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光旖旎,繁花似錦。
趙府大公子趙清平手持一本《論語》,一邊悠閑踱步,一邊搖頭晃腦。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
“啪啦!”一團白影子直直從他眼前落下。
他低頭一看,一只白絨絨的兔子臥在地上,正揚起頭,睜著黑溜溜的眼睛望著他。
他抬頭一瞧,廣闊無垠的天空。自己可是站在院子中央,莫不是天上下兔子了?
那白兔扭了扭身子,走了兩步,一瘸一拐,隨即回眸一望,眼波微顫,楚楚動人。
趙清平心湖里頓時蕩起漣漪,似乎看見一株小幼苗在風里瑟瑟發抖。
他抱起白兔朝廚房走去。
走到廚房門口,懷里的白兔明顯一抖,他按住白兔的頭,捋了捋它粉白的耳朵。
他把白兔放在案板上,白兔急忙要竄開,他拉住白兔后腿拖了回來,“真是身殘志堅。”
說罷,他四下張望,扯了張麻布過來,用菜刀將麻布劃成條,綁在了白兔疑似受傷的腳上。
白兔揚起臉,眼里似有淚光。
入夜,趙清平將白兔安置在臥房里的一個竹籃子里,摸了摸它的頭,“等你傷好了,我就把你放歸山林。”
不知睡了多久,他聽見房門響動,翻過身一看,房門開了一條縫。他心里一驚,不會是有梁上君子吧?
他立刻起身,房中整潔如常,錢袋玉佩紋絲未動。他撓了撓頭,忽然瞥見竹籃子空了。
“真是身殘志堅!”說罷追了出去。
院中一片漆黑,除了幾盞照明燈籠。
趙清平走了一圈,終于發現廚房里燭光搖曳。
他推開廚房門,只見一個彪形大漢正在啃胡蘿卜。
“你是何人?”趙清平聲音一抖,明顯底氣不足,生生往后退了一步。
大漢用小拇指摳了摳鼻孔,“恩人莫怕,我是來報恩的。”
“報恩?”他不記得何時對這個比自己還高半個頭的大漢有恩。
“恩人忘啦?”大漢抬起一條腿踩在灶頭上,右腳小拇指上綁著白布條。
趙清平看了半晌,倒吸一口氣,“你……你……你是那只大白兔!妖怪啊!”想起白日里的情景,報個鬼恩,分明是碰瓷!
他轉身要跑,房門卻驟然合上,他的鼻梁差點撞斷。
“恩人莫怕,我是來報恩的,斷然不會害你。”大漢摳了摳腳丫子。
趙清平緊貼著房門,呼吸收緊,“不……不用了,舉手之勞而已。”
“那不成,俺們妖界那嘎達有規矩,有恩必報,不然傳出去我就沒法混了。”
“那你想……咋……咋報恩?”
“瞧你那慫樣,咋啦,只許女妖獻身,不許男妖報恩?女妖那都是花瓶,懂不?我們男妖才是正兒八經的保鏢。”大漢有些不滿,兩手掰斷一根粗壯的胡蘿卜。
“那……你要怎么報恩?”趙清平正了正臉色,好歹自己是個男人,嚇成這樣成何體統。
大漢伸出三根手指,“三個愿望,恩情勾銷。”
趙清平倚在房門邊,兩眼放光,“什么愿望都可以嗎?”
“原則上是如此。”大漢變出根牙簽剔了剔牙。
“第一個愿望,高中狀元!”
大漢斜了他一眼,“不中,有違職業操守。”
趙清平“切”了一聲,撇著嘴,“我娘頑疾纏身,能醫好嗎?”
“可以,下一個。”
趙清平突然紅了臉,微微低下頭,“我中意蘇家小姐,可否助我抱得美人歸?”
大漢啐了口痰,抖起二郎腿,“泡妞都不會,行吧,爺教教你。”
“你……當我是恩人嗎?我不要面子的嗎?”趙清平臉紅脖子粗。
“行啦。”大漢伸了個懶腰,“我叫容辛,你可以叫我小辛辛。”
趙清平瞪大了眼,胃里一口酸水冒上來。
2
第二日一早,趙清平照例給母親請安。
走進堂屋,只見母親氣定神閑地坐在主位,面色紅潤,雙目炯炯有神。他心下了然,第一個愿望實現了!那妖怪還是講誠信的。
“娘,今日氣色不錯。”趙清平奉上一碗清茶。
“可不是!不知我們趙家是積了什么福,上蒼垂憐啊,讓我可以安享晚年。”趙夫人面朝西方,雙手合十。
身后響起極重的腳步聲,趙清平回頭,見容辛大步流星地走進來,不知道要做什么,他慌忙起身張開雙臂,怕容辛嚇到母親。
趙清平嘴還沒張開,容辛已經擦過他的手臂,單膝跪地,抱拳對趙夫人道:“夫人你好,小弟承蒙你兒子搭救,為報恩情,已跟你兒子拜了把子。”
“他搭救你?”趙夫人拍著大腿狂笑,“怕是走了那什么運……”
“夫人,儀態。”旁邊的丫鬟小聲提醒道。
趙夫人收了聲,清了清嗓子,“小兄弟有情有義,我很欣賞你。”
趙清平突然很懷念母上大人臥病在床的日子。
“夫人放心,你兒子的人身安全就交給我了。”
“甚好甚好!”趙夫人站起身來,“你可不知道,平兒他哪兒都好,就是生得太秀氣,也不知道隨了誰。”說著頗嫌棄地瞟了一眼趙清平。
“咱們趙家家大業大,只有他這么一個繼承人,真怕哪天他出門摔一跤一命嗚呼,咱家后繼無人啊!”說到動情處,趙夫人捶胸頓足。
“夫人真是女中豪杰。”容辛道。
趙夫人眼里泛起淚光,“知音啊,小兄弟!我兒就跟個娘……姑娘似的,如果我兒像小兄弟這般壯實,胸肌發達……”說著目光落在容辛胸口處,舔了舔嘴唇。
趙清平渾身一顫,重新審視了下容辛的衣著,衣袖只有半截,衣襟寬松,肌肉的紋路若隱若現,褲腿像被撕爛了,露出了結實的小腿。
起先因為他是妖怪,奇裝異服也正常,這會兒見他在母親面前也是這副打扮,趙清平頓覺有傷風化,暗暗地“呸”了一聲。
趙夫人走下來,緊緊握住容辛的手,“小兄弟怎么稱呼?”
“我叫容辛,你可以叫我小辛辛。”
趙清平翻著白眼一陣干嘔。
“平兒,過來!”趙夫人喝道。
我真的是親生的嗎?不是買鹽贈送的?趙清平蔫頭耷腦地走過去。
趙夫人鄭重地將趙清平的手交到容辛手里,“我兒拜托你了,隨便調教,殘了我負責。”
容辛向趙清平挑了挑眉,后者咬著牙,臉色鐵青。
入夜,趙清平陪著母親說了會兒話便回到了臥房,推門就氣不打一處來。
桌上擺著紅燒蘿卜、炒蘿卜絲、干煸蘿卜、燉蘿卜、炸蘿卜,還有一盤涼拌干草,容辛正大快朵頤,油順著嘴角流進胸口。
想起白日里容辛和母親一唱一和,宛若一對親母子,趙清平手朝大門一指,“你給我出去。”
容辛伸出拳頭張開,“我給你剝了瓜子。”手掌上一捧瓜子仁。
趙清平一愣,心里正想著自己是不是有點不近人情,陡然就瞧見地上一攤瓜子皮,氣鼓鼓地往凳子上一坐,重重“哼”了一聲。
“今晚我睡哪兒?”容辛嘴里嚼著蘿卜,含糊不清道。
“要么變成兔子睡籃子里,要么睡客房。”
容辛梗著脖子道:“我是保鏢,當然要睡在這屋里。”
“那你變兔子!”
“不變!咋地?”
“不變……拉倒!”
趙清平和衣往床上一躺,背對著容辛不說話了。
半夜,趙清平背上一股潮熱。他睜開眼,發現翻不動身子,繼而聽見容辛的咂嘴聲,頓時漲紅了臉,又羞又惱,這廝在做春夢吧?
“香……香……”
趙清平皺著眉,后背冒出冷汗,莫不是把我當成食物了?說到底是妖怪,要是妖性大發,對我……他不敢往下想,身子朝里面挪了挪。
眼看著要靠墻了,一只大手攔腰襲來,將趙清平往懷里一摟,“香……香……”
一股熱氣噴在趙清平脖子上,趙清平一頓干嘔。
3
蘇府后院小門。
容辛叉著腰,昂首挺胸,“哥,你在踐踏我的尊嚴,知道不?”
趙清平連忙做了個噤聲手勢,貓腰左右張望,“你有所不知,我們兩家是宿敵,東市有她家的絹布店,街對面必有我家的絹布店,西市有我家的瓷器店,對街也少不了她家的瓷器店。”
“哦,商場如戰場,懂了。”
“我們少時相識,一起玩過,大了就只能在街上看一眼。前段時間,我提著厚禮去拜訪,結果被她家下人拿著笤帚趕了出來。”
“確實窩囊。”容辛脫口道,迎上趙清平熊熊燃燒的目光,咧嘴一笑露出大白牙,“實屬正常。”
容辛掏出趙清平寫給蘇小姐的情書,“我來說下作戰計劃吧,我先進去幫你送這首酸詩,順便表達你的愛意,如果蘇小姐有意,我就帶你進去。”
“婉轉一些,蘇小姐是大家閨秀。”趙清平叮囑道。
“得咧,我辦事你放心。”說罷,容辛化作一股青煙鉆進了小門,暗自嘀咕著,“爺爺我縱橫人間、妖界幾百年,沒聽過‘婉轉’這個詞,是說聲音要好聽么?”
過了半炷香,院里一點動靜也沒有。
趙清平背著手在小門前來回踱步。不會是被下人發現圍攻了吧?不對,大白兔是妖怪啊,說不定已經將對方團滅。
思來想去,恐生變數,趙清平偷偷溜進了后院。之前他在墻頭上偷看過蘇小姐,記得蘇小姐閨房的位置。
好不容易摸索到蘇小姐的門前,卻見房門半開,門外一個人影都不見。趙清平直起腰望了望通往蘇小姐房間的兩條小徑,沒有人過來。
他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下衣衫,拍了拍震動的胸口,輕輕推開房門。
“蘇……”
話音未落,趙清平僵在原地,手還保持著推門的姿勢。
床榻上,容辛正將蘇小姐壓在身下,蘇小姐羞紅了臉,咬著嘴唇。
趙清平握緊了拳頭作勢要沖過去,突然眼圈一紅,掉頭跑了。
容辛翻身下床,一掌劈向蘇小姐。
“喲喲,忒粗魯了。”蘇小姐身形一閃躲過了。
“死狐貍,你屬尾巴的嗎?跟了我一百年你煩不煩?!”容辛怒不可遏。
蘇小姐倚在床榻邊,雙腿交疊晃悠著,“誰讓你是兔族靈力最強的繼承人,只要廢了你,狐族一統妖界就少一個對手。”
五百年前,繁妖谷內亂,靈源法杖遺失。各族達成共識,哪族尋回法杖,便可在繁妖谷建立王權,統一妖界。
狐族和兔族的族長在內亂中互相砍死對方,兩族從此結下世仇。
“胡青云,上回的教訓還沒受夠嗎?”容辛的眼里泛起猩紅的光,“我會殺了你!”
“二十年前,到底是誰受的傷比較重?”胡青云扯起嘴角,目中寒光一閃。
容辛的心口發痛。
二十年前,容辛在黛山上建了個兔兒洞,靜心修煉,日子過得如閑云野鶴。
一天,他路過山里的一條小河,見一個洗衣服的姑娘失足落水,他伸手撈了一把。
這一撈,他后悔莫及,因為水淺,姑娘其實沒事,結果一多手,姑娘抱著他的大腿不放了,非要報恩。
他好說歹說,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姑娘卻道:“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魂!”
他十分心塞,又不敢在姑娘面前使用妖術,只能步行回兔兒洞。姑娘緊趕慢趕,跟著回了兔兒洞,在最里面用柴草給自己鋪了個床。
容辛決定不搭理她,姑娘家臉皮薄,面子掛不住自然要回家。
過了幾天,容辛覺得,凡人女子臉皮真厚,賴著不走就算了,居然還把他精心剪裁的衣服全縫起來,簡直心塞到無法呼吸。
在一個月黑風高夜,容辛露出了妖怪猙獰的一面,并且現了原身,姑娘馬上暈過去了。
容辛很滿意,弄醒姑娘后開門送客。姑娘像個紙人,一碰就倒,虛弱地張開嘴,道:“不好意思,兩天沒吃飯了,有點餓。”
容辛心塞到想死。
“恩公,你真的……好可愛!”姑娘強撐起身體,捂著嘴都笑出了聲來。
容辛放棄了,任她折騰。兩人猜拳斗蟋蟀,經過一天一夜的鏖戰,終于達成共識,報恩期限為一年零三天,多一個時辰不行,少一個時辰也不行。
姑娘自稱遙香,家住黛山村,爹娘早已故去。此后,容辛住進了遙香家,過起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
日子優哉游哉,容辛的衣服很快撐壞了一個柜子,因為胖得太快,新做的衣裳很快就不能穿。遙香一邊改一邊新做,容辛基本每半天就換一套招搖過市。
過到第三百天,遙香去市集買東西遲遲未歸。容辛本來坐在門口打瞌睡,不一會兒就坐在村口打瞌睡,最后耷拉著眼皮坐在進村的山道中吹風。
他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煩躁得不行。
遙香回來后,他也不搭理她,自己在山上跑了幾百圈。第一縷晨光灑在山巔時,他決定,這期限得改一改了。
他打算去兔兒洞把家當都搬到遙香家,那洞早就被野雞精們占去當了相親圣地。
走到半路,他脖子后一涼,緊接著一股寒氣像蟲子一樣鉆進身體。
壞了!這是妖毒!妖界最下三濫的黑妖術,只有懦夫才會用來刺激精元,令自己短時間內妖力大增,當然,為此付出的代價是喪失理智,六親不認。
“哈哈,我看你還怎么跟凡人親近!”胡青云跳了出來。
“你個妖界敗類!看爺爺我不打死你!”容辛全身被猩紅的螺紋纏繞,嘴里也生出獠牙。
胡青云正要跑,就被容辛拖住狐貍尾巴一陣暴打,最后耗了一半的功力勉強逃脫,之后二十年都在山里休養。
妖毒侵入五臟六腑,容辛的腦海被鮮血和殺念侵占,殘存的一點理智逼迫他想遙香,想她做的麻辣干草和紅燒胡蘿卜,想她在燭光下嘟著嘴縫衣服的模樣。
“香……”他用盡全力奔向兔兒洞,想打垮兔兒洞把自己埋了,能傷自己多少是多少。
沖進兔兒洞沒多久,遙香居然尋了過來。
“恩公,你這是怎么了?”遙香說著就要撲過去。
“你別過來!”他大喝一聲,血紅的眼盯著遙香水靈的眸子,“出去!讓村民不要靠近這里!”
“我不!我在這里陪你!”
“滾!滾出去!”
遙香用手背擦了下鼻翼,安安靜靜地跪坐在洞口,“我不走,你放心,我也不會讓你出去傷害別人。”
容辛一聲嘶吼,背上生出倒刺,眼前的景象一點一點被血色吞沒。當遙香的眼睛消失在視野里時,他感覺到身體騰空而起,風在耳旁呼嘯。
下一刻,他的嘴里出現一股熱流和香甜,身體仿佛沐浴在溫泉之中,暢快無比,他貪婪地吮吸著那股溫暖的甘甜,就像嬰孩吮吸著乳汁。
眼前的血色逐漸褪去,遙香慘白的臉顯現了出來。
她的手指滑過他的臉頰,“你……醒了。”
他的胸口撕裂般疼痛,像被剜了心。
“遙香!”他把她緊緊抱在懷里,“笨蛋!傻瓜!”
遙香靠著他的胸口,莞爾一笑,“好可惜,還剩……六十七天。”
他的眼淚砸在她的額頭上,“還有六十年!六百年!”
“下輩子……”遙香的身子一墜,不動了。
他放聲大哭,整整一夜。
唯有心愛人的鮮血,方能化解妖毒。
后來,他從幽冥界打聽到遙香轉世,趕忙回到凡界,一尋就是二十年。
那日,他站在趙府門口,看著遙香轉世成一個翩翩少年,心一橫,斷袖就斷袖吧!
4
“我知道你恨我,但你奈何不了我,你要是對我出招……”胡青云張開雙臂、挺胸抬頭,“你恩人心愛之人的肉身可就毀了。”
“卑鄙!”容辛啐了一口。
“善良能當飯吃嗎?膚淺。”胡青云翹起蘭花指朝容辛一點。
“你個大老爺們兒別這么娘娘腔行嗎?”
胡青云翻了個白眼,恢復了男兒嗓音,說:“我也不跟你廢話,我要你的精元,否則,我可不知道蘇小姐會做出什么樣的事來。”
容辛盯著胡青云,雙肩劇烈起伏。這狐妖八成修煉了黑妖術,想通過煉化精元將修為直接吸收。
思慮半晌,他深吸一口氣,抬起下巴,“我考慮考慮。”
胡青云目光狡黠,笑道:“行啊,我等你。不過你也清楚,我在蘇小姐身上待得越久,她的身子就越虛弱。”說罷,打了個哈欠,“你啊,就是太天真了。”
“你什么意思?有話直說!”
“都說妖心險惡,可人心難測啊。剛才看了那一出,你的恩人還會信你嗎?別到時候獻出一顆真心,被凡人踩在腳下。”
“關你屁事!”容辛甩手走了。
回到趙府,容辛冷著張臉回到趙清平的臥房。剛一推門,一道寒光撲面而來。
容辛的胸前,隔著一拳的距離,是鋒利的劍尖,銀光流轉。
趙清平面頰緋紅,濃重的酒味彌漫在整個房間。他握著劍的手搖搖晃晃,眼神卻兇狠無比,“你個無恥之徒!”
容辛淡然地向前邁了一步,劍尖已沒入衣衫,“我與蘇小姐是清白的,你要是不信,我任你宰割。”說罷,閉上眼,眼角卻在輕微抽動。
“都說妖心險惡,可人心難測啊……”
容辛感到心口又刺痛幾分,身體反而放松下來。遙香,欠你的我算還清了吧?
許久,“哐當”一聲。
趙清平跌坐在床榻邊,目光里已是平日的溫和,但含著一絲疲憊,“我信,但你要告訴我,發生了什么事。”
容辛吐出一口氣,笑了,這才是我的遙香嘛。
他坐下來,面帶微笑,口吻嚴肅,“蘇小姐被妖怪附身了。”
“什么?”趙清平酒醒了大半,“蘇小姐可有危險?”
“暫時沒有。”
“你可有辦法?”
“我在想。”
容辛像喝了口醋,皺著眉別過臉去。
月華滿地,夜蟲唱鳴。
容辛和趙清平坐在院子的臺階上,撐著下巴望月亮。
“兔兄。”
“叫我小辛辛。”
“正經一點好嗎?”
“有屁快放。”
趙清平從懷里掏出一方手帕,指腹輕輕摩挲著光滑的絲線,“有些事,當時不做,真的就晚了。這手帕我明知是蘇小姐故意留下的,卻礙于兩家關系,不敢向她表明心意。”
他的眼里月華流動,熠熠生輝,“我第一眼見到蘇小姐就暗生情愫。那日大雨滂沱,我被困在鋪子門口,蘇小姐撐著油紙傘走過來,遞給我一把,那上面畫著墨竹。就那一瞬,我的眼里心里再容不下別人。”
他輕嘆一聲,轉頭看向容辛,后者背對著他,似乎沒有聽他說話。
兩人背對背沉默良久,容辛起身拍了拍褲腿,雙手叉腰,高高仰起頭,“蘇小姐的事你不用擔心,交給我吧。”
趙清平亦站起身,挺了挺胸膛,“我不做縮頭烏龜,我跟你一起去救蘇小姐。”
容辛回過頭,凝視著趙清平的雙眸,里面沒有自己的模樣。
他兀自笑了笑,你終究不是她。有些事,當時不做,真的就晚了。
“你有什么法子嗎?”趙清平急道。
“的確有一個辦法,明日你去城外松霧山上的道觀,找一位叫無葉的道長,你跟他說明情況,求一道鎮妖符。”
第二日一早,趙清平便上山求符。無葉一聽容辛的名字,唇角微揚,修長的手指間出現一道黃符,也不等趙清平的回應,轉身沒了影。
趙清平愣了半晌,道士不是都跟糟老頭子一樣么?這道士清逸出塵,不似凡人,宛若竹林清風,恐怕連神仙都比不得。
不敢多做停留,趙清平匆匆回府與容辛商量對策。
“聽著,你先躲在樹叢里,我會施法隱去你身上的氣味。之后我把狐妖引出來,當你聽見我問他,麻辣干草和紅燒胡蘿卜哪個更好吃,你就沖出來把鎮妖符貼他身上。”
“咱能換個暗號嗎?英雄救美的時刻,用那暗號會不會丟面子?”
“不換。”
趙清平撇撇嘴,“你是大爺,你說咋辦就咋辦啰。”
容辛挑了挑眉,看向趙清平的目光柔柔的,像盛著一汪清水。
5
容辛雙手背在身后,咬著根牙簽,頭一歪,“我叫你一聲你敢答應嗎?”
胡青云坐在樹枝上翻了個大白眼,“臭兔子,你考慮好沒?我可沒耐心。”
容辛盤腿而坐,開了一瓶上好的女兒紅,仰頭灌了一口,“你下來,我們聊聊唄,說白了,你能不能威脅到我,在于我怎么想。”
“有點意思。”胡青云跳下樹,來了個貴妃躺。
“如果我不想管蘇小姐,你也拿我沒辦法。我甚至可以不管趙清平,只要我想走。”
胡青云冷笑了一聲,打了個哈欠,“理論上如此,現實嘛,只能呵呵呵了。”
“像你說的嘛,人心難測,我何必蹚這趟渾水?”
胡青云虛著眼覷他,似乎在揣測他的心思,“我不信。”
“信不信隨你啰。”容辛用衣袖擦了下嘴角的酒漬。
“那你找我來干嗎?耍我呢?”胡青云的臉陰沉下來。
“胡兄別生氣啊,難得追了我一百年,不如喝口酒敘敘舊,談談心,我挺想知道你的心路歷程,追著一個大老爺們兒跑,你是怎么做到的?”
“追你個頭啊!老子喜歡雌性!”
容辛突然咧嘴一笑,眸中精光微動,“胡兄,麻辣干草和紅燒胡蘿卜哪個更好吃?”
“吃吃吃!吃你個大頭鬼!你個龜兒子比狐貍還狡猾!哎哎哎,誰在我背后?”胡青云轉頭,順手往后背一拍,臉一下白了。
再回頭時,容辛已經到了面前,手指點在他的鎖骨處,另一只手用力一推,他立馬從蘇小姐的身上摔了出去。
“過來接住!”容辛朝樹叢一吼,趙清平一陣風似的跑出來扶住蘇小姐。
“趕緊走!鎮妖符只能撐很短的時間。”容辛將趙清平和蘇小姐護在身后,緊緊盯著在地上打滾的胡青云。
“兔兄,不,兔爺,小心。”趙清平拍了下容辛的肩。
容辛回眸一笑,“走吧。”頓了下,又道,“保重。”
“誰都別想走!”胡青云的身上開始生出烈焰,臉頰變得又尖又長。
“走!”容辛頭也不回地沖向胡青云。
趙清平攙扶著蘇小姐跑出幾十步,身后不斷傳來樹木折斷倒塌的聲音,連同大地都在顫抖。他突然停下來,回頭望了眼容辛,總覺得似乎很久之前見過他。
這一愣神,倒被胡青云鉆了空子。胡青云撇下容辛,直沖蘇小姐面門而去。他知道取一個人的性命不足以讓其痛苦,只有取其心愛人的性命才能讓其痛不欲生。
趙清平回過神來,胡青云已近在咫尺。沒有任何遲疑,他轉身抱住蘇小姐,緊緊閉上眼,把后背留給了胡青云。
“傻子,還是那么癡情。”容辛微微一笑,一滴眼淚落下。
風停止了,耳邊沒有任何聲音。
趙清平慢慢睜開眼,蘇小姐完好地躺在懷里。他松了口氣,扭頭去找容辛。
萬籟俱寂,花草樹木猶如紙上的畫,紋絲不動。
“你個瘋子!老子不陪你玩了!”胡青云方才被一股氣流震開,骨架像裂開了般疼痛。
這會兒他看見容辛的眼里漫出白色螺紋,爬過臉頰,迅速布滿全身,才心生恐慌。這是精元爆破的前兆,他萬萬沒想到容辛居然玩命了。
“玩不玩,爺爺說了算,由不得你。”容辛哈哈大笑,抬頭望向天空,呢喃道,“麻辣干草和紅燒胡蘿卜都好吃。”
刺眼的光芒逼迫趙清平埋頭閉上了眼。再次睜開時,只見胡青云趴在地上,臉上滿是憤怒和不甘。下一刻,化作一團黑煙散了。
“兔爺?”趙清平喊了一聲。
林子里靜悄悄的,只余幾聲清脆的鳥鳴。
“小……辛辛?”
又起風了,樹葉颯颯作響。只是,再無人回應。
6
“娘親,爹爹在看什么呢?是要下雨了嗎?”五歲的稚童搖了搖母親的手。
蘇小姐蹲下身子把孩童抱在懷里,“你爹爹在思念故人呢。”
五年前,蘇小姐嫁入趙家的第二天,發現丈夫站在院子中央,一直仰頭望天。
“夫君,你在看什么呢?”
“看會不會下兔子。”
“嗯?”
“沒什么。”趙清平轉頭朝妻子笑笑,“想起一個對我有恩的故人罷了。”
回到此時,孩童掙脫母親的懷抱,撲向父親,“爹爹,你在想誰呢?”
聞聲,趙清平張開懷抱,“一個朋友。他答應滿足我三個愿望,前兩個已經實現了,現在還剩下第三個,我在等他兌現。”
孩童在父親懷里扭了扭,“爹爹許了什么愿望?”
“希望他再摔下來一次。”
孩童咬著手指,澄澈的眼里滿是疑惑。
趙清平又望向廣袤無垠的天空,你不會食言吧?一定不會,你從未食言。
春去秋來數十載。
院子里春意盎然,繁花似錦。
滿頭銀發的趙清平躺在搖椅上,渾濁的眸子里倒影著藍天白云。
他伸出干枯的手,朝天空揮了揮,“兔兄,下輩子……”話未說完,手垂了下去。
7
轉眼二十年。
黛山下,一素衣少年牽著白馬過小溪,剛上對岸,忽聞一道高亢女聲:“沒長眼啊!”
少年循著聲音走到白馬另一側,見一嬌小女子正怒目圓睜,衣襟上浸染了水漬,使得衣服有些貼身,她卻毫不在意。
“沒看見我在這兒洗衣服嗎?濺我一身水!”
少年不甘示弱,抬起下巴道:“我并非有意,若你好言提醒,我自會道歉,怎跟潑婦一般?”
“你罵誰潑婦呢?!你奶奶的,欺負我一個弱女子是吧?”姑娘挽起衣袖沖過去,大有一副干架的勢頭。
“知道‘弱’字怎么寫嗎?”少年低頭俯視姑娘。
“小白臉,吃我一拳!”
姑娘朝少年的臉揮拳過去,少年一偏頭躲過了,忽地抓住姑娘的手腕,目光落在她的肩胛處,“你脖子上有個胎記?看著像兔子。”
姑娘抬手摸了下胎記,皺眉道:“是又怎樣?我瞅著挺好看的,那些無知俗人非說是妖孽的印記,品位太差了。”
少年盯著那胎記出了神。
姑娘這才發現自己的手腕還被少年捏著,頓時漲紅了臉,一腳踩在少年鞋子上,“臭流氓!非禮啊!”
少年一驚,回過神來,臉上已經挨了一記,鼻血滴到了嘴唇上。他癡癡地看著姑娘,“嘿嘿”一笑,“好兇悍,但是——我喜歡!”
“怕不是個傻子?”姑娘摳了摳鼻孔,轉念一想,遇到一個欣賞這胎記的人太難了,算了,湊和過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