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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身佇立在藥師谷口,回望進谷處嶙峋的石陣,那些石頭在陣法的作用下緩緩滾動,掩蓋住出谷的痕跡。
外面大雪紛飛,風刀霜劍,紛爭不斷,此刻的藥師谷一如既往的溫馨寧靜,無欲無爭。
十二年了,自十二年前被師父從冰河中救起,拜在藥師谷門下,到如今執掌藥師谷,已然整整十二年的時光了。這十二年來,愛也好,恨也罷,所有的前塵往事都塵封心底,像一只受驚的小鳥一樣,將頭低低的埋進羽翼中。
十二年不曾出谷,如今,終于要第一次說再見了么?卻不知此去歸期何如,能否將明介帶離那個殺伐不斷的險惡之地。
風雪冷冽,體內寒疾隱隱有發作的跡象,周身忽覺一暖,仿若有火爐環繞。
我回身一看,一頭奇異的藍色長發映入眼簾,其面貌清秀文雅,眼神清澈明亮,整個人由內而外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暖意。四周仿佛有一個無形的溫暖的罩子一般,將我和他籠罩其中,隔絕了風雪,暖洋洋的,說不出的和煦。
雖然早已知曉這是他修煉沐春風心法的功效,卻仍舊止不住的驚奇。
難以想象,像他這樣面容和善,連蝴蝶也會在其指尖駐足停留的人,竟然會和明介一樣是魔教殺人無數的五明子之一的妙風。
回想前日他在谷口請自己前往昆侖山魔宮出診時,他帶著十二名昆侖奴引刀自裁以性命相脅的場景,其目光中流露出的決絕與漠然,實在令人心寒。那種目光,還有那種對他人甚至對自己生命的漠視,與明介簡直如出一轍。到底是怎樣的兇險之地,才能訓練出像他和明介那樣近乎瘋魔的殺手和死士。
即使我極力挽留,明介還是那樣決然的離開了,回到那個殺戮之地,回到教王麾下,繼續做他的修羅場殺手之王。
此去,無論如何,都要將明介從那個地方帶出來!
-2-
此時的明介,應該已經回到大光明宮了。
一想到明介,往昔的記憶便如潮水一般涌上來,難以遏止。
十九年前,我被流放路過摩迦村寨,當時明介年僅六歲,比我還要小一歲。
這個曾經在六歲就為了救我而在無意識之下覺醒了瞳術并殺了人的小男孩,還沒來得及享受屬于他的童真,就被生生剝奪了自由。
摩迦村寨的人發現了他身上奇異的天賦,將其視為妖瞳再世,把他關在一間暗無天日的黑屋里長達七年之久。
從那一刻起,我就發誓,要將他當做親弟弟一樣,要一輩子對他好。
可惜,在死亡的恐懼面前,我卻食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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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介在被關押七年之后,竟然又在無意識之下殺人了。
這一次徹底激怒了摩迦村寨的老人們。妖瞳出世,禍害全族的預言讓他們不得不謹慎以對。但明介終究還只是個孩子,最終他們決定挖去明介的雙眼,即使我和雪懷極力勸說也無能為力。
“不要挖我的眼睛!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隔著厚重的墻壁,明介嘶聲吶喊的聲音傳過來,像一根細小的針一樣,刺得我的心劇烈的收縮。
“明介。”我踮起腳,伏在墻上,借著外面微弱的亮光透過墻上小小的缺口看過去。
一雙泛著淚光的眼睛,帶著狂喜出現在缺口處。那眼睛黑白分明,清澈明亮,無論怎么看,都不會是一雙殺人兇手會有的眼睛。
“小夜姐姐!是你來看我了?”這一聲小夜姐姐,叫得我的心幾乎要四散碎裂,眼中淚水再也抑制不住奪眶而出。此刻伏在墻的另一邊的那個小男孩,會身處險境,完全是為了我啊!
“那些混賬大人說你的眼睛會殺人,可為什么我看了就沒事?”透過缺口,我幾乎泣不成聲的說道:“你是為了我被關進來的——我和雪懷說過了,如果、如果他們真挖了你的眼睛,我們就一人挖一只給你!”
“小夜姐姐……”墻的另一面,傳來明介低低的哭聲。在被關押的七年里,這是他第一次示弱失聲痛哭。
-4-
也就是在那一夜,昔日祥和寧靜、與世無爭的摩迦村寨無緣無故遭人屠戮。被血與火覆蓋的小村寨,尸橫遍野,摩迦一族一夜之間讓人屠戮殆盡。
我與雪懷執手倉惶逃出,那些殺戮者從后面追來,戴著猙獰的面具,鮮血沿著利刃緩緩滴下,在漠河的冰面上留下一條條長長的血跡。
雪懷牽著我慌不擇路地在冰封的漠河上奔逃,忽然間冰層“咔擦”一聲裂開,黑色的巨口瞬間將我們吞沒!在落下的一瞬間,雪懷伸出雙手,將我緊緊的摟在懷里,順著冰層下的暗流漂去。
十二月的漠河水,寒冷刺骨,足以致命。
冰冷的河水在我們落水的一瞬間便涌上來,包裹著全身,寒冷刺入骨髓。那一刻,雪懷的心口,是刺骨的水里惟一的溫暖。
那樣血腥的一夜之后,什么都不存在了。包括雪懷。
被師父從漠河中救起,至今已經十二年了,然而那透入骨髓的寒冷卻依然時不時的泛起。幾乎在每一個下雪的夜晚,那一夜的場景就會侵入夢中,然后將我從夢中驚醒。我發了瘋一般推開門沖出去,赤腳在雪地上不停的奔跑,想奔回那個荒涼偏僻的摩迦村寨,去尋找那遺失的溫暖。
可惜,一切都不在了!
本以為明介也在那場滅頂之災中喪生了,卻不曾想他不知為何入了魔教,成了人人畏懼的修羅場殺手之王,被人金針封腦,往昔的記憶再也不記得一絲一毫。這些年,他該是受了怎樣非人的折磨才變成如今這般模樣,甚至在金針封腦被一步步解除之后依然執念一般不肯相信自己的往昔。
也許真如霍展白所言,一個殺手,他寧愿不相信自己的過往。往日的記憶只會成為負累,等他相信的時候,恐怕也就離死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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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了摸額頭上的傷,那是明介離去之前留下的。或許那一刻的他,應該稱之為瞳吧,大光明宮修羅場殺手之王的瞳。
透過鏡子,我出神的看著額上的傷,忽然笑了起來:“霍展白,你又輸了。”
“啊?”正惱怒于我放走明介而喋喋不休罵得起勁的霍展白聞言愣了一下,“什么?”
“你說他一定會殺我——”摸了摸繃帶,我喃喃自語,“可他并沒有……并沒有啊。”
霍展白一時怔住了,似乎不知該如何作答。明介當時明明可以取走我的性命的,卻在最后一瞬側轉了劍,只是將我擊暈。
“他是明介……是我弟弟。”我緩緩低下頭,視線被框中淚水模糊,身體止不住的顫抖,“他心里,其實還是相信的啊!”
“愚蠢!你怎么還不明白?”霍展白懊惱著喊道,“相信與不相信,對他而言,已經不重要了。”
“我只是,不想再讓他被關在黑夜里。”沉默片刻,我將臉埋入掌中,用低低的聲音說道,“他已經被關了那么久了。”
“他已經走了,”霍展白輕輕拍著我的背,安慰道,“好了,別想了……他已經走了,那是他自己選擇的路,你無法為他做什么。”
感受著背上輕拍的手掌傳來的溫度,這一瞬間,仿佛內心有了什么可以依靠的東西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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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師谷外,寒風呼嘯,雪花飛揚。
多年不曾出谷,如今就要離開,回望藥師谷,心中忽然涌起一陣不舍。
“外面風雪寒冷,請薛谷主移步車中,早去早回。”妙風在一旁勸解道。
向綠兒她們們交代好谷中事務,我轉頭回顧妙風,放低聲音,“幫我把雪懷帶出來吧。”
“但憑谷主吩咐。”妙風一躬身,足尖輕點,轉瞬便消失在眼前。
只是一剎那,便見他抱著一個大氅裹著的東西,起起落落,便來到馬車邊上,對著我輕輕點頭示意,然后俯身將大氅放進馬車里。
“雪懷……”在綠兒她們驚詫的目光中,我幽幽一聲嘆息,揭開大氅的一角,看著那張在冰下躺了整整十二年的臉,“我們回家了。”
這一路風大雪大,馬車沿著漠河整整走了兩日。第二天日落之時,終于走出了藥師谷前的那片雪原,走上了同樣被白雪所覆蓋的官道。
車輛行至一個破敗的驛站邊上,我示意妙風停下馬車。
掀開厚重的簾子,冷風襲來,我掩口微微咳嗽,吃力的將大氅裹著的雪懷往外抱。
“我來。”妙風跳下車,伸出雙臂接過。
我隨后跳下馬車,抬起頭望著眼前已經荒廢多年的村落,昔日的摩迦村寨自那一夜滅族之后,再也無人居住,年年大雪,壓垮了大多數木屋。寒冷的風裹挾著雪呼嘯而過,在空蕩蕩的村子里發出凄厲的聲音。
一言不發的帶著妙風來到村子北面的空地,那里隱隱約約有墳丘隆起,曾經是村里的墳場。
多年前,師父曾帶自己回來過,在這里我親手掩埋了村里的所有人,只留下雪懷冰封在谷中冰湖之中。
師父說,人死不能復生。我不信!
這十二年里,我日夜苦讀不輟,精研醫術,盼望著能有朝一日醫術大成,將雪懷從冰下喚醒。
如今,終究還是到了要放手作最后的訣別的時候了。
默默地凝望了片刻,從袖中摸出一把匕首,就地開始挖掘,我開口說道:“就埋在這里吧。”話一出口,冷風灌入喉嚨,我捂著嘴劇烈的咳嗽起來。
長年被極寒所冰凍,此處泥土堅硬無比,我用盡全力,鋒利的匕首也只是在地面留下一個淺淺的白點。
似乎是不想因此而浪費時間,妙風上前彎身說道:“我來吧。”說罷伸出右掌,掌中真氣流轉,一股熱氣蒸騰而起,原本堅硬的土地被一掌切下就裂開的一個大口子。
“滾開!讓我自己來!”見此情形,我心里忽地感到莫名的憤怒,一把推開他。
妙風默默的看了我一眼,沒有再說話,只是雙掌按向地面,默默運轉功力,掌力吐息。
原本堅硬的土地,一刀一刀,逐漸變得松軟。一個時辰之后,終于挖出了足夠大的土坑,跪坐在雪地上,我筋疲力盡的喘息難定,繼而將雪懷的尸體小心翼翼的移入坑中。
雙手微微顫抖,我捧起碎土向坑中輕輕撒下。夾雜著雪的土,一點一點,掩蓋住雪懷的身體,掩蓋住那張無數次在午夜我伏身冰面、默默相對的臉。
別了,雪懷。努力了那么久,還是到了要說再見的這一刻了么?也不知以后還會不會有人帶我去看北極光,會不會有人在我墜入黑暗冰河的瞬間將我托起,擁入懷里?
妙風在一邊關切看著我,“薛谷主,還請保重身體。”說話間,掌心撫在我的背上,沐春風蔓延至四肢百骸,為我驅散體內的寒氣。這溫暖的感覺,似曾相識,一如幾日前霍展白在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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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雪下得非常大,風從漠河以北吹過來,在藥師谷上空盤旋呼嘯,谷中春夏秋冬四苑依舊四季分明。
我像往常一樣,于夜深人靜之際來到冬之苑的冰湖之上。冰面下的雪懷,還是十六七歲的模樣,彎著身子,雙手虛抱于胸前,自十二年前被凍結在冰層之中,靜靜沉睡至今。
彎身伏在冰面上,這一次,我不再是獨自一人默守于此,霍展白默默的站在一邊,撐著傘為我遮擋著風雪。
我在冰面靜默無語,他在身旁陪我站到了深宵。
八年來,他為那個與他毫無血緣關系的叫沫兒的孩子走南闖北的奔波,每一次到藥師谷中來,都遍體鱗傷,甚至重傷垂死。我知道,是因為那個叫秋水音的女人,他在重傷昏迷時依然會在恍惚中私語念叨的名字。
難以想象,怎樣的力量,才能支撐他一年又一年,走遍天下,將世間最難收集到的珍寶聚集于此,只為了煉制一副能救沫兒的藥。
一念及此,似乎是想到了秋水音這個名字,心中忽然有些不耐,莫名的有些煩躁。
說起來,還要感謝沫兒呢。這八年來,霍展白為了這個孩子,一年一度的造訪,竟漸漸成了一年里惟一讓我有些期待的日子——雖然見面之后,大半還是相互斗氣斗嘴和斗酒。
每次他離開后,我都讓侍女在雪里埋下新的酒壇,心里期待著來年的相聚。
前幾日與他在梅樹下就著梅花賞雪品酒,沉醉之間,被他擁在懷里,裹上一襲翠云裘,靠著梅樹安眠。
天地一時竟好似變得無比的空曠,卻又如此的充盈,就連周身落下的雪仿佛都是溫暖的。那一夜,沒有以往的夜半入夢又驚醒,沒有徹夜的寒冷難以入眠,就連在夢里,都是一直那樣的溫暖,讓人無限的眷念,不愿醒來。
如此一想,思緒竟有些收之不住的感覺。
霍展白對于自己,真的好像已經漸漸成為了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個人,有時候,他那張英俊帥氣時常帶著壞笑的臉總會莫名的和昔日雪懷的笑臉重疊在一起,讓我一時之間有些迷失了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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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次我在藏書閣為沫兒的病情整夜查閱醫書,寒疾復發。也是他及時趕到,以驚神指強行為我推血過宮,仿佛在我溺水垂死之際伸過來一根竹竿,讓我僥幸撿回一條命。
看著他在床邊喋喋不休的樣子,我一時竟有些出神。除了雪懷,還是第一次有這樣一個男人會為了自己的安危而憂思不已。
想到雪懷,心里的這份眷念的感覺又迅速如潮水般退去。下意識的想要扯開話題,于是出言調侃道:“好啦,我知道你的意思,好歹你也救了我一次,所以這些年欠下的看病的債可以少還一些。”
“我的意思不是要債,是你這個死女人得以后給我——”霍展白明顯有些惱怒。
“好啦,給我滾出去!”不等他繼續說下去,我截住話頭,抬手一指門外,“我要穿衣服了!”
他臉上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悻悻的往外走,走到門口又停住腳:“我說,以后還是——”
“還看!”抓起手邊的一個香爐,砰然摔在他的腳下,嚇得他一跳三尺。
他在門口悻悻地搖頭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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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霍展白在雪中撐傘,陪我站過了深宵,直到天色微藍。徹夜的寒氣侵入骨髓,凍得我全身僵冷。他走上前來拉了拉我。
我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極為惱怒的情緒,重重的將他伸過來的手臂推開,不料身體卻因寒冷僵硬而失衡站立不穩,在冰面重重的摔落。“咔嚓”一聲,冰面裂開,宛如一張黑色的巨口即將將我吞沒,一如十二年前和雪懷奔逃在漠河冰面上落水的那一瞬間。
那一瞬間,多年的恐懼再度襲來,我矢口驚叫,茫然無助的閉上眼,等待即將到來的寒冷侵襲。
“小心!”一只手從旁邊伸過來,一把攔腰抱住我。我睜開眼,霍展白抱著我在空中輕輕掠過,另一只手仍舊撐著傘為我遮擋住迎面而來的風雪。他低下頭,輕聲道:“回去吧,太冷了,天都要亮了。”
我低低的伏在他的懷里,因寒冷和驚怖而微微顫栗。沒有掉下去……這一次,我沒有掉下去!
那只將我帶離冰窖和黑暗的手是真實的,那懷抱是溫暖而堅實的。
他就那樣抱著我,直接向著夏之苑走去。
這一路上,雪花簌簌而落,輕輕打在傘上。這心口跳動的節奏,懷里散發的溫度,竟讓我感到有些熟悉。我轉頭透過黎明前的夜色,忽然發現這一夜他為我打著傘,自己大半個身子卻積了厚厚的雪。
我伸出手,輕輕為他拂去肩上落滿的雪,忽然間,心里有了前所未有的暖意。
這么多年來,我們互相眷戀和倚賴,在每一次孤獨和痛苦的時候,總是想到對方身畔尋求溫暖——這樣的知己,其實也足以相伴一生吧?
“沫兒的藥,明天就能好了吧?”然而,他的一聲詢問打破了黎明中的一絲安靜。
我停住手指,剎那間仿佛大夢初醒一般,默然的點點頭。
“謝謝你。”他說著,低頭笑了笑,“等沫兒好了,我請你來臨安玩,也讓他認識一下救命恩人。”
“呵,不用。”我在臉上扯出一抹微笑,“他的救命恩人不是我。是你,還有……他的母親。”說到最后,不知為何,我停頓了一下,下意識的避開了秋水音這個名字。
“而且,”我抬頭望向遠處的天空,夏之苑有溫泉涌出,空中的雪尚未落地便已悄然融化,空氣中仿佛有絲絲水汽流轉,涼涼的,“我十四歲那年受了極重的寒氣,已然深入肺腑,師父說有生之年都無法離開這里,因為外面的寒冷是我無法承受的,不等我穿過那片雪原,我就會因寒冷而死去。”
他的身體微微一震,半晌無言。
“我倒不想去江南,”我轉頭望向北方的天空,喃喃自語,“我想去漠河以北的極北之地……聽雪懷說,那里是冰的大海,天空變幻著七種色彩,像做夢一樣。”
“雪懷他……就在那片天空之下,等著我。”如此說著,我一時之間竟有些癡了,臉上也不自覺的帶著笑意。
霍展白聞言竟像是惱羞成怒一般,驀然手一松,將我放下,“真愚蠢!他早已死了!你怎么還不醒悟?他十二年前就死了,你卻還在做夢!你不把他埋了,就永遠也醒不過來!”
我定定的看著他。還是會在意么?
若是有一天,雪懷成了過去,那秋水音呢,你又是否舍得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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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搖搖晃晃,抵達昆侖山大光明宮時,便傳來了瞳叛亂失敗的消息。
大光明宮的風雪較之藥師谷,更加凌冽,如刀割面一樣,劃得臉頰生疼。
大殿之上的教王,面容衰老,眼神中依然迸射出身為上位者的威勢。只是他一開口,即便強自偽裝出中氣十足的樣子,依然躲不過醫者的望聞問切。看來,練功走火入魔已然在其體內留下了無可逆轉的傷勢。
我以醫治他為條件,要挾他釋放明介。
他答應了。是要挾,同樣也是交換。
只是,在等待醫治時間里,我卻從妙水那里得知,原來,教王就是當年屠滅摩迦村的兇手。一切都是為了得到明介那絕無僅有的瞳術天賦而已。
魔宮之內,果然是勾心斗角,兇險難測,所謂的效忠不過是表面的順從罷了。倘若教王是當年摩迦村寨的兇手,想必殿前的承諾也不過是穩定人心的空話吧。
為了明介,我再次與妙水達成約定,她助我救出明介,我幫她刺殺教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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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獄之中的明介,雙眼已被七星海棠之毒侵蝕,此刻雙目失明。
聽到牢門打開的聲音,依舊蜷縮在角落里,無動于衷,仿佛這個世界與他再無干系。
“明介,”我看著他滿身是血,脖子上像栓狗一樣被金索系住,鐵圈深深勒入頸中,雙手雙腳都被鐐銬鎖在地面,整個人匍匐在冰冷的石板上,遍體都是酷刑的痕跡。
不到一個月之前,在藥師谷里的明介是那般的冷酷高傲,出手之間凌厲果斷,然而短短二十幾天后卻被毀了眼前這幅模樣。
那一瞬間,劇烈的心痛幾乎要讓我窒息。
“小夜姐姐?”他聞聲驚喜地抬起頭,可惜已經什么都看不見了。
我聞言,淚水再也遏制不住奔涌而出。竭力讓自己保持平靜,“明介,坐下來,我替你看看傷勢。”
他默默的趴在地上,此刻溫順無比。劇毒一分一分侵蝕著他的身體,遍體的傷痕觸碰之下便是錐心之痛,只是那樣的疼痛他依然咬牙堅持了下來,似乎怕發出一絲聲音,會打破此時的寧靜。
是啊,這樣短暫的相處,在如今看來,是何其的珍貴!
在過去的十二年里,因為那場滅族之災,我們天涯遠隔,即使彼此擦肩亦不相識,而多年之后,九死一生,再度相逢,卻又立刻面臨著生離死別。
曾經發下的一輩子對這個弟弟好的誓言,如今依然回響在耳邊。
都說七星海棠之毒無藥可解,七日之期一過,便會毒發身亡。呵,事實也確是如此。不過,那是只是對一般人罷了,因為,這世上鮮有醫生會肯舍棄自己的性命去成全別人。
手腕翻轉,四枚銀針瞬間刺入明介腦袋兩側的睛明穴和承泣穴。我扶住他的肩膀,緊緊固定住他的頭,探身過去伸出舌頭舔舐被毒瞎的雙眼。
明介的身體微微顫抖,然而被封住穴道的他,也只能微微抖動罷了。
七星海棠之毒,苦澀無比,明介的眼中被淚水充斥,這毒混著淚水,咸而苦。
“好了。”片刻之后,我如釋重負,輕輕笑道:“毒已拔去,用蛇膽明目散涂一下,不出三日,即可完全復明,七星海棠之毒已無大礙。”
“小夜姐姐,你……”明介臉色慘白,出言哽咽。
“好了。明介,我不會讓你死的,”我深吸一口氣,笑了起來,看著明介的眼神更加堅定,“這一次,我不會讓你像雪懷、像全村的人一樣,在我面前眼睜睜的死去!”
只是,這千里的跋涉,剛一見面,又不得不說再見了。再見即是永別!
輕輕的將圣火令放在他懷里,“拿好了,這,應該是你們教中至寶吧。有了這個,你也不用再受制于人了,教王……交給我好了。”
“我不要這個!”終于,他聲嘶力竭的脫口大喊起來,其聲音在空曠的牢房里來回震響,凄然而又絕望,“我只要你好好活著!”
我聞言一震,原本強忍下來的淚水再次應聲而落。多年來的冰與火的煎熬,生與死的別離,所有的情緒一起涌上心頭,我仿佛失去了控制自己情緒的最后一絲力量,伸出手將明介的頭攬進懷里,失聲痛哭。
怎么會變成這樣呢?怎么會變成這樣呢?
可惜,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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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金殿之上,我如約為教王治傷。
像他這樣出身修羅場的人,自然不會輕易放松警惕,但面對醫者,又能如何呢?
以金針渡穴之法為其醫治,稍有差池,其效果便迥然不同。
當七十二枚金針遍布教王全身之際,我抬頭看了他一眼,輕聲笑道:“好了。”然后陡然豎起手掌,平平的在教王背上一拍,七十二枚金針瞬間鉆入其體內。
“啊——”他全身一震,發出極為慘痛的叫聲。他臉色鐵青,霍然轉身,反手就是一掌對著我拍過來。
呵呵……要結束了么?我仰頭閉目,等待即將到來的死期。
耳邊傳來一聲巨響,意料之中的痛沒有出現。我睜眼,妙風站在身旁,嘴角有血沁出。
“風!”眼前的教王,滿臉不可置信,“連你……連你也……”
“屬下,請教王寬恕……不,屬下愿替薛谷主接受任何懲罰!”
這一路行來,不知何時,妙風已然待我至此。
階下的妙水抓住機會,提劍上前,血紅色的瀝血劍瞬間穿透玉座,連同玉座上的人!
“妙水,你!”玉座上的教王雙掌齊出,一分為二,轉瞬掌力便至我和妙水面前,隨后只來得及發出一聲驚呼便已氣絕。
妙風閃身上前欲要為我擋住,只是為時已晚,我在教王瀕死的掌風中向后飛去,重重摔落在玉階之下,一口鮮血從喉嚨中倒灌而出,將雪白的臺階染得一片殷紅。
飄飛的帷幔中,一身藍衣的妙水出手擋住教王的掌力,看著眼前已死之人,狐一樣的眼中閃著快意的光,整個人近乎瘋癲一般仰頭長笑。
妙風眼神復雜的看著她,躬身抱起我,向著殿外掠去。我眼前一黑,重重的癱在他懷里。
-13-
醒來的時候,自己在奔馳的馬背上。
沒死?教王臨死前的掌風終究力道有限。
風雪在耳邊呼嘯,然而身體卻并不覺得寒冷,一襲溫暖的狐裘包裹著我的全身,一雙手緊緊托著我的后心,不斷的有和煦的內息送入。
藍色的長發垂在眼前,隨風而動。原來是妙風?
可惜,七星海棠之毒已經深入肺腑,即使大殿之上沒被教王當場劈死,現在也時日無多了!
“讓開!”奔馳的馬匹驟然停住,馬背上的妙風厲聲喝道。
“呵,妙風使好大的口氣,”一個陌生的聲音傳來,“我們可不是修羅場八駿那種飯桶!”
耳邊傳來刀劍相擊的聲音,透過包裹著我的大氅的縫隙,一陣劍光在妙風四周環繞。
“小心,沐春風心法!”
這個聲音是——
霍展白?!心中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喜悅!
我心中一陣急切,想要出聲呼喊,然而七星海棠之毒已然侵蝕體內,喊出口的聲音微弱不堪。我竭力將手伸出大氅外,奮力揮動。
“大家小心!”一個聲音高呼道,“好像還有一個人!”
外面的打斗明顯停止了,似乎都在凝神戒備。
半晌之后,妙風的聲音傳來:“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你們可以攔下我,但是至少要留下一半以上人的性命!”
“你走!”片刻之后,霍展白不甘的聲音再度傳來。
身體只覺得微微下沉,繼而向上飛起,一陣馬匹的嘶鳴聲響起。
我用盡全力,揮舞著那只手,想要高聲呼喊“霍展白”三個字。然而,身后的馬蹄聲漸行漸遠,仿佛有什么東西隨著這聲音一起逐漸遠去,直到悄無聲息。
再見了,霍展白。千里的跋涉,終究還是錯過了,只是做了最后一次甚至無法相見的告別。
我已經放下了雪懷,你呢,是否也放下了秋水音?
“光……”我躺在柔軟的狐裘中,仰望著天空低聲呢喃,耳邊的風聲越來越遠,視線逐漸模糊,天邊有無數細小的光點浮動,像精靈一樣帶出許多美麗的色彩,匯聚成七色的光帶,籠罩住我全身。
“霍……”用盡全身力氣,終于再次吐出一個字。
霍展白,你看到了么?那是極光!
【無戒365極限挑戰營? 第12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