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晉時候,有一個叫張翰的人,在洛陽為官。有一天,他忽然辭官不做,要回老家,理由是這樣的:
“翰因見秋風(fēng)起,乃思吳中菰菜、莼羹、鱸魚膾,曰:‘人生貴適志,何能羈宦數(shù)千里,以邀名爵乎?’遂命駕而歸。”(《晉書·張翰傳 》)
他說秋風(fēng)刮起來了,想吃家鄉(xiāng)吳中(今蘇州一帶)的菰菜 ( 茭白 ) 、莼羹、鱸魚;不行了受不了了,要回老家。
其實,張翰辭官是為了避禍。說別的理由恐怕不好使,但說自己饞了、想家了,就正大光明了。說走就走,回老家瀟灑去了。
如果換做我,那么我會想念家鄉(xiāng)的什么食物呢?
——當(dāng)然是家鄉(xiāng)的知了猴了!
所謂思鄉(xiāng),一半是胃在思鄉(xiāng)
有一句話說,抓住男人的心,先要抓住男人的胃。其實不光男人這樣。誰說女人就不能做個吃貨了?
若把故鄉(xiāng)擬人化,應(yīng)該說,故鄉(xiāng)最擅長的就是抓住游子的胃。人們說思鄉(xiāng),首先是想念故鄉(xiāng)的親人,其次呢?就是想念故鄉(xiāng)的食物了。
今年春節(jié),因為疫情原因,我就地過年,不回老家。父母快遞來一箱年貨。打開一看,不出意外地有一瓶知了猴。
“知了猴”是家鄉(xiāng)俗話對蟬幼蟲的稱呼,成蟲自然就是“知了”。
在現(xiàn)代社會,當(dāng)一個吃貨是幸福的。
美食可以跨越時間。知了猴是夏天的物產(chǎn),在以前,冬天是不可能吃到的。現(xiàn)在有冰箱,夏天儲存一些知了猴,把它們?nèi)降V泉水瓶子里,灌滿水,放在在冰箱里凍成一坨,可以保存到冬天。
美食也可以跨越空間。快遞說來就來,一瓶冰凍知了猴,跨越千里,開箱還沒有解凍。楊貴妃吃荔枝的皇家待遇,如今普通百姓都可以享受得到。
吃的時候,把知了猴化開,洗凈了,用油炸,炸到知了猴的身體舒展、脆脆黃黃、香氣四溢時,再撒上一些鹽粒,就可以吃了。
囿于酒量,我不經(jīng)常喝酒。但有這么一盤晶瑩透亮的知了猴擺在面前,喝一點小酒就有充分理由了!
知了猴入口,香氣自然就會將我?guī)Щ匦r候撿知了猴的時光——
我家舊宅在村子南邊,出了門,走過兩排房子,再經(jīng)過一片菜園,就到了河邊一片樹林。
印象中,河邊的樹林很大,那里也是農(nóng)歷逢一、六的日子鄉(xiāng)親們趕集的地方。夏天,不趕集的日子,那片樹林就成為村民納涼的地方。烈日炎炎,婦女們就三五成群,約著到樹林里乘涼,一邊做著手工,一邊交流家長里短。小孩子往往鋪上個蓑衣,睡在那里。
這個季節(jié),也是金蟬脫殼的季節(jié)。一般從傍晚開始,知了猴從地下往外鉆。眼尖的人們,往往會發(fā)現(xiàn)地上有一個小小的洞,然后越來越擴(kuò)大,最后知了猴就爬出來。
撿起這些正在爬行的知了猴,回家就是一道美味。有時數(shù)量太少,就干脆把蟬剁碎,混到別的菜里,拍成餅。
知了猴整夜都在往外爬,于是樹林整晚都人頭攢動,到處都是手電筒。
故鄉(xiāng)的夏天,在我而言是和知了猴聯(lián)系在一起的。這個季節(jié)外出吃飯,炸知了猴是我必點的一道菜。
在北京這些年,我從來沒有在大小餐館里遇到過炸知了猴這道菜,甚至在樹上也很少聽到飽滿的蟬鳴。
只是到了最近,才發(fā)現(xiàn)一家燒烤店,里面居然有烤知了猴。
小時候覺得吃知了猴是一件天經(jīng)地義的事,但現(xiàn)在面對一盤炸得香香脆脆的知了猴時,有時候就覺得荒唐:“人家是個文化人嘛,怎么就吃起了昆蟲?”有些慚愧,仿佛將自己降低到野蠻人的程度。
后來翻資料,發(fā)現(xiàn)吃知了猴可不是一件沒文化的事,早在周代就有,而且記錄在史冊的。《禮記·內(nèi)則》列舉周天子宴會上吃的小肴,就有蜩、范、蚔、蟓、蝸這幾種小蟲子。蜩(念tiao),就是蟬的幼蟲,知了猴。
在開封一帶,人們俗稱蟬為“爬叉”。在宋朝,爬叉曾經(jīng)是貢品。據(jù)《包拯集》,包公坐衙開封府的時候,曾經(jīng)讓開封府轄下的陽武縣知縣王尚恭進(jìn)貢爬叉一千只,供宮廷食用。
近年來,蟬已經(jīng)成為一種美食,捕蟬居然成為一些地方發(fā)家致富的門路,屢屢成為新聞報道的對象。家鄉(xiāng)人們常說,晚上找知了猴的人,比知了猴還多!
據(jù)新聞報道,有一位善心人,擔(dān)心大家把知了猴捉?jīng)]了,還專門放生知了猴。
蟬噪林愈靜,閃動著一位捕蟬老人的身影
知了猴鉆出大地、往樹上爬的時候,被人們抓走一批。另外一部分知了猴,躲開抓捕,變成知了,但也還是人們的抓捕的對象。
我小時候見到過粘知了的高手,中午拿著兩根或三根竹竿接起來的長桿,桿頭上涂上面筋,走到樹林,一上午就可以粘一大袋子。走到村里,袋子里的知了齊鳴,羨慕煞小伙伴。
我雖然學(xué)會制作面筋,卻從來不曾粘到知了。每次都是竹竿一靠近,正在尖叫的知了便撒一泡尿,得意地飛走了。
后來讀《莊子·達(dá)生》篇,里面講了一個善于捕蟬的老人的故事,說孔子路過一片樹林,看到一個駝背老人,手里拿著一根長長的竹竿正在粘知了。老人的技術(shù)非常嫻熟,只要是他想粘的知了,沒有一個能逃脫的,就好像信手拾來一樣輕而易舉。孔子驚奇地說:“您的技術(shù)這么巧妙,大概有什么方法吧!”
駝背老人說:“我的確是有方法的。夏季五六月粘知了的時候,如果能夠在竹竿的頂上放兩枚球而不讓球掉下來,粘的時候知了就很少能夠逃脫。如果放三枚不掉下來,十只知了就只能逃脫一只。如果放五枚不掉下來,粘知了就像用手拾東西那么容易了。你看我站在這里,就如木樁一樣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我舉起手臂,就跟枯樹枝一樣紋絲不動。盡管身邊天地廣闊無邊,世間萬物五光十色,而我的眼睛里只有知了的翅膀。外界的什么東西都不能分散我的注意力,都影響不了我對知了翅膀的關(guān)注,怎么會粘不到知了呢?”
總覺得老人這段話有點裝,我小時候遇到的那位粘知了高手,就是個比我大一點的孩子,哪有這么多訓(xùn)練呢?
知了猴雌雄莫辨,而變成知了之后,就可以分出雌雄。我家鄉(xiāng)土話把知了分別叫做“啞巴”和“鈴鈴”。鈴鈴是雄蟲,腹部有兩片圓甲殼,就是這里發(fā)出聲音,雌蟲就沒有。
從吃的角度來說,知了的味道遠(yuǎn)不如知了猴。剛蛻殼的還可以,背部已經(jīng)發(fā)黑的那種知了,就更是沒有味道了。?
雖然吃起來不佳,但有一雙晶瑩翅膀、在高高樹枝上放歌的知了,就有了一層文化身份。這只靈動的小昆蟲,在中華五千年文化史里放歌。
蟬鳴五千年,文人寄深情
在周代的文物和文獻(xiàn)里,就可以見到蟬的形象。如玉蟬。
又如,著名的記載武王伐紂時間的利簋上面的蟬紋:
在《詩經(jīng)·七月》里,詩人寫道:“四月秀葽,五月鳴蜩。”說四月份草長得很茂盛,五月份可以聽到蟬鳴。在這里,蟬是時令變化的標(biāo)志。
另一首《詩經(jīng)·蕩》:“如蜩如螗,如沸如羹。”用蟬的鳴叫,形容心思的煩亂,這里蟬的形象就是聒噪。
到魏晉南北朝時期,文人筆下的蟬,就不光是蟬鳴、一個背景音了。南北朝時期范云的《詠早蟬詩》:“生隨春冰薄,質(zhì)與秋塵輕。端綏挹霄液,飛音承露清。”對蟬的聲、形、生活方式等進(jìn)行全面的描寫。
對蟬的描寫,也作者賦予了濃厚的感情,陸云《寒蟬賦》說:
“夫頭上有緌,則其文也。含氣飲露,則其清也。黍稷不享,則其廉也。處不巢居,則其儉也。應(yīng)候守常,則其信也。加以冠冕,取其容也。”
據(jù)說雞有五德,陸云偏要給蟬也找出五德來。
蟬也經(jīng)常成為詩人表達(dá)感情的寄托。
陶淵明在《己酉歲九月九日》詩中寫道:“哀蟬無留響,叢雁鳴云霄。”蟬和“哀”聯(lián)系在一起。
司空曙《新蟬》寫道:“今朝蟬忽鳴,遷客若為情?便覺一年老,能令萬感生。”聽到蟬聲,感受到歲月變遷,焦慮感就來了。
白居易的《早蟬》寫道?:“一聞愁意結(jié),再聽鄉(xiāng)心起。渭上新蟬聲,先聽渾相似。衡門有誰聽?日暮槐花里。”聽到蟬鳴,就開始思鄉(xiāng)。
孟浩然《秦中寄遠(yuǎn)上人》:“日夕涼風(fēng)至,聞蟬但益悲。”
元稹:“紅樹蟬聲滿夕陽,白頭相送悲相傷”(《送盧詩》)。
最著名的,還要數(shù)以下三首,并稱“詠蟬三絕”:
《蟬》?
虞世南
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
居高聲自遠(yuǎn),非是藉秋風(fēng)。
《在獄詠蟬》
駱賓王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
那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
露重飛難進(jìn),風(fēng)多響易沉。
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蟬》
李商隱
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
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
薄宦梗猶泛,故園蕪已平。
煩君最相警,我亦舉家清。
這些詩,詠到蟬時,要么感慨時光流逝,要么表達(dá)高雅志向,要么顧影自憐,要么游子思鄉(xiāng),但從來沒有人真正考慮蟬的感受。正如王國維所說:“蟬本無知,然而許多詩人卻聞蟬而愁,只因詩人自己心中有愁,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王國維:《人間詞話》)
要說對蟬有一種同情的理解,還得說一位老外,昆蟲學(xué)家法布爾。他認(rèn)真研究了蟬的生活,在《昆蟲記》里寫到:
“未長成的蟬的地下生活,至今還是個秘密,不過在它來到地面以前,地下生活所經(jīng)過的時間我們是知道的,大概是四年。以后,在陽光中的歌唱只有五星期。
四年黑暗中的苦工,一個月陽光下的享樂,這就是蟬的生活。我們不應(yīng)當(dāng)討厭它那喧囂的歌聲,因為它掘土四年,現(xiàn)在才能夠穿起漂亮的衣服,長起可與飛鳥匹敵的翅膀,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中。
什么樣的鈸聲能響亮到足以歌頌它那得來不易的剎那歡愉呢?”
蟬這么可愛,這么努力,真不忍心……還是讓我再吃一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