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桑百年第一章

  第一章

  “大樹叫鬼子綁在大柳樹下了!”消息象-陣風,一會兒工夫便傳遍了整個繭場鎮,沸沸揚揚的。老百姓弄不明白,他不是繭場鎮東屯的屯長嗎?怎么還叫日本人抓起來了?

  繭場鎮在遼寧的東部山區算個大鎮子。四周是山,中間是一條狹長的平原,背靠一座山,形似倒扣的元寶,人們叫它元寶山。鎮子前面是一條河,靠北邊山腳流向西方。站在元寶山頂高處向下俯瞰,繭場鎮就象一只大烏龜,頭西尾東趴在西大河邊。更神奇的是烏龜頭部兩邊各有一個圓形小水泡子,無論旱澇從不干涸,就象烏龜的兩只眼睛。

  后來,不知哪來的四川蠻子,說有朝一日烏龜成精會發洪水,整個鎮子會毀滅的片瓦無存。于是施法術填平了南邊那只眼睛,只剩北面一只,烏龜便成不了精,作不了怪,天下太平了。不知是真是假。反正這地方方圓百十多里地從古至今也沒遭到大的災害。還有人說這地方太平是受二十里外九頂鐵剎山的庇佑,那鐵剎山可是長眉大仙的修仙之地。長眉大仙俗家姓李,叫李長庚。也就是天上的太白金星。連楊戩楊二郎也來過山上,向長眉大仙借用"八寶云光"洞”的定風珠呢!鐵剎山上有三千年前石碑為證。

  繭場鎮的歷史很悠久了。

  從明朝末年始,北邊新賓老城赫圖阿拉的滿族人就和漢人作交易。明朝中期時,為了鞏固邊防,讓守邊將士沒有后顧之憂安心守邊。朝廷規定,守邊將士可以攜帶家眷,國家撥給他們荒地開墾,養家活口。他們的后代可以子承父業繼續守邊,國家撥給部份餉銀。這些將土們的后代便世世代代在這塊土地上繁??生息。周邊村莊往往叫什么“堡子”,或者是叫“營房”的原來都是軍營。冠以守邊將士的姓氏?如,黃家堡,胡家堡,白家堡等等。后來一些山東人闖關東來此地安居。繭場鎮及周邊村落漸漸繁盛起來。明末清初時已有一千多戶人家。鎮里一大半人家是作買賣的,因為這里交通方便,四通八達,有水陸碼頭,是最佳的貨物集散地,也是明朝和后金的邊境,明朝人和后金滿人交易的最主要地方。

  明朝人和后金滿人交易的貨物是這樣,滿族人以人參、鹿茸、貂皮等山貨藥材,換取漢人馬匹、鐵制刀具、農具、還有日常的生活用品,如絲綢、布匹、茶葉等。

  繭場鎮西有個大型交易的馬市。每逢"十"大集,北面新賓、南面寬甸、東面桓仁、西邊本溪,四面八方匯集在這,熱鬧極了!有一種說法叫"先有繭場后有本溪”。

  繭場鎮生意最興隆的是鐵匠鋪、馬具店還有皮具店,藥材鋪次之。再就是賣吃食的。

  鐵匠鋪最有名的當屬“藍家爐”。兄弟二人都是闖關東逃荒過來的。哥倆肯干,能吃苦,手藝也精。最拿手的是淬火技術。打出來的刀具異常鋒利,既不崩齒又不卷刃,總是供不應求。秋天想用鐮刀,開春便得預定,現貨沒有,早讓人訂走了。

  賣吃食最有名的有“王大麻花”、“湯大餅子”。

  王大麻花其實是個人名。個頭不高,長得很精明,人們記住了他的作品,卻把他的真名忘掉了。他作出的麻花各種各樣:有軟糯的、甜脆的、甜口的、咸口的,老小都愛吃。

  “湯大餅子”善作豆面、小米、玉米混合面大餅子。秋天剛下來的糧食,泡發后把面和好放鍋臺上。能裝三擔水的大鐵鍋燒開水后,打開鍋蓋,熱氣騰騰的。兩手團好面瞄準鍋邊,手一甩,一個紡錘形的大餅子準準的貼在鍋邊。接著“嗖,嗖嗖、”面團飛舞,一個接一個地準確圍繞鍋邊貼成一圈,大小一致、形狀一樣。蓋上大鍋蓋,等時間到了一揭鍋,一陣沁人心肺的香氣讓你頓時邁不動步,說什么也得買一個嘗嘗。焦黃焦黃的大餅子背面一層軟軟的鍋巴,喧騰騰的,咬上一口又香又甜,再來碗汁濃肉爛的羊湯,乳白色湯汁上面浮著一層??綠的香菜末。吃上這樣一頓飯,是我們現在的人可望而不可及的。那時的繭場鎮確實是興旺得很,買賣商號有四五十家,排出六里地遠。

  就是這么一個肥沃富饒的地方,沒有天災,人禍卻來了。

  “九一八”事變后,一九三五年的五月,日本人來到這里駐扎了一個中隊。把觀音廟里的神像請了出去,自己住了進來,廟門口掛了個牌子叫“日本警備隊”。把繭場周邊的老百姓都往鎮上趕,說是為了防備抗聯。有的老百姓不愿搬遷,就殺人放火,燒人房子,滅人滿門。鐵剎山腳下茅庵村張大有一家五口就死在鬼子手上。還有東大秧村的張振貴一家八口。日本人說他們私通抗聯,不僅燒了他家房子,連不滿周歲的孩子也沒放過。

  日本人不但隔三岔五的殺人,還把人頭掛在鎮東頭歪脖樹上示眾,嚇唬中國人說,誰再“反滿抗日”這就是下場。

  把百姓強迫遷到鎮子里后,又把鎮子分為東西兩個屯子,讓兩個中國人當“屯長”。

  王大樹就是東屯的屯長。

  王大樹本名叫王得書,四十多歲,高個子,長掛臉,有點兒絡腮胡子。家住元寶山腳下“后泉眼”旁邊,四合院的房子,清涼瓦舍的老式青磚瓦房。家境殷實。父母在堂都六十多歲了,身體還好,偶爾有個頭痛腦熱的不算什么大病。

  得書老父親叫王云卿,年過花甲,身高足有一米九十以上,人稱“王大個子”。十里八鄉沒有不認識的,是個最標準的中國農民。流傳至今讓人津津樂道的是,這位老爺子曾經一個人濾糞供兩副馬犁杖種地,一人能頂八個人,無人不佩服。

  但是老爺子卻只管干活,旁的事一概不管。

  王家掌大權說了算的,卻是得書母親。她是既主內又主外,精打細算,勤儉持家。養育了四子二女,攢下了一份厚實的家底。

  得書成家后,得書母親便將大權交給了得書,得書父親反倒不放心家里的事兒了。

  最讓老爺子不放心的是大兒子王得書,念了幾年書后接下了當家的擔子,到也能支撐門面。可他手太散。誰家有個困難求他,他滿口應承。今天十塊錢,明天二斗糧食,連個賬也不記。不知讓他施舍了多少糧食和錢財。催他去討要,他一臉抹不開,到外面轉一圈就回來說人沒在家,再不就是替人求情,再緩兩天吧!

  有兩件事最讓老爺子生氣。

  有一年秋天,莊稼成熟了。需要有人“看青”,就是到地里照看莊稼,別讓人偷了。白天是老爺子,晚上是大兒子得書。等到了老爺子換班時發現地里苞米丟了不少。老爺子這個氣呀!不用說,一定是大兒子又送了人情。再三追問,才說出了實話。原來那個偷苞米的人被他抓住了,又給放了。放了也行!苞米留下呀!他竟讓人把苞米也拿去了。你說,這事兒老爺子能不生氣嗎?誰也受不了。追問他偷苞米的人是誰,無論如何他也不肯說,還勸老爺子,世道艱難,老百姓活得不易。但凡有活路,誰能作這事呢?算了吧!就算兒子為你老積福積壽了吧!

  還有一年冬天,快到臘月二十三小年了。一天晚上半夜時分,聽到倉房后苞米倉子有動靜。可能是進來賊了!最先聽到動靜的是老爺子,他拎了把菜刀就要出去。大兒子得書把他攔住了,自己悄沒聲兒地來到后院苞米倉子旁邊,借著雪地白雪的微弱的反光,看見一個人背著一個大麻袋,裝了一袋子苞米,正吃力地往下爬。他的腳踩不準梯子的橫梁.正要踩空,身子一歪要摔下來。得書急忙用力扶住他,反倒把那人嚇了一跳。近前一看,是個四十多歲的漢子,那人極為羞愧,得書反到安慰那人,不是窮得過不上溜兒,誰會快過年了出來作賊呢?得書幫他把袋子扛到肩上,把他打發走了。回頭向老爺子一說,又把老爺子氣夠嗆!反倒是老母親開明,說兒子這么作是積德行善,作得對。

  有一件事是老爺子最頭疼的,得書抽大煙。

  日本人來了后,在鎮上開了大煙館,賣“福壽膏”,說能治百病。一開始人們不信,后來有人頭痛腦熱的。便來點兒試試,還真好使。尤其是牙疼,抽幾口不疼了。于是稍微家庭條件好一點兒的都在家里備一點兒急用。

  得書家也是這樣。老母親有個牙疼病。俗語說:“牙疼不算病、疼起來就要命”。為給母親治牙病,家中也備有“福壽膏”,老母親牙疼時抽幾口就不疼了。得書有個胃疼病,犯病時也抽幾口止止疼。-來二去抽上了癮,戒不掉了。犯煙癮怎辦?賣地唄!不好的地沒人買,只有賣好地。一來二去的這家境可就不如以前了。

  二兒子得欣書念得好,大學畢業后去了日本留學。回國后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再加兵荒馬亂的老爺子不放心他一個人在外面,便讓他在家先待一陣子,等社會安定一些了再讓他出去找工作。有幾個狐朋狗友領到賭場玩了幾次,開頭贏錢,后來卻全輸了。一心想撈回本錢不玩了,可誰知“矮子盤河越盤越深”,眼見得是撈不回來了。!他是又悔又恨,好幾次把手放在碾子下想壓掉這只賭錢的手,最終下不了決心。

  三兒子得民念了幾天書后不念了,三天兩頭出去拉腳跑江湖。

  小兒子得方和大孫子貞瑞念完了“國高”,也沒正經事作。得方領著貞瑞出去跑了幾次買賣也沒掙到幾個錢。兵荒馬亂的,老百姓日子都過不下去了誰還有心作什么買賣?除非是那些有權有勢的,倒是發國難財的好機會。

  看來這個家是撐不下去了,不如趁早分吧!于是把家產分成五份。得書、得欣、得民、得方各一份,自己留一份。

  不過大兒子得書在鎮上人緣是最好的。人們喊得書叫“大樹”,說“守著大樹不遭霜”。十里八村,左鄰右舍的大事小情都找他拿個主意。鬼子來了以后要選屯長,大家伙兒異口同聲的選了他。鄉親們覺得他信得過,能替大伙辦事,不會作坑害大家的事兒,哪成想卻好心作錯事。反而害了得書。

  給日本人作事是件兩面不討好的差使。

  你若真心給日本人作事,肯定會傷害父老鄉親。若全力護著父老鄉親們,日本人肯定是不滿,弄不好就會掉腦袋。得書怎么不明白這其中道理?他是真的不想干這份差使。可是有個人卻支持他,這個人就是高清奎。這個人是得書的好朋友,光屁股下河捉魚摸喇咕的那種。他跟得書說,你干這個屯長對咱們的窮鄉親是有好處的。最起碼得知道日本人的一些內部消息,咱們也好采取對策,你這叫“身在曹營心在漢”,給鄉親們當個耳目。

  得書心里明鏡似的,清奎是共產黨,是繭場地區共產黨的頭兒。清奎和大榆樹老曲、周家堡子老唐是一伙的?連他們在哪開會說些什么事,得書大都知道,而他們的事也不背著得書,有時還和得書商量。

  得書的為人他們知道,死活不能出賣鄉親和窮哥們。

  這次得書被抓起來是因為日本人的電線桿子被人砍了八根,使他們的電話通訊斷了好幾天。

  日本人懷疑是抗聯干的。因為在繭場附近的“和尚帽子”,“陰死王溝”,“老邊溝”一帶經常有抗聯活動,時不時地干日本人一家伙,日本人沒少吃虧。這次電話通訊被破壞,他們分析抗聯一定有什么大動作。這件事讓狡猾的警備隊長龜尾立刻警覺,他嗅到了硝煙的味道。他覺得身為屯長的得書一定知道這件事,同時他還接到了報告,東屯的申德勝可能是抗聯。

  可沒等日本人先動手,申德勝跑了。

  得書和這事有關系嗎?有關系。申德勝就是得書放跑的。

  申德勝小名“狗剩子”,是個孤兒。他爹是個中醫,會針灸拔罐子,十里八村誰有個小病小災都找他去給治病。日本人進駐繭場后的一天夜里,他爹給人治病回來晚了。夜里九點多鐘,在頭道溝小路上被日本巡邏隊抓住了。說他有抗聯嫌疑,在頭道溝前面和其他十九個村民一起被殺害了。

  原先日本人只想殺十九個人,漢奸隊長說:“湊個整數吧。”

  他爹氣不過,梗著脖子問那漢奸隊長:“高隊長,我和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殺我也得有個理由吧!怎么著也不能讓我不明不白地死了吧!”

  那漢奸竟陰惻惻地一笑:“沒什么理由,湊個數,好算賬,你將就點兒,稀里糊涂地死了吧!”狗剩他爹真就這么稀里糊涂地被日本人殺了。

  狗剩他爹死后,他娘瘋了,到處亂跑說是要去找狗剩他爹,掉河里淹死了。只剩下孤苦伶仃的狗剩一人,才十多歲。他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后來他參加了抗聯,在鎮子里為抗聯打聽消息,每到趕集和抗聯接頭。

  日本人早就注意到他了,只是為了放長線釣大魚,沒有動他。砍電線桿子這件事發生后,日本人準備第二天趕集他和抗聯接頭時一起抓捕。沒想到煮熟的鴨子飛了。

  頭天日本人召集各屯屯長開會,準備在鎮南面修飛機場,讓各屯出民夫,電話打不通,會沒開成。巡邏隊報告說鎮東面電線桿子被砍了八根,日本人立刻急眼了。讓所有部隊緊急戒備,隨時出發。得書聽說這個消息馬上就感覺到:日本人又該抓人殺人了,他們殺人殺紅了眼了!

  得書覺得申德勝肯定與這件事有關。他還真就猜對了,這件事就是申德勝領人干的。得書找到他時他正在睡大覺呢!

  “快起來!醒醒!趕快起來!你小子還要命不要!"狗剩子一骨轆爬起來,揉了揉眼晴,一看是得書急忙下地找鞋,一邊問:“怎么了?叔!”

  “怎么了!你小子自己干了什么自己不知道嗎?再不跑小命沒了!作了這么大的事你還敢在家睡覺!?”

  狗剩子咧嘴笑笑,“叔,沒事,沒人看見。”

  “就你精?日本鬼子傻?鬼子,鬼子,不鬼能叫鬼子嗎?”

  “叔,鎮子路口都有人把守著,后山和前河沿都有鬼子哨兵,見人就開槍,我出不去!”

  得書從衣兜里掏出一張通行證,“你把這個拿著。”又接著說,“整個繭場沒人知道你的大名,你拿這個一定能混出去。”

  狗剩子看看通行證,“晚上走,還象昨晚那樣趁鬼子崗哨換班摸出去。”

  “不行!”得書沉下臉來,“日本人馬上抓人,到處搜捕,你快去山里。”

  狗剩子看了看得書臉色,不敢再說什么,“叔,我馬上就走。”轉身推開門四下看了看,見沒什么情況,便快步走出了胡同。

  得書掏出煙袋裝了一袋煙抽了幾口,然后在鞋底上磕了磕煙灰,推門離開了。

  得書回到家沒進自己屋里,徑直到正房老母親房中。

  房中陳設很簡單但收拾的一塵不染。正對臥室門的墻上掛著一幅畫,天津楊柳青年畫,《鯉魚跳龍門》。兩旁是對聯“敬祖先三杯美酒,孝父母一柱清香”。下面紫紅色的大柜子,柜中間放著一個雕花的扁平的長方形匣子,里面放的宗譜,過年時才請出來供奉。匣子兩邊是兩個足有一米多高的大撣瓶,青花瓷的。再兩邊是兩個彩瓷的帽筒,里邊放著香燭啥的。靠北面是一對“太師椅”,中間放著茶桌,上面是紫砂的茶具。南面是火炕,上下兩扇中間對開的那種老式窗子,上面糊窗紙,下面安玻璃。陽光照進屋子,亮亮堂堂的十分暖和。順炕梢放一個刺楸木作的老式炕琴柜,紋理很耐看。被子褥子都整整齊齊疊在上邊,用藍花布的被罩罩住,旁邊碼著整整齊齊的長方形枕頭,枕頭兩邊的方形枕蓋上綴著手工繡的各種花紋。得書老母親正盤腿坐在炕上,臉望窗外。

  .見得書進屋老人急忙轉過身。“兒子!外面亂哄哄的有什么事嗎?”。得書看了看母親,清癯的面孔充滿了焦急和關切。“媽,沒事,鬼子又抓什么人了!”“哎!還讓不讓人過日子了?”

  娘倆剛嘮了不幾句,就有人敲大門。得書略略低頭沉思了一下穿鞋下地準備去開大門的時候,大門被推開了。進來三個人,領頭的是保安團長高瘋子,后而跟著兩個挎大槍的保安團士兵。

  “誰?”,“媽,沒事兒,我去看看”。得書一邊說話一邊往外走。在院子里迎住了三個人。

  “是高大團長啊!什么事兒啊!”

  “哈哈!”高瘋子臉上擠出點兒笑容,“是這么個事兒!龜頭少佐請你去一趟。”旁邊的胖子拽了一下高瘋子衣襟,小聲兒提醒,“是龜尾,龜尾!”“啊!……是龜尾,龜尾,龜尾少佐請你去一趟。”“你稍等一會兒,我穿件衣服。”轉身回到自己房里把一件大襟的棉袍穿上了,換了雙棉鞋。媳婦問他,“干什么去?”“回頭告訴爹和媽,說我有事恐怕一半天回不來,讓他們別擔心”。一邊說一邊和高瘋子們走了。

  警備隊隊部設在觀音廟里。門口兩個站崗的兩個日本兵全副武裝,牽著一條大狼狗,大狼狗蹲在地上伸出血紅的舌頭,露出尖利的牙齒,圓睜著兩眼瞪著來往的行人。過往的行人們都躲得遠遠的。

  走進大門,再穿過一個跨院和寬闊的廣場,便來到隊部的門旁。門兩旁依然有兩個日本兵在站崗。

  得書用手撣了撣衣襟,很從容地進了門。

  迎門一張辦公桌,后面坐著龜尾,旁邊站著翻譯官。龜尾的長相確實難看,難怪人們背后叫他“龜頭”,連保安團的人背后都這么叫他。一看到他不能不使人產生聯想,太象了!

  龜尾一句話不說,狠狠盯著得書,眼睛冒著兇光。足足有二分鐘“狗剩子的,哪里去了!”

  “問你哪!那個叫狗剩子的青年人去哪兒了?”

  “噢!你說狗剩子啊!他二姨有病他去探病了!”

  “八格!你的撒謊的有!”

  “你是不是把嘴巴擦干凈再說話?”

  “哪呢?”龜尾扭頭看著身邊的翻譯,不解的目光。

  “啊,他說你吃飯忘擦嘴了!”龜尾掏出白手絹擦了擦嘴,又看了看手絹,什么也沒有。他有點迷茫。

  高瘋子和兩個團丁都松了口氣。高瘋子搶前一步,“還是我來說吧!昨天夜里皇軍的電話線桿子被砍了八根,電話線路被破壞了。皇軍懷疑那個叫狗剩子的和這事兒有關,今兒個去抓他時他跑了。太君問你知不知道他去哪兒了?”

  “腿長在他身上,你問我他去哪兒了,你覺得這話是不是沒道理?”

  “可他出鎮子得找你開通行證不是?”

  “東屯幾百口人,那么多人要出鎮子種地或是其他營生,我還得挨個查訪一番嗎?”。

  “可他最信你,他有什么事都找你!”

  “找我的人多去了,他們去哪了,你都朝我要人嗎?”得書接著說,

  “前些日子頭道溝又殺人了,殺了幾十個人,你們都向我要嗎?”

  高瘋子沒話可說了。

  龜尾看明白了,高瘋子明顯不是對手。他急了眼,“死了死了的!”話音剛落,外面兩個日本兵沖進來,一人抓住得書一條胳膊,大狼狗也呲牙哼哼著。龜尾抽出腰間佩刀作勢要砍。

  高瘋子伸手架住了龜尾的胳膊,又對旁邊的翻譯了個眼色。翻譯連忙湊近龜尾,小聲地說了幾句什么。龜尾放下了刀,怒猶未息。

  得書根本沒在意。這場面他經歷過不止一次,嚇不倒他。

  高瘋子攔住龜尾不讓殺得書有他自己小九九。日本人殺了人可以拍屁股走人,他可不行。他的一大家子人可是祖祖輩輩土生土長住在鎮子上,他不敢徹底得罪得書。

  那得書十三歲當家,自幼走南闖北,結交三教九流,黒白兩道都吃得開。他和張作霖手下的一個團長還拜過把子,遼東地區的土匪聽到得書的名字都得給得書三分面子。

  鎮里人流傳著說:得書曾救助過一個孤老頭子,姓李,家里窮得叮當響。老頭有個兒子出外討生活去了,多少年杳無音信,那老李頭實在活不下去了,得書沒少接濟他。老李頭死后還是得書幫助弄口棺材求人把他抬出去了。老李頭死后不久的一天夜里他兒子回來了,當了土匪是個頭領,聽說了父親的遭遇,他拿了不少錢去報答得書一家。得書說什么也不肯收,而且告訴他,我不是看別的,鄉里鄉親的幫一把是應當應份的事。你也別把這事放心上,今后咱們還是少來往,對你我都不好。那人見得書不肯收錢,含淚給得書磕了三個頭后離開了。從此,這一帶的土匪中流傳開了得書急公好義、扶危濟困的故事。

  高瘋子知道,真把得書殺了,不用別人,單是這一帶的土匪也饒不了他。

  得書還和東北軍的一個團長拜過把子。

  那年得書還不到二十歲。早起出門到地里干活,天剛蒙蒙亮。得書隱約看見地頭上趴著個人。把他嚇了一大跳,近前一看是個大漢,那大漢告訴得書自己沒病,只是幾天沒吃飯了,是餓壞了。聽大漢口音是山東人。得書記起老人講過的,當初自己祖上也是山東人,闖關東如何如何不易。便生了憐憫之心,把他弄到家里,安排在偏房里住了近一個月臨行前還送了盤纏。為此得書爹還埋怨他,弄個來歷不明的人在家供著浪費糧食,弄不好還會惹禍上身。

  得書笑著跟他爹說,人在最團難的時候拉他一把是積德行善的事。我這不是為你們二老積福積壽嗎?他想告訴我們他的來歷便告訴,不告訴我們便是有什么不方便說的原因何必摳根問底的,讓人為難呢!

  事過之后,得書一家把這事淡忘了。一年后的一天,有一支隊伍進了鎮子。為首的騎著高頭大馬,一進鎮子便打聽得書的名字。到了得書家把一家人嚇夠嗆。想不到為首的軍官便是得書曾救助過的漢子。那個軍官才說出來歷。

  他也姓王,是東北軍張作霖手下的一個團長。在一次戰斗中隊伍打散了,他一個人走丟了,幾天沒吃飯餓昏在玉米地旁,幸好遇見了得書救了他。得書卻覺得這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換作任何一個好心人都會去作,只不過恰好遇見了自己而已。那團長又和得書拜了把子,以兄弟相稱,給得書父母磕頭叫爹叫媽。

  這樣一個得書,他得罪得起嗎?

  還有鎮子上的老百姓,附近幾十里方圓的村子,誰不知道得書?人們都叫他“大樹”。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日本人能待長嗎?日本人一走,他怎么辦?他一家人怎么辦?

  他必須得讓得書活著,象老申頭那樣“糊里糊涂死了吧!”可不行。

  可日本人他也不敢得罪,他怕袒護得書會惹惱龜尾,又妒嫉得書的

  人緣和威望,想煞一煞得書的銳氣,便提議把得書綁在大柳樹下示眾。

  龜尾不滿意了,他還沒遇見過這種硬骨頭。他鼻子里哼了一聲,“他的不行,狼狗圈的干活。”日本人在后院有個狼狗圈,養了十幾只狼狗,動不動就把中國人扔進里面讓狼狗撕咬,日本人看著被撕咬的血肉模糊慘叫不已的中國人哈哈大笑。那些狼狗吃慣了人肉,眼珠子都是血紅的。

  兩個日本兵聽了龜尾的話,推著得書向外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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