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七點多,阿蟄來到警局時,發(fā)現(xiàn)田一江還沒有來,大D和其他幾個同事腫著眼,披了件衣裳,躺在休息室里睡覺,阿蟄一開門,一股濃重的暖氣伴著煙味,熏的他即刻退了出來。
看來昨天晚上,大家伙都在這熬著,通常抓到了這種重量級嫌疑犯,就是重點突破的時候了,不過阿蟄猜測他們并沒有問出個所以然,因為有幾個清醒著的同事,臉都緊繃著,在阿蟄和他們打招呼的時候,也沒有主動透露案情的進展,這種情況下,就是毫無進展可言了。
阿蟄給自己暖了杯牛奶,想著田一江怎么還沒來,昨天臨走時,田一江格外和他交代,讓他盡管好好睡個覺,阿蟄窩在久違的被窩里,一覺睡到天明,十分舒坦。只是現(xiàn)在看到同事們都辛苦疲勞的樣子,讓他有些偷懶般的負(fù)罪感,他給田一江打了電話,想知道他們今天從哪些地方著手調(diào)查,電話剛一響,田一江立刻對阿蟄說,你過來吧,我在案發(fā)現(xiàn)場。
啊,阿蟄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覺得田一江似乎預(yù)伏良久,只等一個電話過來,就牢牢鉗制住什么似的。
你在那里干嘛,阿蟄好奇的問。然而電話已經(jīng)掛斷了,他只能不情不愿的往案發(fā)現(xiàn)場跑。
可惡的是到了之后,田一江也沒有即刻開門,在阿蟄敲了一通門后,他在里面慢悠悠的說,時間還不到,你在外面等到快十點的時候,我才開門。阿蟄看了一下表,還有兩個多小時,一時氣的說不出話來,只能在外面苦兮兮的著。
純粹的消磨時光是痛苦的,阿蟄一會站,一會坐,來來回回踱著步,總算等到田一江開了門,阿蟄趕緊湊上去想要進屋取暖避寒,田一江卻一把將他推了出去,再等半個小時,他將房門大開著說,昨天晚上我查了一下溫度和風(fēng)速,發(fā)現(xiàn)和案發(fā)當(dāng)晚的十分接近,本來嘛,上海這段時間的溫度也是大差不差的,所以我就在案發(fā)現(xiàn)場睡了一晚,待會你進屋試一試,屋里和屋外有什么區(qū)別?
阿蟄接近崩潰的又等了半個小時,終于進屋的時候,發(fā)現(xiàn)溫度確實差異頗大,屋里雖然并不十分暖和,但沒有外面那種迥然的寒氣逼人,確實不像那天那般冷絲絲的。
田一江滿臉得意的神色,他說,我昨天晚上六點多開的空調(diào),和死者當(dāng)晚開空調(diào)的時間差不了太多,但是由于這段時間,這里既沒有住人,也沒有開過空調(diào),所以整體溫度肯定比案發(fā)當(dāng)晚要低,我等到八點四十的時候,關(guān)了空調(diào),并且和現(xiàn)場一樣門窗密閉,可你看現(xiàn)在打開門,就算開個半個小時,室內(nèi)外也是有溫差的,屋里決計不會像外面那樣,寒氣刺骨。
阿蟄點了點頭,不過他還沒有弄明白這個細節(jié)重要在哪里,為何田一江十分在意,因為過了一會,田一江對他說,我明晚還要再試一次,這次我打算開著窗戶一夜,看看溫度會怎樣?他說完摸了摸下巴,像那里有什么可以顯示智慧的白色胡子一般,哈哈大笑起來。
他兀自笑一會后,撫著肚子說,警局那邊怎么樣?
估計不太好,阿蟄悻悻的說,大家都熬了夜,無精打采的。
田一江面露嘲弄的神色,那圓腦袋昨天晚上可吃了不少苦。
看樣子,大家都吃了不少苦,阿蟄如實回答。
我才不管其他人呢,田一江滿臉不屑的說,他們愿意自討苦吃,不過,他又一副暗暗竊笑的樣子,晃了晃胳膊說,現(xiàn)在,輪到我們登場了。
我們要干什么?阿蟄思忖著。
我們要把他們沒做完的事情完成。田一江精神飽滿的說。
一個小時后,他們在審訊室里看到了圓腦袋,他蔫了精神,仰靠在椅子上,見了阿蟄和田一江進來,再也沒有半點懼色和急切的渴望了,就是那種急切擺脫罪名的渴望,他只翻了翻眼皮,嘟囔了一句,我沒殺人,真沒殺人。
田一江坐定下來,用力的拍了一下桌子,哐當(dāng)一聲,水杯也跟著掉了下來,整個室內(nèi)籠罩著緊張的氣氛,但圓腦袋也只是被震醒了,恐懼的神色很快被疲憊所掩蓋,他睜開眼已變得很困難,只能含混不清的嘟噥著,真沒殺人,真沒殺人。
我知道你沒殺人,田一江平靜的說,圓腦袋反而張大了眼睛,一臉詫異,不敢相信,似乎是經(jīng)過一夜,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是真沒殺人。
田一江說,你沒有殺人,但你犯了其他罪。他說的一字一頓,圓腦袋連嘴巴也大張著。
你逃跑,是因為你和羅興一起犯了其他罪,你害怕被追究,才逃跑的,可你沒想到警察把你當(dāng)殺人兇手追著不放,你以為只要否定自己沒殺人,就可以掩飾自己的罪行,可最后你的下場可能是,為羅興的死背黑鍋。
田一江講的很嚴(yán)肅,圓腦袋聽的也很認(rèn)真,末了,田一江嘆了口氣說,你逃跑,是因為羅興柜子里的,那幾十袋錢吧!
圓腦袋低垂著腦袋不吭聲,田一江說,如果你今天還沒有交代清楚,警察就會去你們家搜尋,到時你媽媽就會知道你是殺人兇手,他威脅的說,你覺得她一把年齡會怎樣。
圓腦袋緊張起來,整個人身體前傾著,他對著田一江央求的說,你知道呀,你知道呀,我沒有殺人。
田一江輕蔑的笑了笑說,我知道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確實在案發(fā)時間來到現(xiàn)場;重要的是你沒有及時報警,妨礙公務(wù);最重要的是你逃跑了,等于承認(rèn)了罪行;說吧,田一江看著他,你是和羅興一起盜竊了,還是搶劫了?
圓腦袋只瞪著田一江,許久,緩緩低下了頭,他捂著臉哭了。
都有,在嗚咽的啜泣聲中,阿蟄聽到了這句話。
田一江生氣的點了根煙,然后憤怒的指著圓腦袋說,笨蛋,100件盜竊案,也抵不上1件命案,你有什么好逃跑的?
不只100件,圓腦袋抽泣的更大聲了。
田一江靜靜看著他抹著眼淚,一句話也懶得說,一根煙都抽完了,他才問,你們偷了些什么?
什么都偷。
阿蟄驚呆了,田一江也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他示意阿蟄做筆錄。
阿蟄聽到田一江問他,說說你們最近做的一起案子吧。圓腦袋只拿眼睛覷看著他,并不言語。
那你為什么要做這些事,是羅興脅迫你的嗎?
圓腦袋搖了搖頭,阿蟄給他端來了一杯水,他將一次性的水杯捏在掌心里,小心翼翼,顫顫巍巍,如同太古的老人般。
我和興哥是差不多同一時間來公司的,準(zhǔn)確說我比他只早了幾天,所以我們倆就混的比較熟,圓腦袋回憶般的說,興哥除了脾氣不好,其他都行,對我很好,常常帶我出去玩,那個時候我剛上班,工資又是交給我媽媽管,我手里根本沒有什么錢,出去玩也全是他結(jié)賬,我很過意不去,有一次,在我們常常去的那個酒吧,我認(rèn)識了一個女孩,她笑起來像月牙一樣,又明亮又甜蜜。月亮是否吃起來甜蜜,阿蟄并未親口嘗過,但他看圓腦袋那副神情,便覺得若他說是甜的,必然是十分清甜的,因為他那副愚鈍的臉上,有著不相稱的神性喜悅和仰慕。
他說,我太喜歡那姑娘了,她也鐘情于我,只是我實在沒有什么錢,送她一些好東西,有一回,她憂愁的對我說,她同事們都笑話她的包包,說那是不上檔次的東西,她哭了很久,我答應(yīng)她會送她一個最好的包包。
第二天,我就和興哥一起去買包,那是我有生之年第一次去買女士包,你可以想象,我長得不好,腦袋也不好,說話急的時候會口吃,讀書時常常被人看不起,所以幾乎也沒有機會給女生買東西,那天看到琳瑯滿目的大牌包包和觸目驚心的價格時,我第一次意識到我是多么貧窮,興哥借給我一筆錢,我答應(yīng)拿半年的工資去還,那個時候我下定決心了,以后我的工資,我一定要自己掌管,因為,因為,當(dāng)我看到她背著我買的包包,笑容比星星還燦爛時,我就覺得心里有極大的滿足,那種感覺甚至帶著一種成就感,我能讓那么美麗的女孩開心,讓她獲得幸福,于是我養(yǎng)成了給她買禮物的習(xí)慣。
我見到漂亮的花,就想買給她,見到漂亮的衣服,也想雙手捧著送給她,珠寶首飾,人間最昂貴最時髦的東西,我都想獻給她,我像瘋了一般享受這種快樂,瘋了一般為她刷卡,為她尋找配得上她的尤物,我太愛她了,可我也太貧瘠了,她最終還是離開了我。
她走了之后,我發(fā)現(xiàn)我又變回了那個灰突突的快遞員,丑陋,愚笨,被人瞧不起,我內(nèi)心空虛又自卑,軟糯無力的感覺再次吞噬著我,我渴望再次得到她,得到她就會像得到明珠,你一想到你擁有這顆最明亮的明珠,你就覺得自己也可以變成一個發(fā)著光的人,一個被人注視,被人看見的人........
他捂著眼睛,淚水順著手臂溪流般淌著,在嗚咽里一遍一遍重復(fù),可是我只有枯燥的生活,乏善可陳的臉,貧窮的未來,和一堆債務(wù)........
我的信用卡還不上了,銀行通知我要信用破產(chǎn),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很嚴(yán)重,我欠了很多很多債,很多很多錢,我想找興哥再借一點,再借一點,再借一點緩沖一下就好,可是他也沒有錢了,他把所有的錢都借給了我,他也成了窮光蛋。
那天,我們坐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夜晚的霓虹慢慢亮起來,我一遍一遍算我還有多少錢要還,還有多少利息,還有多少工資可以預(yù)支,總之,我需要錢,我迫切的需要錢,在我美麗的尤物離開以后,在她帶來的幸運和光芒都從我身上撤離之后,我又重新跌落在黑暗的深淵。日子變得更加煎熬,我在想,如果我未曾目睹她給我?guī)淼目鞓罚@孤單和貧窮,就不會這么難以忍受.......
你的貧窮,不就是她造成的嗎?阿蟄忍不出抬頭插了一句話,他實在想不明白眼前這個人在夢囈著什么,分明就是被拜金女,物質(zhì)女欺騙了,還一副感激涕零,對把自己拖進深淵的那個女人充滿了感恩和敬畏,這也太蠢了,可圓腦袋沉浸在那種虛幻的滿足里,他既沒有聽見田一江的提問,也沒有聽見阿蟄的質(zhì)疑,他這個有一副粗鼻子,厚嘴唇,肥下巴和不成比例身材的男人,沉浸在自己那可悲的思念里,思念一個拋棄了自己的女人.......
田一江示意阿蟄不要插嘴,阿蟄撇了撇嘴,無可奈何的做筆記。
圓腦袋說,就在我感覺窮途末路的時候,興哥說,要么我們干一票吧!
我問他干什么?
他指了指眼前開過的一輛勞斯萊斯說,為什么他們一出生就有房有車,有酒有肉有人疼,為什么我們連送心愛的姑娘一些禮物,都要被逼的山窮水盡,總之,我們干一票去,把那些有錢人的鈔票都搶過來,這樣我們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了,還能出出氣.......
我那個時候正陷在一種復(fù)雜的情緒里,對自己,對很多人充滿了憎惡,一種比憎惡更難以發(fā)泄的情緒,我覺得生氣,憤怒,我既氣自己不能滿足我的月光女神,我也氣一切,一種奇怪的氣憤將我和罪惡綁在了一起,我和興哥當(dāng)晚就策劃了一次盜竊。我們都是快遞員,對工作的那一片都很熟悉,我們選了一戶有錢的人家,其實還不是特別有錢的人家,興哥說,第一次干,走個保險,這一戶人家他常常送快遞,生活規(guī)律都摸清了。
在下午時,我假裝敲門送快遞,其實我們都知道那個點沒有人在家,我敲了敲門無人理睬,正不知所措的時候,興哥從口袋里掏了一把藥匙,就把門打開了,他說,那是他有一次送快遞時,主人進屋拿東西,他順勢從桌子上偷來的,本來就是拿著玩,沒想到這次派上了用場,我也沒有多想,跟著他進屋了,現(xiàn)在想想,第一次很順利,因為我們進屋后,一關(guān)上門,我就覺得充滿了安全,興哥從冰箱里拿出一瓶飲料,咕嘟咕嘟喝起來,他說一直到六點半下班前,屋里都不會有人,所以我們倆就在屋里東晃晃西轉(zhuǎn)轉(zhuǎn),吃一些沒吃過的水果,喝一些沒喝過的酒,大約一個小時之后,興哥就對這里的生活厭倦了,他說,有錢人的生活也就這樣,我們把錢拿了,去吃飯吧。我點了點頭,我們在臥室里搜到一個粉色的大牌限量包,我覺得那個包很漂亮,就想給帶走,興哥說也不錯,這樣大家就會覺得盜賊是女的,而且警察也會抱著僥幸心理,就是竊賊總是會背出來的,到時一定會順著這條線索找到人,反而會忽略了其他線索。
所以我們將找到的現(xiàn)金放在了包里,就大模大樣的走了。
這么順利?田一江質(zhì)疑的問,既然是有錢人住的小區(qū),一定布滿了監(jiān)控攝像頭吧,你們就算是佯裝送快遞,在小區(qū)逗留了一個多小時,警察也一定會盤問的。
圓腦袋搖了搖頭說,沒有,我們當(dāng)時在屋里搜出了兩萬多現(xiàn)金,但那離我還債還有一段距離,所以,沒幾天我們就開始了下一家的冒險,不過這一次,興哥特別注意了攝像頭的問題,他說上一次一定是警察將目標(biāo)都放在了女盜賊身上,所以才完全沒有考慮我們倆,但是之后,我們就要避開攝像頭多的地方,并且需要必要的易裝。田一江于是知道,所謂第一次輕易得手的入室盜竊,恐怕是羅興刻意設(shè)的局,讓眼前這個老實巴交的年輕人嘗到甜頭,心甘情愿的跳進來,至于之前的拜金女孩和困局,也是羅興摸清了這個男孩,內(nèi)心深處的自卑,用他最渴求的美好蠱惑他,又用絕望重塑他的靈魂。這個羅興,顯然明白隨著人們長大了,簡單的拳頭和皮肉之苦,已經(jīng)無法收服一個人,最好的辦法就是收服一個人的靈魂,將這靈魂緊緊捏在手里,他可真是一個殘忍而又高超的,天生的欺凌者。
之后,我們又連續(xù)做了幾次案,不過過了最初的興奮期后,興哥對這件事也充滿了厭倦,他是一個需要不斷嘗試新花樣的人,所以我們又展開了幾次搶劫,我們都選擇晚上,選擇的對象也多是單身女人,搶到什么不重要,興哥只是享受那種興奮感,有一次他還讓我去搶劫,他假裝是見義勇為者,拼命追我,那個場景,太好笑了,我一把拽走了那個包,那個加夜班才回來的女孩,一臉懵然,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就聽見興哥大喊,小偷不要跑,然后拼命追我,那女孩以為有人幫她討回包包,所以也沒有立即報警,跟在后面跑呀跑呀,我對上海的街區(qū)巷道都很熟悉,只往黑的地方跑,那女孩漸漸沒有力氣就停在半道上了,我和興哥跑到后來,忍不住都笑了起來。那個包包里面也沒有多少現(xiàn)金,只有一些女孩子的化妝品和身份證等信息,我們將證件扔在了地上,拿著包包就回家了,這種情況下,受害人只要找回手機證件等,也都不會過分追究的,所以搶劫雖然很冒險刺激,但是后續(xù)風(fēng)險并不大,因為興哥也并不圖錢,他就是想要這樣做。
你知道他為什么想要這么做嗎?
圓腦袋搖了搖頭,但過了一會,他模棱兩可的說,我覺得他是想和陌生的人建立聯(lián)系。
建立聯(lián)系?田一江有些疑惑,什么樣的聯(lián)系?
我覺得什么樣的聯(lián)系不重要,我覺得他是一個生活很孤單的人,雖然他繼承了父母的遺產(chǎn),并不缺錢,最重要的是,他有足智多謀的大腦,但是我覺得他可能一個人太久了,很想和其他人建立聯(lián)系,但是在生活中,他是被他向往的那個圈子里的人排斥在外的,所以他會通過搶劫制造驚喜的相逢,通過入室盜竊,在受害人家里逗留,甚至睡覺,來完成一次體驗,體驗他向往的生活,體驗他向往的那些人的日常生活,在這種體驗里建立聯(lián)系。
田一江善意的看著圓腦袋說,你有一個智慧的頭腦,也許并不聰明,但也有智慧,你既然能看穿羅興的內(nèi)心世界,你就該明白你陷入這種罪惡的生活,是他一手策劃的吧,你恨他嗎?
圓腦袋低下了頭,他的眼光閃爍著,過了一會才看著田一江,淡淡的說,我一點也不恨任何人,我覺得我的身體里本來就藏著罪惡的種子,我走上罪惡的道路,是因為我心里有個邪惡的聲音一直在呼喚我,誘惑我,它不斷的告訴我生活只剩下絕望和頹廢,剩下單調(diào)和貧窮,剩下欺凌和輕視,只有罪惡的路上開著絢麗的花朵,對的,我走上一條充滿罪惡的路,是因為我向往美好的生活。
向往美好的生活?你所謂的美好生活,不能通過腳踏實地的努力獲取嗎?
不能,圓腦袋堅定的說,腳踏實地的生活碰也不能碰到那種美好,腳踏實地的生活,我就像一條匍匐前行的狗,美好只從我身上踩過,但摸也不愿意摸一下我的頭。如果我沒有握住羅興罪惡的雙手,我這輩子也不會碰到那個月亮一樣明亮的女孩,那個發(fā)出明亮光芒的女孩,她曾經(jīng)照亮了我黯淡的生活,讓我發(fā)現(xiàn),原來日子不是日復(fù)一日的賤視和自卑,不是生死疲勞的謀生和果腹,還充滿了激情和希望,還有一種熱烈的情緒,可以燃燒我日漸衰竭的心臟,可以喚醒我日漸凍結(jié)的血液,可以讓我重新有一種不管不顧的任性和勇氣。圓腦袋仿佛是在像田一江闡述自己的信仰,他說的整個臉脹的通紅,充滿了布道者般堅定的信念。
然而,田一江卻搖了搖頭,他說,第一,月亮沒有光,不要把陽光的投影錯當(dāng)成光芒;第二,那女孩只是徒有其表,一點也不美好;第三,如果那樣的女孩都能算作美好,美好一定是最糟糕的字眼。
圓腦袋卻露出田一江也無法理解的微笑,他說我感謝她,我感謝她,就算她是生活給我的海洛因,我也感謝她帶我看到的幻境。
至此,田一江也意識到,再和他糾結(jié)美好究竟是什么這種話題,對于一個未曾目睹美好的人來說,無疑瞎子摸象,他只以為螞蟻是森林之王,除非你能將森林之王帶到他面前來,但是一個長久將螞蟻看做王者的瞎子,就算見了真正的森林之王,反而以為是什么馬戲團的把戲,不如一只螞蟻當(dāng)王,來的理所當(dāng)然。不如忽略他充滿謬誤的一切觀念吧,這些東西在應(yīng)該建立的時候,沒有建立好,就必然在不該再費心的時候,成為扼死一個人的兇殺之手。
田一江站起身來,疲倦的問,也就是說,你徹底和羅興聯(lián)手后,就不斷的過著盜竊和搶劫的生活,是嗎?
圓腦袋點了點頭。
警察一次也沒找到你們嗎?
后來有找到我們,只是問一些例行的問題,他們并不懷疑我們。
為什么?你們運用了什么高超的作案手段嗎?田一江不明白,這樣長年累月的慣犯,怎么會一次也沒抓到,并且在這個城市自由自在的穿行,這讓他對公安處理盜竊案件的能力深表懷疑。
并沒有,圓腦袋像一個惡作劇的孩子,炫耀自己的功績,他說,我們只是謹(jǐn)慎了很多,我和興哥負(fù)責(zé)不同的片區(qū),我們有時也去片區(qū)外作案,而且,我們會提前踩點和試探。
怎么試探?田一江對踩點那一套很清楚,也碰到過入室盜竊類的兇殺案,兇手多半會進行精密而謹(jǐn)嚴(yán)的踩點,有時長達好幾個月,當(dāng)然也有失手的時候,那就會出現(xiàn)碰見戶主在家,狠下殺手的情況,但試探是什么玩意,他就不明白了。
圓腦袋縮著腦袋,只有鼻子滑稽的不時吸溜一下,上下嘴唇打板一樣,一來一去,一五一十的給田一江做解釋,他說,所謂的試探就是我們會提前試探一下這個戶主好不好糊弄,容不容易得手,我們會尾隨戶主回家,比如說,我知道你今天十二點要回家,那我就趕著十二點,你正開門的時候送快遞,這個時候,我們就會說水筆弄丟了,需要簽收,那主人就會開了門,進屋去拿筆,這時如果藥匙放在桌子上,或掛在門上,我們就順手給裝進口袋,或扔在外面的電表箱里,如果戶主出來了,意識到鑰匙不見了,那我們就不會偷這一家,并且將他們家劃到黑名單里,因為這可能是精明又記性好的人,我們盡量不碰這樣的人,如果戶主沒有意識到自己隨手放的藥匙不見了,那我們就打定主意偷這家,而且,如果條件允許,我們有時也會和戶主聊幾句,比如說小區(qū)里或路上,借由問路,問門牌,或一些其他問題,看看戶主腦子是否靈光,總之我們不偷那些精明謹(jǐn)慎的人.......
你們真會揀糊涂柿子捏呀!田一江略有嘲諷的說。不過他同時知道,這也是出于竊賊的精明,人們?yōu)榱双@得自己的生存,哪怕談不上生存,僅僅為了利益,或是這種惡趣味的游戲,也常常選擇碾壓那些某方面比自己弱的人,只有強者,真正的強者,才只會選擇挑戰(zhàn)更強的人,而對弱者充滿悲憫。
所以,羅興是一個真正的欺凌者,因為他即便是尋找惡趣味的冒險,也只敢招惹那些本身比他弱的人,也許弱在防范意識,也許若在心腸不夠硬,總之,他只揀這樣的人下手,完成一次卑劣的欺凌,同時彰顯自己靈魂的虛弱。
田一江在審訊結(jié)束后,心情沉重的走出來了,他知道圓腦袋此時此刻的坦白,并不能抵消自己的嫌疑,大家反而會覺得他殺死羅興剛好有了合理的動機,即分贓不均或來自竊賊的內(nèi)部矛盾,他們看圓腦袋這個樣子,甚至?xí)岩伤恢北幻{迫做自己不情愿的事情,于是痛下殺手,擺脫了那個壓迫他的人,不管如何,總之他目前的嫌疑最大,動機最分明。
看來,必須盡快找到真兇才好,田一江嘆息著。
阿蟄卻憤然的說,我看讓他自作自受吃吃苦頭更好,他對騙了自己,害了自己的人,反而喜歡的不得了。
田一江沉思著點了一根煙,他面向阿蟄,臉上是罕見的憂慮神色,他說,阿蟄,你有沒有想過,由于世俗的評判標(biāo)準(zhǔn)常常是畸形的,人們以金錢,以地位,以美麗或俊俏的容貌,以巧舌如簧來評判一個人是否成功,是否值得尊重,久而久之,連那些健全,善良的,充滿完善靈魂的人,也在這不公平的體制中,畸形的成長。比如圓腦袋,他在生活中一定受了很多歧視,人們?nèi)⌒λL相的丑陋,久而久之,他便以為漂亮的臉蛋就是值得傾盡力氣追求的,所以哪怕對方回以欺騙,他也覺得理所當(dāng)然,因為美麗是他所奢求的;人們恥笑他的智商和懦弱,他便留在羅興身邊唯唯諾諾,以為這樣可以借由他所欽佩的聰明,離自己所奢求的美麗近一點,如果你站在他被壓垮后,畸形成長的思維來思考,你會發(fā)現(xiàn)他是在奮力進取的,奮力靠近人們長此以往所推崇的,那些成功的標(biāo)準(zhǔn)。
所以,阿蟄,這就是人性最可憐的地方,懦弱的好人習(xí)慣了彼此折磨,甚至折磨自己,也沒有自信去建立一套打破這些魔障的新世界,因為他們在舊世界里不僅淪落到喪失勇氣,委曲求全的地步,他們還極有可能因為畸形標(biāo)準(zhǔn)的重塑重生,而淪為畸形的幫兇。
田一江狠狠碾滅了煙,他說,警察是最低級的需索,只有拯救靈魂的思想和教育,才是最急需,卻也最匱乏的存在,可現(xiàn)在的校園,儼然成為了畸形靈魂的發(fā)源地。
他的語氣很嚴(yán)肅,重重砸落下來,讓阿蟄一句也接不住,一個字也忘不了。
《欺凌者》第6章 兇器(1)
http://www.lxweimin.com/p/19b5fa81b5d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