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第一滴露珠
情癡寶玉的人生悲劇意識
以上五點,是寶玉作為一個世家公子哥兒,受封建習俗、社會風氣以及男人的本性所熏染,表現出來的劣根性。如果寶玉的身上,只體現出這些,那么,寶玉就只不過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紈绔浮浪子弟,沒有什么可說的了。幸好,這些劣根性在寶玉的身上,只是偶一閃現,寶玉的本質,遠不是如此。下面,就重點來談談寶玉性格的兩大特點:一是情癡,二是悲劇意識。
寶玉雖然和自己的丫鬟襲人碧痕之流,發生過一兩次性關系,但都是在特定的情境之下。和襲人初試云雨,是因為他在夢中領悟了男女之事,性意識初次覺醒;和碧痕發生關系,則是因為兩個人一起洗澡。不得不說,封建社會讓丫鬟(女孩兒)服侍少爺,伺候少爺的飲食起居,根本就是不合理、非人道的,既要丫鬟伺候好少爺,又要丫鬟和少爺潔身自好,真當少男少女是木頭人嗎!讓一個處在青春妙齡的少女,服侍一個青春萌動的少爺洗澡,這不就是創造機會讓少爺學壞嗎?
除了偶爾的荷爾蒙作祟,寶玉對女孩兒都是充滿了愛憐和悲憫之情的。賈璉和鳳姐吵架,都拿著平兒出氣,寶玉便把平兒請到怡紅院里,讓襲人找新衣服給平兒換上,又親自照顧平兒化妝,想到平兒身世的可憐,還不由得悄悄落了幾滴淚。晴雯被攆出了大觀園,寶玉長吁短嘆日夜擔憂她的安危,還偷偷溜出去看她。芳官被她干娘打罵,寶玉恨這些老婆子是鐵石心腸,對女孩們不但不能照看,反倒折挫。
寶玉對大小丫鬟,都是和顏悅色的,從來不在丫鬟面前耍主子的威風。晴雯把他氣得渾身亂戰,差點就一氣之下攆出去了,但是沒過幾個時辰,寶玉早忘了生過的氣了,為了讓晴雯高興,把自己和麝月的扇子都貢獻出來,讓晴雯撕著玩取樂。
在寶玉的眼里,女兒是水做的骨肉,是純潔尊貴的,容不得男兒褻瀆。寶玉對丫鬟都是如此,對小姐們就更尊重了。哪怕是沒見過面的傅秋芳,寶玉愛屋及烏,對傅家打發來請安的兩個婆子也是禮敬有加。
寶玉的“情”,首先體現為對黛玉的“專情”。寶玉對黛玉,是向來無二心的,雖然在青春萌動期的時候,也曾被寶姐姐的美貌吸引過一兩次,但那只是一個男孩對美麗女孩的正常反應,并非真正的愛意。只有對黛玉的感情,才是真正的“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愛情。
寶玉每天的首要大事,就是去看林妹妹,只有見了林妹妹,這一天才算沒有白白度過。大觀園起詩社,寶玉見黛玉奪得了第一名,就高興地說“評的極是極公道”,若是寶釵獲了第一,寶玉就說“蘅瀟二人的還需再斟酌”;寶玉感嘆,這些破荷葉怎么還不叫人拔了去,黛玉說,我最喜歡李商隱的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寶玉立即改口說“果然好句,以后咱們就別叫人拔去了”;下雨的晚上,寶玉去看黛玉,走的時候黛玉把自己的玻璃繡球燈送給他照路,寶玉說怕失手跌破了,黛玉教訓他說燈值錢還是人值錢,怎么忽然變了個剖腹藏珠的脾氣來,寶玉就連忙乖乖地接過燈來提著走了;黛玉回家鄉照顧病父去了,寶玉思念黛玉,竟至于連自己的親姐姐當了貴妃都不在意;每每有人提及“金玉緣”,寶玉生怕黛玉誤會,總是極力撇清和辯白自己,甚至不惜多次砸玉。
寶玉憐惜黛玉雙親亡故心內孤苦,寶玉知道黛玉的情意和擔憂,寶玉以黛玉的開心為開心,以黛玉的痛苦為痛苦。礙于封建禮教的桎梏,寶玉心里縱有千般情思萬種愛意,到了嘴邊也只化為短短的三個字:“你放心”。此時無聲勝有聲,這三個字足以勝過千言萬語。
其次,寶玉的“情”,還體現為對姐妹們的親情。二姐姐迎春要出嫁了,寶玉天天到迎春住過的紫菱洲一帶地方徘徊瞻顧、追憶感嘆。八十回后的情節我們無法看到了,但可以想象,當探春遠嫁海外時,寶玉會是怎樣的痛哭惋惜傷心,當惜春選擇出家時,寶玉又會是怎樣的失落傷感。
寶玉的“情”,還體現為對好友們的“友情”。寶玉和秦鐘、蔣玉菡的“同性戀情”,其實更多的是一種相知相契,一種心靈和精神層面上的交流和溝通。秦鐘死了,寶玉日日凄惻哀痛,思慕感悼;柳湘蓮遠走,寶玉和他灑淚惜別。寶玉也并不是只在女兒堆里混,他厭惡的是和官場上的官僚們來往,和同齡好友的聚會他是很樂意的,書中幾次寫到他和世交好友馮紫英他們一起喝酒聚會。
寶玉是一個善于發現美和珍惜美的人,他熱愛一切美好的事物和人,只愿好花常開好景常在,只愿自己所喜歡所愛的人一直都在自己身邊。但是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所以這就引出了寶玉的第二個性格特點:對人生的悲劇意識。
《紅樓夢》里多次寫到寶玉對人生無常、光陰易逝的感傷。有側面描寫,比如傅家的兩個婆子曾經談論寶玉,說他中看不中吃,有些呆氣,時常自哭自笑的,和燕子說話,和魚聊天,對著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嘆就是咕咕噥噥。這兩個婆子不知,其實這正是寶玉的“情癡”本性,傷春悲秋對月感懷,具有詩人的敏感和多思,對所有美好的事物懷有悲憫的情懷。
有正面描寫,比如第二十八回開頭,寫寶玉聽到黛玉哭著吟詩,當聽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時,寶玉不覺哭倒在山坡上。這里引用一段原文字,來看一看寶玉的所思所想:
“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于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復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使可解釋這段悲傷?!?/p>
寶玉這時的悲傷,已不單單是對情的感傷了,早已上升到了人生的層面,表現出了他對死亡的恐懼,對人生短暫易逝的無力和無助感。關于人生的兩個終極問題,“我們從哪里來”,“我們到哪里去”,歷來是具有悲劇意識的人,時常思考的問題。寶玉雖然既不是文學家又不是哲學家,但是他已經具有了淺層次的哲學思考。正是這種可貴的思考,讓他頭腦始終保持著一分清醒和超脫,使他不至于像賈府的其他男人那樣,或庸庸碌碌地活著,或放縱恣睢地活著,也正是這分思考,使他喜歡上了佛教的參禪,喜歡上了莊子的哲學。只不過,寶玉太過于迷戀身邊美好的東西,美好的愛人,美好的情感,所有這些都讓寶玉心生不舍,因此寶玉雖有覺悟的心智,卻沒有覺悟的決心。當他身處溫柔富貴鄉里時,雖也偶爾體驗到了人生的無奈,但他人生的主調依然是風花雪月、淺斟低唱。
到了八十回以后,寶玉的人生接連經歷巨大的打擊和創痛。我推測應該先是寶玉的二姐迎春被孫紹祖折磨致死,然后是大姐元春突然薨逝,再之后緊接著是賈母辭世,林妹妹離世,這接二連三的打擊,尤其是林妹妹的離去,已經讓寶玉的心死了一半,,再往下,探春遠嫁,賈府被抄,惜春出家,四大家族眾兒女風流云散,這一系列的人生變故,終令寶玉心如死灰,徹底看破紅塵,無奈之下懸崖撒手悲涼出家。
《紅樓夢》開篇,出現的便是一僧一道,這一僧一道在書中多次出現,貫穿始終。比起西方人的信仰和哲學來,中國古人的哲學和信仰是兼收并蓄的,既欣賞道家的超脫出世寄情山水,又推崇佛教的四大皆空明心見性。在國外,四大宗教的信徒彼此敵視,為維護自己的理論爭破了頭,而在中國,和尚和道士可以一起云游四方,談笑風生地做朋友,盤桓在一起說古論今、談天說地。
寶玉一生執著于情,執著于愛,執著于當前的歡樂,但他的心里始終有一抹灰色的底子,這一抹灰色底子,讓他時常迷惘和悲傷,讓他有時會跳脫出當前的熱鬧和繁華,以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注視眼前的紅男綠女,蕓蕓眾生。
人生如夢。寶玉跟了一僧一道決絕而去,不管是為僧還是為道,或是坐地飛升,繼續回天上做他的神瑛侍者,總之,他的塵緣已了。縱是內心有許多牽掛和不舍,也只能一狠心一跺腳,轉身離去,消失在茫茫的遠方。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都言寶玉癡和傻,誰解其人心中味?
寫至這里,不覺有落淚的沖動。為寶玉和黛玉的未了情,為我們人生的虛妄,為我們不可控的命運,為我們每個人都終將走向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