人，況且還是她這樣的熟練工。
所以她上周一發現自己左手掌不見的時候，和組長商量請假，組長說培訓的時候不是千叮萬囑安全第一生產線上無小事時刻要小心公司給你們買保險但身體是你們自己的怎么就沒聽呢這下好了訂單剛下來你讓我怎么給主任說這個時候去哪兒招人頂替你啊你怎么這么不小心怎么就這么不顧全大局不想想大家想想公司就自己受傷了？！
我沒傷。
沒傷手指都沒了啊？這怎么上螺絲怎么擰后殼？醫生怎么說？什么時候能回生產線。
我沒去醫院，我沒傷，我就是想請個假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兒。我手指還在呢。
組長看見自己嘴里的煙被拔了出來，眼前是她的手腕。
這兒不讓抽煙，她踩滅煙頭，又用沒有手掌的手腕指了指“禁止吸煙”
左撇子組長大喜說能工作就好，和她握手感謝，試了幾次沒握住，最后還是她說，您別動，我來握。
后來整個左胳膊都沒了，但穿好衣服戴著手套也沒問題。現在半邊臉沒了，怎么出門，怎么出廠。她在生產線上邊擰螺絲邊發愁。
周末有個約會，要推了，上次沒手掌的時候和人牽手，說了好幾次左手還在，牽手沒問題的，但也知道感覺怪怪的，最后抓到了，試了幾次，還是自己主動，十指緊扣。問他什么感覺，差別大么？他說你不問的時候，還真沒差別。最后還是換到了右邊，自己左手放在口袋，才和正常的約會一樣，但到了餐廳，約了吃麻辣小龍蝦。他比她還尷尬，說對不起，應該換一家，吃點其他的。她說我沒問題的，你喜歡就好。戴上一次性的塑料手套，開始剝蝦，服務員上菜撤盤的時候看著一個在空中比劃的空氣手套一臉吃驚，還以為她在給他表演一個新魔術。
然后整個左手臂都看不見的時候，她赴約的時候有些猶豫，雖說不穿短袖的時候其實和上次差不多。約會前她給他發信息說，我的左手臂都沒了啊這次。
隔了很久他回信息說，啊那你這個周末要不要休息一下。
她還是蠻喜歡這個男生的，說我沒問題，你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他沒回復說不方便，也沒回復說方便。她在生產線上用那只透明的胳膊不停地攔下和送走零件，在想同樣用這只胳膊，如果伸出來在街上攔出租車，不知道有沒有效果。應該是沒有啦，只有廠子里人知道自己還是兩臂雙全，也只有廠子里人在乎自己是否兩臂雙全。
現在半邊臉也沒了，她連嘗試給那個男生發信息的勇氣也沒了。
我對她說，聽說過猶抱琵琶半遮面嗎？就是神秘點，含蓄點，一次別給看見太多，藏著掖著，效果更好。就比如你現在這樣，看不見你另一半臉，對方就會有期待，特想知道你另一邊臉其實是如何。你上次一條胳膊，也挺好，和那個米洛的維納斯一樣，米脂的張琴琴。
更何況你剩下的這一邊臉是很漂亮的一邊，下弦月。我忍著這最后一句沒說。
不一樣，我們又不是第一次見面。他早看過我了。
我是說你下次和另一個男孩子約會的話，只有一半臉不見得是壞事。
我和4201是一個生產線上的，我就在她的工位下家，可惜4201從來不和我們一起打牌，她也看不上我們發了工資就聚一起打牌，說都把錢糟蹋了。我心想要是打牌的時候我也是你下家就好了，你出什么我都說過。
再之后是她肩膀以上都已經看不到了，這并不影響她的工作效率，甚至在這期間還升了一級漲了工資。我和她打招呼，只能聽到聲音的回應，看不到她是否擺手是否帶笑，腰肢以上看不到反應。應該是有的，她胸前戴著的工卡還在，就憑空漂在她透明的上半身空間上，擺手的時候工卡4201會因為牽動有些微小移動。這當然要細心觀察才能發覺。我很細心，對她。
在食堂吃飯的時候，她坐在桌子對面，我只能看到一個工卡，還有飯盒里不斷減少飯菜。
醫生怎么說？之后還會有其他地方看不見么？
醫生沒法檢查太徹底，畢竟看不見眼球舌苔什么的，還拍了胸透片子，啥也沒有。最后只能問問我有沒有腰酸腳痛的。我說下次沒腰沒腳了他該怎么問啊。
可能和心理醫生那樣，聊天就行，你躺著，看不見也關系，能說話就能治病。
你才心理有病。
我說很有可能，其實不是你的問題，我們這些看不到你的才有病。
那個男生聽說4201已經透明到腰了，有次周末的時候約她出來，在廠子外邊鎮上的一個賓館。上來就沒親對地方，4201說你別動我親你好了，那男生說不行，夜間偵察兵一樣用嘴在她臉上摸索了一會兒才找到。衣服當然是4201自己解開的，男生的手像在水里的魚一樣游走，有了魚才會注意到看不見的水，4201覺得自己看不見的上半身就像一個透明的大魚缸，她用力呼吸這個狹小的賓館房間里的帶著煙味的氧氣，身體里有一串泡泡不斷冒出來，她能聽見自己透明的身體的聲音，咕嘟咕嘟的。像市場上被扔在地板上的魚又被撿回了水池里大口呼吸起來，男生的手更加亢奮，激烈地游起來。
怎么了？
男生不動了。
我什么都看不見了，你的腰下邊現在也沒了。
4201現在已經是全光著身子了，但也不重要了，她現在全身都是透明的了。她的內衣帶子上卡著的工卡還在，用來方便男生辨識他下邊她身體的大概位置。
那還要么？
要。男生說。
這次必須要4201幫忙了。像被俘虜的偵察兵，男生只能被牽著帶著走。面對這個透明的軀體，他的眼睛也如同被蒙上，搜集不到任何信息。
之后就再沒見過那個男生了。4201完全透明之后也一直工作，戴著工卡準時上下班，生產線也一刻沒有停下來。
當然即使他在他也看不見我了。4201說。我和她在路邊吃冰淇淋，天氣很熱，有些路過的人光著上半身。4201的冰淇淋上的巧克力層一點一點消失，我在想她嘴唇上可能沾著的巧克力和奶油。
她說，我現在也光著上半身呢，你信不信。
我說不信，那你工卡卡在哪兒。
卡在肉里，針穿過去的。
疼么？
不疼，連血都沒流一點。或者我現在血也是透明的。
她說那個男生當時還用手機拍了視頻，你想看么？
這不好吧。
沒啥，反正什么也沒有。
她點開手機里那個7秒視頻，喘息聲和叫聲，還有床的上邊一個4201的工牌在抖動。
我說像是一種先鋒藝術：fuck the world of alienation。
你知道得還挺多。
一直學習。?
我說你干嘛非一直戴著工卡啊，又不是上班時間。
我只有這一個身上能讓別人看見的東西了。不想變成完全透明的人啊。
我說你等下。我去隔壁街上買了支花，去了莖葉，讓她插在頭上。
能看見么？
我說能，很好看呢。
就是花不能每天戴。
我可以每天給你買。我心里說。
其實我什么也沒看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