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雨,風送滿長川。碧瓦煙昏沈柳岸,紅綃香潤入梅天。飄灑正瀟然。
白瓦灰墻青石道,全部都浸潤在綿綿細雨中,仿佛連人的皮膚都蒙上了一層水汽,一旦肌膚相觸,便是一種粘乎乎的滑膩感覺。
“嘿,這梅雨天氣,真讓人郁悶。很多從北方來的客人,就是不適應這種天氣,都病倒啦。”
昏暗的吊燈一閃一閃,旅店的老板坐在柜臺后,對著眼前的客人說,“先生你若是發(fā)現(xiàn)墻壁滲水太厲害,別緊張,這是梅雨天必有的。你要是不習慣,我就在房間里放點干燥劑。”
“不用。”柜臺前的男人抬頭,“我本來就是這里人。”說著,男人放下手中的藤箱,拿起筆,在登記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喲?先生你也是這向云鎮(zhèn)的人么?嗨,自從日本鬼子來了以后呀,這向云鎮(zhèn)的本地人都逃到外面羅。現(xiàn)在回來也好,回來也好啊。”老板邊嘆著,邊喊著小二幫忙提行李,帶著男人上了房。
昏暗的吊燈一閃一閃,被窗外的風吹得微微晃動。留聲機不知疲倦地播放著一首又一首悠揚緩慢的樂曲。
柜臺打開的登記簿上,工正地用楷體寫著三個大字:顧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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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
又是一年梅雨天。
雨絲打在凹凸不平地石板路上,不斷地發(fā)出“嘀嗒嘀嗒”的聲音,像一曲舒緩清脆的江南小調,聽在耳中也別有一番意趣。
可惜,并不是每個人都能體會這種大自然調皮的意趣。
顧紀年手忙腳亂地收拾著攤子上的幾張畫卷。梅雨天已經(jīng)害得他幾天沒擺成攤子,本想著今早天高云淡,應該不會再下了。誰曉得剛過午后,這雨卻突然就下了起來。若是這幾張畫卷再濕了,別說這個月的房租,連饅頭他都買不起了。
好不容易收拾好畫卷,顧紀年躲到一旁屋檐下,靜下心來等待著雨停,盤算著一會還能擺多久的攤子,能賣出多少副畫。不過當然,只是盤算,先不說這雨不像是一時半會會停的樣子,便是晴天,他的畫也鮮少賣得出去。
顧紀年看著檐外的雨幕發(fā)呆。看著看著,雨幕中忽然多了一抹白色的影子。
街上的擺攤的攤販早已回家,偌大的街道空無一人,那抹白影裊裊婷婷地緩步而來,襯著那浸在水汽中一如潑墨山水的小鎮(zhèn),美得如夢似幻。
經(jīng)年之后,顧紀年想起那幅畫面,依舊鮮活的一如昨日,讓人忍不住沉醉。
白影緩緩走近,才發(fā)現(xiàn)是一把素白的油紙傘,撐傘的是位穿著月白云紋旗袍的女子。油紙傘微微傾斜,擋住了女子容貌,只窺得領口處一截脖頸,搭著那垂下的一縷黑發(fā),顯得越發(fā)凝白如玉。
只一眼,顧紀年便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時間仿佛靜止了下來,世界變得一片空白,他的眼中只剩下那傘下的月白身影。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有人能把華貴的旗袍穿成如此……仙氣。
仿佛察覺到他的目光,油紙傘微微抬起,露出一張婉約而又嬌艷的年輕容顏。
眉如遠山,眸若秋水,唇含朱丹,色若春花。宛若一朵盛開在水墨中的芍藥花,出塵而嬌艷。顧紀年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找不出一個能形容眼前那張臉的詞句。他第一次懷疑自己的學識竟如此淺薄。
可惜,佳人微微一轉,輕輕巧巧地轉了個身便往旁的方向去了,那一柄素白的油紙傘又掩下了那絕世姿容。
看著復歸遠去的那抹白影,顧紀年還沒回過神來,便聽得旁邊一個戲謔的聲音響起:“漂亮吧?可惜呀,以你顧紀年的身世,十輩子都別想配的上人家了。”
顧紀年回頭,不知身后何時多了個同避雨的路人。他臉紅了紅,反駁道:“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絕無他意。你別毀了人家小姐的名聲。”
路人笑了聲:“不是你又臉紅什么?這云家大小姐絕色,向云鎮(zhèn)哪個男人不喜歡?你也不算錯了。”
云家大小姐是誰顧紀年不知道,但云家,不僅顧紀年,便是全向云鎮(zhèn)都知道的。江南最好的布莊,云繡莊,便是這云家的祖?zhèn)鳟a(chǎn)業(yè)。云家世代經(jīng)商,祖上還曾出了幾個進士,是真正意義上的高門大戶,的確,不是他配得上的。
知道是知道,但接受不接受,接受了又好受不好受,就不是說的這么容易的。顧紀年抱緊了懷里的畫卷,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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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
向云鎮(zhèn)出了件大事。云家大小姐要拋繡球招親。
消息一出門,這在云府門前賣菜的王伯告訴街頭賣傘的陳姨,陳姨告訴街尾賣肉的趙叔,趙叔又告訴來買肉的孫嬸,不到半日時間,全向云鎮(zhèn)都知道了這事,消息傳播之快不由讓人感嘆人民的力量。
照理說云家豪門大戶,云小姐傾國容色,媒人把門檻踏爛都來不及,哪里用得著拋繡球招親呀。這拋繡球的地點也是,竟然設在鎮(zhèn)上唯一的湖心閣上。這繡球拋得稍微偏了就掉水里了,要到水里撈了,難道云小姐就喜歡撐船的?
但是眾人可管不了這些,有熱鬧有美人,管它是真是假,當然得去湊湊。于是到了那日,全鎮(zhèn)的人差不多都到齊了,都圍著湖邊看熱鬧。不知道的外來人還以為全鎮(zhèn)的人要集體投湖呢。
唯一通往湖心亭的橋上早就站滿了準備接繡球的男子。黑壓壓的一片都擠在小小的橋上,你罵我踩了你一腳我罵他推了我一掌的,真真是個“人聲鼎沸”。
顧紀年一身洗得發(fā)白的青衣,正擠在人潮正中,前也是人后也是人左也是人右也是人,甚至連頂上都是人——有人干脆爬到橋兩旁的欄桿上了。
正午一到,三聲鑼鼓敲響。湖心閣二層的四面窗口全都打開了。云老爺走到窗邊,對著下面洶涌的人潮開講:“承蒙各位厚愛,賞臉參加今日小女的繡球招親。小女不才,能得眾多士子青睞。但無奈小女僅此一身,不得他嫁。因此,小女今日拋繡球招親,哪位青年才俊把繡球撿到交給小女,便是小女一生良人,老夫自會將小女嫁給他!”
說完,云老爺便坐會廳中,由云小姐拋繡球。只是沒有人看見,云老爺坐下時,對著一旁的女子冷冷說道:“一會拋繡球,若是沒人把繡球撿回來,你便得給我乖乖嫁到何家去,乖乖做何家大少的妻子!”
“舒兒明白。”云舒一身淺紅碎花旗袍,嬌媚的容顏上一臉堅定的表情。
云老爺恨鐵不成鋼地看了一眼眼前的女兒,說道:“何家大少有什么不好的,門當戶對,才情相貌皆是上等,下面哪個比得上他?”
云舒不答。緩步走到窗前。云老爺無奈地嘆了口氣。
顧紀年如愿看到了那張曾經(jīng)驚鴻一瞥的容顏出現(xiàn)在窗前,未來得及激動,卻見佳人手中的繡球“嗖”的一聲,被拋了出去——拋的不是橋上的方向,而是相反的湖上!
眾人驚呼,未及開口,卻聽得閣樓上云小姐輕輕地開口:“小女今日所拋之繡球非是一般繡球,里面塞滿了棉花,若是繡球完全沉下之前沒有人把繡球拿到,那么今日繡球招親,就此作廢。”
眾人又一次驚呼。
雖已時值初夏,但是這湖水依舊還是有寒氣的,這一跳下去寒氣先入三分,惶論還要飛快地把游那么遠把繡球撿回來,這一趟下去,撿了繡球都不一定有命娶佳人啊。剛才還熱鬧雀躍的男子難得統(tǒng)一地陷入了靜默,還有幾個已經(jīng)悄悄地想后退了。
云舒看著,心下了然,雖早已料到,卻還是難免失望。看來這世上,果真不會有人真為她這人而來,這些人,一為貌,二為財罷了。
她剛想轉身回廳,卻意外地聽到眾人又驚呼了一聲。
顧紀年跳了下水。其實他水性不太好,自然身子也不太好,他也不知如何莫名地就跳了下來。只是仿佛看到,那云小姐的眼神中,有那么一絲落寞。其實這么遠,連樣子都看不真切,談何眼神,但他還是跳了下來,在他想好之前,已經(jīng)跳了下來,奮力地向繡球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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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紀年是被人抬上來的。
云舒永遠記得那個已經(jīng)凍得嘴唇發(fā)紫的青年,一邊哆嗦著,一邊緊緊抱著懷里的藤球,可是一雙眼睛還是灼灼地看著她。
她伸手接過藤球,他卻還不死心,哆嗦著用手摸索身子,終于掏出一疊濕漉漉的紙,伸手遞給她。
她接過,攤開一張張地看,可是墨早已化開,黑乎乎的一糊,根本看不清。
她看著他,讀懂了他眼神里的希冀。云舒點點頭,道:“這些畫像很好看,謝謝。”
顧紀年聞言如愿地暈了過去。
待他醒過來,已是五日之后。他感染風寒,病情頗重,是云舒徹夜不眠地守著他照顧他,衣不解帶地服侍他。
他一睜眼,眼前是云舒端著藥坐在他的床前,笑著看著他:“大夫說你這兩日會醒過來,果不其然。”
他醒來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你怎么不穿旗袍了?”
顧紀年后來才知道,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五日過去,世事變換得如此多,如此快。
先是顧紀年染上風寒高燒不退,后是云老爺悔婚,云舒不愿,據(jù)理力爭。云老爺一氣之下說道:“要么做他顧家婦,要么做我云家女,只能二擇一!你嫁了他,我云家再無云舒此人,云家一族,亦無此人!”云舒聞言,怔了怔,隨即緩緩地向云老爺磕了三個響頭,毅然斷絕了與云府一族的關系,凈身出戶。一套衣服,一方帕子都不能帶走。他的病要吃藥,她身無分文,只得挨家挨戶去借去求,湊得藥錢為他治病;她洗手做羹湯,從開始的連燒火為何物都不會,到現(xiàn)在熬得一手綿稠的粥;從一個千金小姐,成功轉型為一代村婦。
他一聽到這個消息,便心疼地沖進廚房抱著她,不住地流淚。
她抱著他,問他:“你愛我么?”
他道:“我愛你。”
她又問:“永遠么?”
他答:“永遠。”
她笑:“不信。”卻把頭更緊地靠在他的肩上,臉頰緋紅如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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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舒就這樣跟著他。
他的病早已花光了本就不多的錢財,還欠了不少外債,雖說鄰居體諒他們都沒催債,但債終歸是債,總要還的。一窮二白的情況下,連最簡單的婚禮,顧紀年都沒辦法給云舒置一個。
云舒卻毫不在意,只在他愧疚時緊緊地抱著他,細細念道:“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他那時覺得,得婦如此,夫復何求。
那段日子,他出去擺攤賣畫,云舒便在家接些繡活來做。最艱難的日子,卻是過得最開心的日子。他早出晚歸,卻在每晚歸來時都有熱好的飯菜以及溫暖的燭光等候著他。云舒不再穿旗袍,一身布衣卻依舊明艷嬌媚,看著她微微一笑,一股暖流便匯過全身,掃凈疲憊。貧窮,卻也富足。
顧紀年閑暇時喜歡給云舒畫像,云舒沉思,微笑,閉眼,各種各樣的神態(tài),各種各樣的姿態(tài),只是每一副畫像中,衣裳卻總是一身旗袍。顧紀年解釋道因為在他心里,云舒穿著旗袍的樣子是最美的風景。云舒聽后笑笑,繼續(xù)珍而重之地收好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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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的放晴天氣。
柜臺的老板依舊坐在柜臺后面,撐著腮發(fā)呆,不時發(fā)出一陣長吁短嘆,頗有古時落魄才子的滄桑之感。他每嘆一句,在一旁擦桌子的小二就不安地看他一眼,心里忐忑著這個月的工錢到底要縮水多少。
“福生啊。”老板終于停止了慨嘆,招手呼喚一旁的小二,“樓上的客人回來了沒有啊?”
“樓上那個怪人...”見老板瞪了他一眼,福生縮了縮頭,吶吶地改口道,“那位客人,一直沒下來過。”
“這都第三天了,住進來了就沒出過房門,他不是打算來這里燒炭的吧…..”老板低聲嘀咕道,又揚手吩咐一旁的福生給客人送飯菜,末了覺得不安心,又吩咐了送飯時細心看看房間里有沒有煤炭、繩子之類的,有的話一律以危險物品為名通通處理掉。
福生捧了飯菜上樓去,禮貌地敲了敲門。未幾,房內(nèi)如往常地傳來一句低低的男聲:“進來吧。”
“先生,您的飯菜給您送上來了。”福生一邊說著,一雙小眼睛一邊滴溜溜地轉,搜尋著老板說的“危險物品”。
“放下吧。”男人倚在窗前,連看一眼的意思都沒有。
福生看了看他,終于忍不住走上去搭話。這個男人太奇怪了,若不是他身上的衣服有更換過的跡象,福生完全不懷疑他三天來一直倚在這窗前,連廁所都沒用過。
“先生,你在看些什么?”福生走上前去,輕聲地問道。
等了一會兒,見男人絲毫沒有回答他的意思,便無趣地回身出門。
“那里……是什么時候拆了的?”正準備關上門,那把低低的男聲響起,福生怔了怔,突然意識到是那名怪人跟自己說話。
“那里?哪里?”
“那里,那邊的民房。”男人指了指窗外。
福生探頭過去看了看:“嗨,原來是那里啊。拆了很久啦,有兩年了吧。政府征地,那一片破房子都拆啦。不過也對,那一片破房子又舊又殘,早就已經(jīng)沒有人住了。”
“一個人都沒有?”
“是呀,早就沒有了。日本鬼子來的時候都逃了。整個鎮(zhèn)子都被破壞得差不多了,后來就是有回來的人都已經(jīng)不住那邊了。”
“是么。”男人低頭,又靜默了下去。這次直到福生下了樓,都沒再聽到他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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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說的“否極泰來”,其實還是有點道理的。當一個人運程到了谷底,自然會慢慢提升。如果你覺得你的生活很倒霉,那么就是好運氣離你不遠了。顧紀年覺得他就是這樣,他的倒霉日子終于都到頭了。
一個從大城市回來的同鄉(xiāng)告訴他,大城市有很多就業(yè)機會,他還認識一間師范學院的人,知道那間師范學院缺一個代課老師,如果顧紀年愿意,他可以帶他去試試。
顧紀年當然愿意,顧紀年全身上下每個細胞都愿意。
但是他不知道云舒愿不愿意。
于是短暫的興奮過后,顧紀年開始措辭準備跟云舒商量。
如果她愿意,那自是很好的;他們可以一起去大城市,他可以找到固定的工作,他自信可以養(yǎng)活云舒。
如果她不愿意……事實上顧紀年覺得云舒不愿意的可能性很大。這里是生她養(yǎng)她的故鄉(xiāng)。跟許多大家閨秀一樣,云舒從未出過鎮(zhèn)子,甚至連門口都不一定常出。讓她離開她熟悉的故土,跟他漂泊異鄉(xiāng)……顧紀年想想都覺得為難。
可是如果她不愿意,難道就這樣放棄這個機會嗎?一輩子留在這個小鎮(zhèn)?顧紀年想著想著,他著實不愿意想下去。有時候人們總覺得事情很復雜,其實不是事情很復雜,而是決定很復雜。因為想要的東西太多,而要得到想要的從而需要放棄的東西,也太多。在兩邊都不愿意放棄的情況下,事情便慢慢變得復雜。
顧紀年就這樣懷著忐忑的心情進了家門。
看著在灶臺前忙碌的云舒,曾經(jīng)白嫩細膩的雙手沾滿了油污,那張干凈傾城的容顏也染上了風霜的痕跡,顧紀年口中的話越發(fā)說不出口,他覺得很愧疚,愧疚自己的無能,愧疚自己的貧窮。
一頓飯吃得形同嚼蠟。云舒收拾好碗筷之后,沒有如同往常一樣就著月光做繡活,而是倚在門旁,看著院子里兀自糾結著的顧紀年。
顧紀年終于發(fā)現(xiàn)了身后的目光。他轉頭看去,云舒倚在門旁,對他笑得溫柔。
心里的糾結驀地散去,不知哪里來的勇氣,顧紀年開口道:“云舒,我想出城。”
云舒默了默。
顧紀年心里搜腸刮肚地找尋著合適的詞句,還沒開口,耳邊傳來熟悉的溫柔嗓音:“你想去?”
“……是呀。那里的工作機會多,而且我……”
“好呀。”云舒開口,笑得一臉溫柔,“那我們就去吧。”
“啊?”被打斷的顧紀年覺得自己可能有幻聽。
“我們?nèi)ゴ蟪鞘邪伞N胰ナ帐皷|西。”
“不用這么急….”顧紀年躊躇了一下,“云舒,你……”他不知道該怎么說。不用答應?不用跟著他去?有些話怎么說都不對。
“我不為難。”云舒開口,一臉的云淡風輕,“這鎮(zhèn)子就這么大,我早就看膩了,也是時候該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輪到顧紀年靜默了。
云舒緩緩地走過來,輕輕握住他的手,一雙手不復往昔的細嫩,卻有一股溫暖流動著。
“阿年,我不為難。君之所往,吾心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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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城市與小鎮(zhèn)子的差別,就好比男人與女人的差別,從表到里,從頭到腳,處處新鮮。大城市車水馬龍,沒有小鎮(zhèn)子的靜謐安詳。顧紀年覺得最大的區(qū)別莫過于在大城市里如水的月光斗不過耀眼的燈光,黑夜似乎從這里退場,只剩下不知疲倦的熱鬧與繁華,把整個城市從早折騰到晚。
在那個同鄉(xiāng)的推薦下,顧紀年找到了那家學院,成功當上了一名代課老師。兩人就這樣在這個城市安頓下來,租了一間小小的房間,在一條幽深狹窄的胡同盡頭,靠著顧紀年微薄的薪水,過著平淡的日子。
顧紀年每天從干凈整潔的學校,經(jīng)過燈紅酒綠夜夜笙歌的酒館舞廳,再回到幽深靜默的胡同里,就像穿行在三個平衡的世界中。三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卻偏偏融合在同一座城市里,讓人無端生出壓抑的感覺。顧紀年開始不止一次地想,怎么偏偏,偏偏他就只能生活在這條黑暗幽深的胡同中呢?男人骨血里的不甘與雄心,漸漸地被繁華喚醒。
但每當他打開門,暖黃的燭光彌漫出來,覆在他的身上。門內(nèi)是云舒布菜的身影。顧紀年復又覺得,這條胡同也沒什么不好的,起碼,胡同盡頭,還有人為他燃起一方燭光。
“云舒,我回來了。”聽到熟悉的呼喊,云舒抬頭一笑。可能是少出門的緣故,城市的煙塵沒有沾染到她的身上,她依舊像在江南小鎮(zhèn)那般婉約純凈地笑著,身上,也依舊是那身漸漸發(fā)白的布衣。
顧紀年拿著筷子,看著眼前給自己夾菜的妻子,突然說了句:“云舒,等我這個月出了工錢,我就給你買件旗袍。”
“你犯什么傻?一件旗袍得多少錢呀?快到冬季了,還得給你添幾件冬衣呢。再說城市里什么都貴,家里又得買米了。”云舒念叨著。歲月不僅僅侵蝕著人的容顏,還漸漸磨礪著人的性情。她早已不是養(yǎng)在深閨不識油米的小姐,生活中更多的不是找個裁縫做一身旗袍,或者是新進的廚子擅長哪派菜系,而是最平常、最耗人的操持家務。
顧紀年不語。確實,他沒那個資本去揮霍。而一件旗袍,對他而言就是揮霍。
窗外月色依舊,隱約傳來的車笛聲與音樂聲也依舊,而生活,也是依舊。可是窗內(nèi),心緒卻已經(jīng)悄悄地起了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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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紀年伏在案上仔細地備課。
“喲,小顧,都下班了怎么還不走啊?”同一個辦公室的秦老師走進來,看了一眼顧紀年。
“噢,還剩一點,做好就走了。你不是回家了?怎么又回來了。”顧紀年放下筆問道。
“外面下著大雨呢,回來拿傘的。”秦老師揚了揚手里的雨傘,“你呢?有帶傘么?”
“我?”顧紀年頓了頓,“有,當然有的。”
“那就好,別淋雨淋病了啊。我先回家了,你也趕緊回吧,老婆等著你回家吃飯呢。”秦老師打趣了一下,轉身離開了。
“好。”顧紀年應著,待秦老師的身影已經(jīng)完全看不見了,才轉頭看著窗外磅礴的大雨,微微嘆了口氣。
等了好一會兒,雨還是沒有停,眼看著華燈初上,天已經(jīng)黑透了,顧紀年沒有辦法,只能硬著頭皮沖進雨中。
與江南的蒙蒙細雨不同,這里的雨水瓢潑而浩大,雨點急切而細密地砸在他身上,渾身冰涼還有種麻麻的感覺。
他只顧著低頭急急地沖著,不覺撞到了人。那人手中的書本散了一地。
顧紀年連忙拾起地上的書,恐防書本被水浸濕了。單看書的封皮竟是厚厚的皮革封皮,頁內(nèi)都是密密麻麻的外文字母,就能知道這些書的價值,他可賠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顧紀年抬頭,愣住了,遞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
眼前女子一身水紅蝶紋旗袍,有著年輕而又艷麗的五官。此刻女子正接過他手中的書,微微側過頭笑看著他發(fā)呆。
他不自覺想起第一次看到云舒的樣子,眼前的女子很像云舒,卻又跟云舒完全不同。云舒是盛開在水墨山水中的芍藥,嬌媚而淡雅;眼前的女子卻是富貴的牡丹花,熱烈而艷麗。但她們同樣地,給了顧紀年驚艷之感。看著她,顧紀年仿佛回到了那個初夏的雨幕中。
“先生,你還好么?”顧紀年回過神來,看到眼前女子眼中璀璨的笑意,想起自己剛剛的失態(tài),不覺燒紅了臉。
“對不起對不起,小姐我不是故意的。”顧紀年低頭,急急地說道。
“沒關系。”女子看看他濕透的單薄衣衫,把手中的傘遞給他,“來,這把傘給你吧。”
顧紀年愕然地看著她,又連忙擺手:“不不,不用,我,我快到家了,就幾步路,不用客氣了。”說完,急急地轉身跑進了雨中。
女子微微伸出的手停在空中,頓了頓,笑笑,收回了手。
“小姐,該走了。老爺?shù)戎厝コ燥垺!辈贿h處停著一架黑色的車子,一個司機模樣的人站在車門旁撐著傘叫她。
“哦,來了。”女子回頭看了看雨中越來越小的身影,轉身向車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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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紀年雙手捧著杯熱茶,不時發(fā)出“哈秋、哈秋”的噴嚏聲。
“小顧啊,怎么就感冒了?你不是說有帶雨傘嗎?”秦老師把手中的感冒藥遞給他。
“哈秋、有……是有的啊。我…哈秋、我只是昨晚沒蓋好被子,著了涼而已。哈秋、”顧紀年說著,張口把藥吞下去。
秦老師搖了搖頭,坐回去做自己的事情。不大一會兒,又突然抬頭道:“嘿,你知道校長的女兒么?”
顧紀年正打著噴嚏,搖搖頭。
“聽說剛留洋回來,說要來這里教書呢。”秦老師一臉八卦的模樣。
“秦老師,你不是看上人家小姑娘了吧?你可是有老婆的人了啊。”旁邊的老師打趣道。
“呸,瞧你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家伙。我這不是給大伙說點飯后娛樂么。”
辦公室正嚷嚷鬧鬧著,突然校長走了進來,頓時辦公室一片鴉雀無聲。
“誒?剛才說著什么開心的事了?繼續(xù)呀。”校長笑著,繼續(xù)道,“對了,我們學校新來了一個老師。齊顏,來,進來認識下。”
校長身后走進一個一身水綠旗袍的女子,正是昨晚顧紀年撞到的那名女子。
“大家好,我是齊顏。”齊顏款款地走了進來,落落大方地承受著各種探究的目光。
“咳咳,這個,齊顏呢,是我個不成材的女兒,剛從國外回來,就麻煩大家多多照顧了啊。”校長說著,拍了拍齊顏的肩膀,轉身走了出去。
齊顏輕巧地笑著,靜靜地看著諸人。
還是秦老師最早反應過來,招呼著齊顏,把她領到了顧紀年對面空著的座位上。
“你好。”齊顏對著顧紀年,笑得燦爛。
“你好。”顧紀年硬著頭皮打了個招呼。
“感冒了?”
“恩……恩,對啊,一個不小心著涼了。”
齊顏笑了笑,不置可否。
顧紀年看著那明媚的笑顏,偏偏覺得后頸一陣陣地發(fā)涼。他覺得有點手足無措了,干脆一把抱起課本就走出了辦公室。
走到走道上,冬季已經(jīng)來臨了,氣溫越來越低,連帶著風吹過都有種刮面的感覺。他緊了緊外套,一時不知道走去哪里。
“感冒了還吹寒風,似乎是個不好的習慣哦。”身后清脆的聲音響起,是齊顏。
顧紀年回頭,果不其然,齊顏正站在他身后,笑得一臉戲謔。
顧紀年覺得自己的臉一定很紅,他看不見都能感覺到臉上的熱度。他想著莫不是已經(jīng)開始發(fā)燒了?
齊顏走過來,向他伸出手:“別誤會,我沒有取笑你的意思…well,我不能完全否認,是有那么一點。不過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還請你別介意,以后多多指教。”
看著美人那么有誠意的笑容,顧紀年很難拒絕,伸手握上了那伸過來的柔荑。入手的是久違的嬌嫩觸感,讓他不覺地又怔了一怔。
“不客氣。”顧紀年說著,“聽說你是留洋回來的?”
“看著不像?”
“的確不像,怎么不穿洋裝穿旗袍?”
“呵呵,洋裝對我而言沒有新意,沒吸引力,反而覺得旗袍有種獨特的味道。”
“是啊,旗袍,的確很美。”顧紀年低低嘆著。
“你喜歡么?”齊顏突兀地問了句。
顧紀年看著眼前眼睛晶亮地看著自己的齊顏,靜默了一會。
“自是喜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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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紀年流連在學校的時間越來越多,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云舒也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把飯菜放到灶上熱起來。
顧紀年在學校,都是與齊顏在一起。
他有好幾次都覺得云舒發(fā)覺了,但無論他多晚回來,云舒依舊是溫柔一笑,與平常一樣的模樣,他又覺得,她肯定是不知道的。
齊顏與云舒是兩個世界的人。云舒如水,正如她的名字一樣,永遠是“閑看庭前云卷云舒”的模樣,溫柔如三月春風。而齊顏似火,熱烈而朝氣。她有著大城市貴族小姐的大氣嬌貴,同時亦有著大洋彼岸女子的開放獨立,與她在一起,像是永遠有著驚喜。
顧紀年與齊顏不是正式男女朋友,但恰恰就是那股若有似無的曖昧,最讓人欲罷不能。他不是不懂,他在玩火,但是平心而論,此刻的齊顏對他更具吸引力。只是他越留戀她的朝氣與活力,在見到云舒時就越愧疚,卻越不能放手。
任何一種情緒的日積月累,都會隨著時間的流動而逐漸變質。顧紀年對云舒的愧疚越來越深,于是他開始尋找云舒的錯處,希望減輕自己的愧疚。他逐漸開始挑剔云舒的一切,比如“云舒怎么每天都是煮這些青菜豆腐這么寡淡啊”,“云舒怎么每天都穿一身麻布衣都不會打扮自己啊”,“云舒怎么整天都笑得那么溫柔啊”…….他差點就挑剔到“云舒怎么整天都是個女人啊”。
許是察覺到他的情緒不平,云舒越發(fā)的寡言少語,面對他的埋怨也只是低頭受了,從無駁斥,臉上的笑容也一天比一天淡了下去。但是每夜長燃的蠟燭,跟桌上永遠溫度正好的飯菜,卻從無隔斷。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兩人之間的空氣都變得跟外面飄雪的天氣一樣,寒冷而僵硬。
顧紀年以為會就一直這么淡下去,但可能是老天不喜歡這么平淡的戲碼,于是他投了一顆重量級炸彈落到了顧紀年的生活中,希望快點結束這么平淡的劇情。
校長找到了顧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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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旁一座咖啡館內(nèi)。
西洋風格的裝修,無一處不突顯著華貴與品位。大廳中央一座巨大的黑色鋼琴靜靜地放著,似乎在提醒著進來的人們這里是多么高貴的場所,自然,進來的人也倍感尊貴,當他們看到餐牌上的價格時,更是感到尊貴中的尊貴。
顧紀年自是不屬于這里的人,這里一杯水都可能要了他半個月的工資。但因為校長的邀請,他坐到了這里。
校長是單獨邀請他的。
從咖啡館出來后,他緩緩地走回家。呼呼的寒風不斷地刮在他的臉上,手上,甚至鉆進他那件單薄的外套里,讓他感到從心底里散出的冰涼。
校長的話還清晰地回響在耳邊。
“小顧,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顏兒也挺喜歡你的,我也覺得你們在一起挺般配。”
“但是,我同樣也知道,你已經(jīng)有妻子了吧。”
“我沒有要棒打鴛鴦的意思,但我只有這一個女兒,我希望她能得到最好的,顏兒喜歡你,你在她的眼里就是最好的。”
“這樣吧,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讓你和顏兒一起去外國,我可以資助你們,你可以進修,也可以好好地跟顏兒在那邊生活。當然,我只能承擔兩個人的生活,多半個,都不行。”
“我給你七天時間,你好好想想吧,我等著你的答復。你也知道,最近國情不太好,到處都是戰(zhàn)火紛飛,留在這里,對你而言不是最好的路。”
……
顧紀年停下腳步,看著熟悉的胡同口。
天還沒黑,可是胡同里卻是幽暗的,像終年看不見日光的模樣,也像,他那副落魄的模樣。
他默默地看著胡同口,一站就站到了天黑。
云舒打開門,一眼就看到了僵站在胡同口的顧紀年。她頓了頓,說道:“阿年,這么冷的天你怎么站在外面不進屋?”說著,便要伸手拉顧紀年進屋暖身子。
“云舒。”顧紀年不動,拉住云舒的手。
云舒回頭看著他。寒風吹亂了云舒的頭發(fā),她甚至連衣服都沒有披一件,就這樣陪著他,站在寒風中,靜靜地看著他。
“說吧。”
“我們離婚吧。”
“離婚?”云舒突然笑了,“阿年,你是糊涂了么,我們根本從未成親。”
顧紀年怔怔地看著她,突然想起,對了,那個時候,他窮得連婚禮都無法給云舒一個,連儀式,連見證人,都是沒有的。
云舒緩緩地松開了他的手,輕輕淺淺的笑著,問他:
“你愛我么?”
顧紀年閉著眼:“……不愛了。”
“永遠么?”
“永遠。”
“不信。”
顧紀年睜開眼,怔怔地看著她。
云舒依舊一臉溫柔的笑顏,溫柔得仿佛能把寒風驅走。
“進屋吧,外面冷著呢。”云舒說著,轉身帶頭走進了屋子。
顧紀年頓了頓,隨著她走進了屋子。
外面寒風依舊肆虐著,吹涼了胡同口的兩滴淚水,無人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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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舒比顧紀年先一步離去。
顧紀年甚至不知道云舒是何時離開的。只知道當他醒來時,屋子已被收拾得干干凈凈,所有東西都好好的放著,但是云舒卻已經(jīng)不在了。
她又一次自己凈身出戶,上次是不可以帶走那些綾羅綢緞,這次,她卻是沒什么可以帶走的了。
顧紀年問過胡同里的人,沒有人知道云舒是什么時候走的,也沒有人知道云舒往哪里去了,他也不知道云舒平時跟何人來往。對了,云舒到了這里,一直以來,都是只認識他的。
可能是回了向云鎮(zhèn)了吧。他想著,卻沒有去查問過。
不久后,他也離開了,隨著齊顏,遠渡重洋。
遠遠地離開了那個曾經(jīng)的江南小鎮(zhèn),那場曾經(jīng)的飄灑梅雨,還有,那個曾經(jīng)的素衣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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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那個客人今早退房走了?”福生湊到柜臺前問道。
“是啊。你還不趕快去收拾收拾房間。”
“按我說也不用怎么收拾嘛,他就整天的站在那窗前,什么都沒動過。”福生說道,“他上次還問我說那片破房子怎么拆了。”
“那片破房子?他問那個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他總問我那里拆之前還有沒有人住。那一片破房子,怎么可能還有人住嘛。”
“拆之前?那里拆之前,是有一個人在那里住著的。”老板想了想,道。
“啊?”福生驚訝,“那一片破房子怎么可能有人住,征地時也沒聽到有人家遷出來啊?”
“是有的。”老板又嘆了嘆,“還是個女人,眉目長得還挺漂亮的,就是多了股滄桑的味道。就自己一個住在那邊其中一間屋子里。”
老板還記得那時候他好奇她一個女人怎么自己一個住在這片荒無人煙的破房子中,那個女人卻淡淡地說道:“我怕他要是回來了,找不到我了。”
老板問:“他很愛你?那怎么留你自己一個在這里呀?”
女人聞言,低頭笑了笑:“不,他不愛我,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他不愛我,不過是一瞬的火花。”
老板愕然:“那你怎么還等著他?”
“怎么不能?從我愛上他的那刻起,那便是我唯一跟他在一起的理由,再無其他。我依舊愛他,我就可以依舊等他。”
……
“哇,真是個癡情的女子。那后來呢后來呢?”福生問道。
“八卦那么多,還不給我去收拾房間!……后來,后來當然是死啦,鬼子走了沒多久后就死了,貧病交加,你以為人家是鐵打的身子呀。”老板又嘆了聲,轉頭踢了一腳同樣在慨嘆的福生,趕著他去收拾房子。
老板撐在柜臺上,呆呆地看著窗外。
他還記得那個女人死之前,就是拜托他把她埋在那間房子前,她身無長物,唯一要求的隨葬品,卻是那一張張發(fā)黃的畫卷。顏料早已被磨蝕脫落大半,卻是自他認識她以來,唯一見她表示過珍重的東西。
“唉,你說你要等他回來,可是你等了這么久了,他又何曾回來過?恐怕他早已就忘了遇見過這樣一個你了。”老板又低低嘆了聲,忽然聽見福生在樓上大喊大叫,貌似是叫著他。
“你個臭小子喊什么呢喊,嚇跑了客人是不是你賠?!”老板匆匆地跑上樓揪著福生的衣領罵道。
“不是啊老板,老板你先放我下來,你看看,看看,那個客人留下了件很漂亮的旗袍啊!”
床上,一件月白云紋旗袍被疊的整整齊齊的放在床上,窗口灑進來的陽光正正地照在旗袍下,光滑的錦緞上隱隱泛過一絲流光。
遙遠的時光里,是誰一遍遍低低地在吟唱著那首熟悉的詩詞: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我用盡半生的時光來告訴你,我愛你,那便是唯一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