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墨水與破布片

“怎么樣，挑個喜歡的帶回家吧。”

R先生拉開帷幕，映入眼簾的是他最新的研究成果，一排排形態各異的機器人，有嬌小的東亞女性，也有高大健壯的黑人男性，有金發碧眼的高加索人，甚至還有印第安人。

“太逼真了！”，朋友們忍不住走上前仔細端詳，大塊的肌肉富有彈性，細膩的皮膚晶瑩剔透，甚至連鼻翼都會隨著呼吸一張一合。

就在R先生沉浸在稱贊聲中時，仆人氣喘吁吁地跑進客廳：“先生，那個人，他又來了！”

R先生臉上的喜悅一掃而空，他望向窗外的傾盆大雨，知道自己遇到了個難纏的對手。

“放他進來吧。”R先生揉搓著自己的太陽穴，準備迎接這位不速之客。

朋友們此時面面相覷，一臉茫然地看向R先生：“既然是冒著大雨來的，這位客人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吧，那我們就先行告退了。”

R先生卻招呼他們坐下：“你們和我一起對付他吧，畢竟他可是一位……”R先生頓了一下，將眼睛瞇了起來，用一種略帶嘲諷的語氣說道，“一位大詩人呢！”

一個矮小黝黑的身影出現在眾人眼前，他不慌不忙地把反對標語收進背包，用衣服把眼鏡上的水霧擦了擦，不過沒有用，衣服也已經濕透了。

“你好P先生，”R先生率先開口了，“你渾身都濕透了呢，不如先去洗個熱水澡吧，我再幫你準備一杯熱牛奶。”

“謝謝，不必了。”P先生干脆將眼鏡摘下，“我把話說完就走。R先生，我希望您立刻停止您的研發項目。”

眾人驚訝地望向這個不過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R先生研究仿真機器人大半輩子了，P先生的話無異于讓R先生放棄生命。

“P先生，我知道您是來為您的父親討回公道的，關于您的父親我也很遺憾。可這是在所難免的，每一場社會變革都會帶來陣痛與犧牲。我承認對于這場失業浪潮而言我的機器人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您的父親的工作作為簡單重復的純體力勞動，被機器人全面代勞也只是時間問題。您的父親不是被我的機器人殺死的，他跟不上變革的潮流，自然被時代淘汰了。”

“但是，”詩人甩干了頭上的雨水，“您完全可以將普及機器人的進度放緩一些，給我們一些反應的時間。我們人類可不像您的機器人，可以迅速學會各種技能。您至少可以給我們留下幾個崗位。”

“時間就是金錢，”R先生打斷了P先生的話，“我的競爭對手正在對剩下的市場份額虎視眈眈，如果我慢人一步，我的公司和我的數千名員工都將遭受滅頂之災，而您的工人朋友們同樣在劫難逃。”

R先生忽然露出一抹詭異的微笑：“P先生，我聽說您還是單身吧。”他拍了拍手，一位與P先生同齡的貌美女性輕盈地走了過來，動作自然而流暢，完全不像一個機器人。

“這位小姐搭載了我們新開發的情緒系統，”R先生維持著他的商業假笑，“除了積極情緒外，她還會憤怒，嫉妒甚至會與您發生爭吵，當然如果您如果不喜歡可以隨時將她關閉，她永遠不會背叛您，最重要的是，她現在有完整的靈魂。”

P先生瞥了一眼，表情十分冷淡地盯著R先生：“您知道一個完整的靈魂是怎么形成的嗎？一個人，在成長過程中可能被父母責罵，可能會痛失親人，也可能自強不息，向生活揮以重拳，總之，他可能會經歷形形色色精彩或痛苦的事情，正是這些與眾不同的經歷，塑造了獨一無二的人格，而我作為人類，也更愿意與這種人格發生感情上的共鳴。那么請告訴我，這位小姐在工廠流水線上有什么獨特的經歷嗎？”

“這么看來，我們只有對簿公堂咯。”R先生收起了微笑。

“很遺憾，看來只能如此了。”P先生轉身離開，在出門的一瞬間，他回頭說道：“一周后，我們在反人性委員會上見。“

“R先生，這該怎么辦？“

“不用急，“R先生將剛端上的熱牛奶倒進了下水道，”有些時候，你要讓狐貍嘗到葡萄他才不會說葡萄是酸的。“

去往底層的路總是比通往上層的路要崎嶇臟亂，畢竟只有需要人體實驗志愿者的時候精英們才會派人下來。P先生蓋上井蓋后戴上了口罩，向陰暗的底層世界走去，自從表面世界被富人們擠滿后，他們在地下修建起這個巨大的貧民窟，窮人在大棒和面包的作用下逐漸搬進底層世界。直到現在，這個和下水道無異的地下世界也和它剛建起的時候一模一樣，墻壁上印滿了資本家虛假的承諾和哄騙的謊言，衣衫襤褸的孩子們齊聚在下水道的出水口，他們經常在這里接到熱牛奶。污水池里除了從上面流下來的食物以外，還有P先生的“表層世界居留證“，那是P先生的詩歌在引起上層世界的轟動后”精英“們頒發給P先生的，但P先生卻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它丟進了蓄水池，并聲稱接受它是對底層人民的背叛，事實上有很多人把它撿了回去，嘗試將上面的信息改成自己的，在底層世界過了幾天《百萬英鎊》中主人公的生活，最后在被識破后又扔了回去。

P先生推開小酒館的門，酒保熱情地為他倒上一杯烈酒。

“看起來不太順利啊。“，酒保看著垂頭喪氣的P先生。

“嗯，看起來一場官司是免不了了。“P先生一口氣喝完了面前的酒，”最近有什么關于上面的負面新聞嗎？“

“你還記得住在你家隔壁的那戶人家嗎？“

“記得，他們家的兒子是我童年時期的玩伴，最近被上面的人挑走去做仆人了。“

“那個男孩，“酒保擦拭著酒杯，”最近拖著一條傷腿逃了回來。他也真是膽大包天，居然讓他的主人把女兒嫁給他，還說他們是真心相愛的。可是那個女孩在剛出生的時候就和一個鉆石礦老板的兒子訂婚了，原因很簡單，女孩家里是開保險公司的，但是意外工傷險總是賣不出去，畢竟現在都是機器人干活了，除了那個堅持用人工采礦的鉆石礦。““

P先生握緊酒杯，表情變得凝重起來。

“不過，向上層世界勇敢求愛也不一定會失敗嘛，“酒保向P先生投去一個微笑，“畢竟我的面前就有一個成功案例。”

P先生緊皺的眉頭忽然舒展開來，認識P夫人是他認為最幸運的事。

大約二十年前，P先生還只是一個在下水道接牛奶的孩子，直到有一天，他發現杯子里漂浮著一個小塑料瓶，瓶中卷著一張紙。將瓶子打開的一瞬間，一股淡淡的香水味撲面而來，紙上的字是用閃亮的靛藍色墨水寫的，那是P先生所讀的第一首詩歌，雖然筆跡看起來相當幼稚，但仍給P先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P先生也是從此刻起知道了文字除了用來應付考試外還可以展現如此魅力，畢竟地下世界的學校也僅僅教學生認字而已，只要識字就能去上面做仆人了。幾乎每個周末，P先生都會在相同的地方接到這樣的小瓶子。隨著時光流逝，紙上的字顯得越來越成熟與秀麗，更重要的是，詩歌的內容也從記錄日常生活變成了諸如“眾生平等“、”關愛底層“這些令資本精英不安的內容。這些內容令P先生深受觸動，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命運不該如此，于是乎，一名底層詩人應運而生，他用一根小小的鉛筆，模仿著這些詩歌的韻律，在破布上、樹皮上甚至是自己的皮膚上留下自己思想的火種。

時間來到半年前，P先生正一如既往地在小酒館創作詩歌時，一陣悅耳但略顯疲憊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那是一個年輕曼妙的女性，拿著筆記本采訪酒客們。

“請問你的雇主有拖欠工資或強迫他人勞動的行為嗎？”

被采訪的酒客眼神躲閃，支支吾吾地說著：“沒、沒有，老板對我很好，也很照顧我的家庭。”

“請放心大膽地說出實情，“女人露出一個令人暖心的微笑，”我和別的記者不一樣。“

“這就是實情，如果沒有別的事的話，我就先回家了。”

酒客匆匆離開，只留下失望的女記者。

P先生本想繼續寫作，直到女記者筆記本上那一抹靛藍色墨水吸引了他的注意。

P先生忽然明白了什么，他連忙打開背包，把最干凈的幾塊破布掏了出來，并徑直走向女記者。

“如果你真的想了解我們，請仔細看看這些吧。”

女記者接過布片，她的表情從困惑懷疑很快變成了驚喜興奮。

P先生又拿出那些已經磨損的小瓶子：“如果你要感謝我的話，就感謝這些詩歌的作者吧，說他是我的啟蒙老師也不為過。”

“這些是！”女記者驚訝地攤開小瓶子里的紙，“這是我當年練習寫詩時給底層人民的留言，我本以為根本沒人在意。”

“但是你的作品為我帶來了新生。”P先生微笑著。隨著她回到表層世界，P先生寫下的火種迅速引爆了輿論。

最后，像所有爛俗愛情故事里的結局一樣，P先生與女記者順理成章地結了婚。令P先生欣慰的是，與他結婚的女人身上絲毫沒有富人特有的銅臭味，她從未抱怨過生活質量如何低下，或是日常出行多么不方便，她還是同往常一樣，為底層人民奔波。

“也許您的夫人可以幫到您，”酒保打斷了P先生的回憶，“一名記者可以幫您打探到更多不利于R先生的消息。”

P先生搖了搖頭，他不希望P夫人為他涉險。

P先生回到家中，P夫人像往常一樣給了他一個擁抱。然而，P夫人手指上一個小傷口卻令他大驚失色。

“這、這是？”

“只是不小心割破的，”P夫人安撫著她的丈夫，“沒必要這么大驚小怪吧。”

“你、你的血！”P先生一把推開他的妻子，“你的血為什么是藍色的？”

“人類的血液本來就是藍色的呀,你怎么了？”

“胡說八道，人類的血明明是紅色的！”P先生怒吼到，“我知道了，你是機器人吧，你是R先生派來潛伏在我身邊打探消息的吧！”

“怎么可能，你難道忘了？我小時候用小瓶子給你送去的詩歌？”

“我當然沒忘，唯一的解釋就是你們控制了那個女生，然后將你變成她的樣子了，是這樣吧！”

“你在說什么啊！”P夫人快哭了出來。

“真是令人作嘔，”P先生繼續咆哮著，“我居然每晚都和一個機器接吻，還沒有聞到機油和冷卻液的味道。現在，立刻離開我的家，不要逼我動粗！”

P夫人痛哭著跑出家門，P先生癱坐在地上，像瘋了一樣喃喃自語：“太可怕了，一具機器人竟然如此逼真，太可怕了。”

時間很快來到了開庭日，P先生系上了一根漂亮的領帶，但是沒有領帶夾，因為他所有的領帶夾都是P夫人給他買的，在P夫人離開后，P先生扔掉了所有與她相關的東西。

“P先生，”法官威嚴的聲音響起，“您認為R先生的機器人一旦普及，將會直接或間接殺死數萬低收入階層的人民，請問您有什么依據嗎？”

“法官大人，”P先生站起身來脫帽鞠躬，“R先生的機器人已經逼真到與人類無異的地步，這代表著本就所剩無幾的崗位會全部被擠占。”

“法官大人，”R先生站了起來，“我必須說明一點，繁重重復的體力勞動對于人類而言是一種折磨，本團隊研發機器人的根本目的，還是為了解放勞動力。我已向教育部門提呈議案，推行成人再教育，這將幫助失業勞工接受高等教育，從而令他們有能力從事機器人無法代替的工作。”

不知道誰帶頭拍了手，庭下很快掌聲雷鳴。P先生驚訝地發現，那些出身底層的人，居然也沉醉般喝彩著，他不知道的是，那些昨天與他稱兄道弟的人，家里已經擺上了“流水線小姐”。

失去同伴支持的P先生一時語塞，但很快他就打開了新的突破口。

“但是，還有一個問題不可忽視！”P先生拍案而起，如此逼真的機器人若真的融入我們的生活，我們該如何區分它們。這是不是代表著它們完全可以偽裝成人類，窺探我們的隱私？“

P先生憤怒地看向R先生：“就像R先生對我做的那樣！”

庭下炸開了鍋，陪審團議論紛紛。

“肅靜！“法官拿起錘子砸了幾下，”P先生，關于您指控R先生利用機器人窺探您的隱私，請拿出證據。“

P先生掏出一張照片，那是P夫人受傷的手指。

“這張照片，“法官遲疑了一下，”有什么問題嗎？“

“請仔細看，從傷口滲出的血液，居然是藍色的。“

本來寂靜無聲的法庭，立馬爆發出一陣大笑。

“可那又如何？“

“法官大人,“R先生輕蔑地看向P先生，”我建議先為P先生做個精神檢查。人類的血液本來就是藍色的，這是不爭的事實，不知道P先生用意何在呢？“

P先生在嘲笑的浪潮中變得困惑，他忍無可忍，用力咬破了自己的食指。

“藍、藍色的？”

P先生盯著自己這根叛逆的食指，藍色的血液好像要將他嗆死。天花板仿佛沉沉地壓下，帶著那些討厭的笑聲壓碎他對世界的認知。然而，這藍色的血液很快就讓他聯想到那抹為他帶來愛情的靛藍色墨水。他猛然沖出大門，像瘋子一樣一邊大喊著愛人的名字，一邊在路上狂奔，一束強光刺入他的雙眼，隨著刺耳的剎車聲，一朵朵鮮血之花染紅了斑馬線。

P先生，倒在了資本游戲的浪潮中。

……

R先生愜意地躺在沙發上，自從新品發布會后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此時的他正在與聯合食品公司高層通話，感謝他們的轉基因食品幫上了忙。

“關于貴公司食品會導致表層血液變色的秘密，我會爛在肚子里的。“

R先生接著給真相傳媒企業發去賀電，慶祝他們少了一個敢于披露真相的叛逆下屬。此時的電視上還在播放著關于P先生發瘋入院的消息，還有某知名女記者因不明原因自殺死亡。

R先生對于這次大獲全勝十分滿意，以至于他一口氣喝下了一杯牛奶，可很快，他的視線模糊起來，五臟六腑劇烈的疼痛讓他不斷呻吟。在生命的盡頭，他看到自家的仆人卷起褲管，露出假肢，從鞋子中掏出一塊破布片，布片上用鉛筆和靛藍色墨水寫著：

“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