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1}
趙薈在寢室的床上醒來。
她面向墻壁,先看到的并不是墻,而是紫色的蚊帳。
紫色有一點催眠的意思,光線經過它會變得遲疑一些,但并不會被擋住。趙薈能分辨得出,現在照在眼前這一小塊紗帳上的光線,不是自然光而是日光燈。科學的常識是50Hz頻率交流電下的燈光線應該是足夠穩定的,人的肉眼察覺不了這么快速的光線變化。“怎么會察覺不了?”趙薈看著,呆呆地想。這種光線正在紫色上極速地歡唱和跳動,雖然微小,但看得清清楚楚。“人除了肉眼還有肉做的心吧!”
趙薈不甚愉快地又閉上眼睛,把薄被拉過頭頂,蜷下身子,往被窩和墻交匯的深處靠過去。
她非喜賴床之人。事實上現在也沒有什么賴床的資格。這是燈光而不是自然光:床位靠窗,她向來頭朝著封閉的窗戶睡,窗簾也是白色輕透的;而現在看不到日光了,說明已經到了開燈的時間;夏天白晝長,日光暗下去且已經至于要開燈的時候,基本已經過了飯點。
想到這是晚飯的飯點,她深嘆了一口氣,捂在被子里發出一聲“嗚”,像小獸夜間翻身時的嘟囔。不是餓了。只是沮喪。
“又一個晚上來了。又一天沒有見到陽光。”
0102}
有人推門,從陽臺進來,在門開的一瞬間將正在通話的音量降低,也正好聽見上輔趙薈小聲的嗚嗚。
進來的人是趙薈的室友張萌。
張萌用氣聲低低地對手機里囑咐:“不說了,拜拜,拜拜!薈薈在睡覺呢——不說了......”
在睡覺的薈薈已經完全醒了。她睡著了會很沉,而醒來了也很醒。
她抻直腿和身子,頭和腳都露出了被子,睜開眼。
聽見張萌走向她自己的書桌,放下手機,走向玄關,過了一小會兒,又走回來。
“薈薈?”張萌小聲地問,用一種醒來的人能聽見的聲調。
趙薈沒有回應。張萌站在地上看見她的光光的一半腳丫。
然后兩只腳丫小幅度踢動了一下,往下一壓,接著收了回去。張萌在那瞬間看見趙薈深紫色的指甲油。“薈薈真是喜歡紫色呢。”她想。
趙薈盤腿坐了起來,一邊把薄被收到身側,一邊向著張萌笑。
張萌說:“開燈照著你了嗎?”她柔柔地說。
趙薈搖頭,動作遲緩。劉海有些亂有些長了,遮住了她大部分眼睛。她回:“呣,沒有呢!也該起來了。”
0103}
趙薈仍在床上呆呆地坐了會,紫色讓她覺得好像是放松的。她并不知道自己在思考著什么。
突然問自己,在想些什么?不——她驚然。像被從懸浮的世界就這么猛地拽出來,像會飛的人頓然失重。
她舉目——50Hz的燈光?不,她斂眉,也別教她想這個。這燈光有些讓她憋悶,像是別人的眼光。
她讓自己快起來。快點,把被子疊好。下床。就好像觸發了幾個陷阱,多呆無益了。
站在水泥地面上,腳有了知覺,趙薈把雙手十指交叉,指過頭頂,拉伸了一下。站起來總是比較舒服,盤腿坐了一小會兒下半身就有一點麻。
往往這個時候趙薈會有一種自在升起的自信。
但是一轉頭,看見陽光只剩下很模糊的影子,透過陽臺那邊的窗簾,夜的深藍色已經開始統治,今天沒有一絲漂亮的霞,外面的一切都是墨綠和青綠的,沒有光彩,而是壓上去的。實在不像是個充滿希望的天色呢。
洗手間傳來水聲,應該是萌萌在卸妝。
趙薈不再盯著暮色,她走到自己的桌前,拿出鏡子、梳子,開始扎頭發。把劉海撫上去,看自己的樣子,雖然眼皮好似多了一層,側枕的右邊眼睛一小半變成了三眼皮,但還好沒有眼角或嘴角下垂的跡象。
“這張臉看起來還是有點希望的。”她有點感激自戀。“Ellen說了,”她想起好友的話,“‘世界屬于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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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薈從抽屜中拿出洗漱用品,張萌正好從洗手間出來。趙薈與她錯身,隨口說:“今天晚上沒有課?”
“我沒有呢。你呢?”
趙薈一時想不起來,她又折回桌前,在書包里掏了一通,翻出筆袋上的課表,放在眼前看了一會兒,可是想不明白——她想不起來今天是周三還是周四。周四7點到9點有微積分。周三沒有。
她使勁地看了一會,使勁回想,模模糊糊覺得應該是周三。但是到底是不是呢?
最后她說:“我也沒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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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意收拾了一下,披一件橘黃網眼的針織開衫,手機開機,一邊發了一條短信給Ellen,一邊準備出門。張萌問她:“出去吃飯嗎?”
“嗯!”趙薈點頭。但她也不知道餓不餓,需不需要吃飯,心里有點好笑的想,今天不知道的事情好多。
張萌說:“薈薈那你帶把傘吧,今晚可能會下雨!”
趙薈站定。這時Ellen的回信到了,她滑開屏幕,Ellen說她這兩天去嘉興了,吃完晚飯,現在正動身回來。
沮喪很輕易又回到心里。諸事不順。
她思索了一下。傘在陽臺上。她放下手機,來到陽臺上。看著天色,感受濕度和風,確實像是要下雨,而且不會很暖和。于是取下已經晾干的一雙襪子,就地彎腰穿上。其它的襪子和衣服都干了,索性都收下來,提回房去疊起來入柜。
陽臺的門沒關,猛然一股冷風灌進來,房里兩人都打了個寒戰,門也隨著哆啦的風聲擺動。趙薈趕緊把門關上。張萌說:“是不是會下大雨?那也好,降降溫,這幾天熱死了。”
趙薈不覺得熱,她怕冷,這時候就有點入秋的感覺。
她無奈地想,要加一條長絲襪。
在穿襪的過程中,又有點懷疑自己,想:“我出去干嘛?我又不餓,而且又要下雨了!這個點兒食堂也沒有熱菜熱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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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是真的沒有了。她在僅剩的幾個窗口前徘徊了幾遍,冷飯冷菜冷頭冷臉地看著她,索然無味。
放棄。她轉身往超市走。經過垃圾桶,想起鞋子還是濕的呢——因為剛才的傾盆大雨。她取出紙巾蹲下身子在門邊的垃圾桶邊嘟著嘴巴擦鞋,這時有人叫她的名字。
叫了不知三聲還是四聲她反應過來了,抬頭起身,一個個子很高的男生走過來。她瞇起眼睛,這張臉,不是很熟悉,是學長還是隔壁班的?聲音也不熟悉,名字更想不起來。于是沒有做出表情變動,希望自己聽錯了。
可是這個男生一定是叫她的,他直朝著她過來。趙薈突然想起來,這不是那個嗎?——同一棟教學樓隔壁院學生會主席,同班同學Ellen的同鄉同高中的學長。上學期全校新生文藝晚會,幫趙薈臨時借來一把挺不錯的琴。那晚上結束后去大排檔, Ellen還攛掇著他向趙薈要了電話號碼。
趙薈定定站著,看著他走到面前,終于擠出一個和不笑差別不大,但顯得臉柔和很多的笑容。
那晚以后,學長并沒有給她打過電話。
他看著她,沒有笑,問:“趙薈,你......沒吃飯呢?”
那晚以后,在學校偶爾碰見幾次,學長主動向她打招呼可是趙薈眼神有問題,每次都是走得很近了才認出來。
趙薈抬頭看著他,兩個人距離不算近,他的臉是模糊的。她沒有什么回答的欲望,捱了一會,低低地說:“嗯,沒吃。”
從那晚以后到這時,她已經想不起來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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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長名叫戴睿。戴睿微皺著眉盯著這個8點多了還在快打烊的食堂晃悠的趙薈。
“走,我帶你去民政路吃。我也還沒吃!”戴睿是沒有吃飽。
“不用了。”回應得有氣無力,可也軟綿綿地堅決:“我想就吃超市的玉米。我挺餓的了。不想去。”趙薈低著頭說。其實她覺得自己吃不下那么大一只玉米。沒胃口。
下著雨呢,哪也不想去。
戴睿盯著她兩秒。盯著她的發頂。她的劉海長到不能齊齊地搭在額前,就斜撥在左邊,用一個銀白金屬發夾夾著,從上方看見她的額頭和鼻梁。
他轉身就走了。
趙薈也沒抬頭,看著自己的鞋子,又蹲下身去繼續擦白色的皮鞋,慢悠悠地。
“趙薈!”
還是那個聲音在喊她的名字,帶著點不可思議。趙薈抬起頭望去,他站在去超市的方向上,看著一個錯誤的實驗數據一樣看著她。
趙薈有點熟悉起這位學長的長相起來,因發現一個他的特點:皺眉頭。
意識到女孩子蹲著是在擦鞋子——戴睿這才反應過來。他沒說話,又朝趙薈走回來,視線似乎在她的鞋子上。
其實鞋子看不出臟。趙薈也覺得看不出,濺上的泥水不多,雖然慢悠悠地也早就擦掉了。她只是覺得有點濕濕的感覺,腳很不舒服,不知道是不是進水了。可是這樣也擦不掉進的水的呀!被戴睿這么一盯,她竟有點覺得自己矯情,不好意思。
一個人的空間里怎么矯情也無妨,有別人的話還是多多少少會想要注意形象。
所以她快速擦了兩下收尾,站起來快速把紙巾扔入垃圾桶里。
這時戴睿已經走到離她更近的距離了。比一分鐘之前更近。
趙薈抬起頭來對上戴睿。她不覺得局促,他也不會覺得。
他們沒有什么含義地相互看了一會對面的人。趙薈還是迷迷糊糊的眼神,戴睿還是嚴肅臉地微微皺著眉頭。但趙薈心里毫無動靜。
戴睿先退出對視,轉身先往超市走。趙薈跟上去,在后頭看著他的背。
“可惜。”她想,“為什么你沒有早點來?現在的時候多么的不對。”她沒有胃口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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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食堂的空位上分別啃著自己的玉米。
戴睿啃得快,一邊心里好笑怎么會有這么不清白的人,忘了吃飯也忘了帶校園卡。
如果是平時趙薈一定心中后悔不已、羞愧難當,因為學長的卡買的東西里還有她選的幾盒濕紙巾和一大包方便面。可是今天,她除了把最小根的玉米搶過來以外,并沒有其他懊惱的表示。
戴睿還把超市賣的其他熱食各買了兩份:熱狗,里脊肉,綠谷粥和板栗。可趙薈一方面吃得慢,另一方面她真沒興趣,除了熱板栗剝了幾顆吃了,其他的都由對面學長對付完了。
趙薈自己細細吃完玉米時,右手邊學長也風卷殘云地吃得只剩一根熱狗腸和一袋板栗了。她默默地感嘆了一下男生的食量和食速,便向他道謝,告辭。
她站在食堂門口,看了好一會漸漸小下來的雨。然后才打開傘,提著大購物袋,慢慢走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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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點20,艾倫給趙薈短信。她已回到學校。
趙薈正軀體僵硬地坐在書桌前,盯著電腦,頭腦也僵硬著。她立刻披上一件長風衣,換上深色的短雨靴,小跑著下了樓。到了樓下發現忘了拿傘。
并沒有過多地打量這雨量,手遮頭頂就跑到了對面Ellen的寢室樓下。
站在這樓的便利店門前等Ellen。這個便利店也有玉米賣。她看了看那兩根肥壯的玉米的海報。
看著看著突然發覺:剛才吃玉米是多么冒險的行為!啃起來多么容易不雅觀啊......她嘲笑自己,“瞧吧,不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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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llen從她身后過來了,她笑的太入神都沒有察覺。Ellen說:“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