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曲歌辭·行路難》
李白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暗天。
閑來垂釣坐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
行路難,行路難。
多岐路,今安在。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寫酒菜多么地豐盛而珍貴。面對這樣好的美酒佳肴,李白卻放下杯子,把筷子往桌上一扔。
他吃不下。
只見他拔出佩劍,環(huán)顧四周,正待一躍而起。卻最終泄了氣,跌回座上。
他的心里,一片茫然。
茫然,有模糊不清、不知所措、悵然若失的意思。英語里 lost 可能最解其意。
就像,把自己丟了。
我是誰?
我在哪里?
我在干什么?
我要去哪里?
混沌之中不知該怎么辦。隨便抬腳走呢?卻也走不得——“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暗天”(亦作“滿山”),寫的正是這種感受。
這里選用的意象也很有意義。阻礙去路的事物可以有很多,正如黃河水面上不一定是冰,也可以有很多船。太行山上也可以有許多人和樹,不一定非得是雪。
而李白腦中出現(xiàn)的是“冰”和“雪”,都是冷的。
他的熱情的生命之河如黃河一樣被這冰塞住了;他燦爛的天空,也被這雪給遮蔽了。沒有溫度,也沒有光。
這首詩的寫作時間,有說是731年(開元十九年),李白三十一歲,一腔抱負入長安,卻不得門路,終于窮困潦倒,和長安的一些市井混混打發(fā)了一段時間后,就離開了。
也有說作于744年(天寶三載),李白四十三歲。彼時的唐玄宗已經(jīng)不再勵精圖治,將李白招進朝廷也無意于朝政,只不過養(yǎng)著他寫詩娛樂,用他的才華為盛世作點綴。后來他被各路人讒謗,最終“賜金放還”。
無論哪一說,他經(jīng)世濟國的理想,都是破滅了。
所以他的茫然中更有心寒。整個人的感覺是冷的。
但就在這冰雪茫茫里,他忽然想起兩個人來。
一位是輔佐成湯滅夏建商的伊尹。傳說中伊尹在將受到成湯的征聘時,夢見自己乘船從日月邊經(jīng)過。大概意思就是自己要和日月一樣的偉大人物相逢了。
另一位則是呂尚(就是我們熟知的姜太公姜子牙)。姜太公釣魚的故事大家都知道。太公于渭水邊垂釣,后遇西伯姬昌(即周文王)而得重用。
“閑來垂釣坐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李白不僅想到了這兩位前輩,更夢想自己和他們一樣,得遇明主,一展宏圖。
這就是他“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呢——
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寰區(qū)大定,海縣清一,事君之道成,榮親之義畢。
——李白《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
他為自己的理想而一時振奮,復又沉入現(xiàn)實的深淵里。
畢竟,現(xiàn)實中的他,是要離開長安了——這個離夢想最近的地方。
行路難,行路難。
多岐路,今安在。
這四個短促的三字句,仿佛將整首詩的節(jié)奏加快了起來。茫然和心寒里,又多了些焦慮和激憤。
似乎是,他剛才想到兩位前輩,急于效仿,卻受迫于現(xiàn)實而找不到突破口,故而心情焦躁激動了起來。
這一激,便將他滿身的情緒都調(diào)動了。
對夢想的熱切渴盼再次涌上心頭。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
(“長風破浪”出自《宋書·宗愨傳》:“慤年少時, 炳(慤叔父)問其志, 慤曰:‘愿乘長風破萬里浪。’” 后比喻人的志向遠大,氣魄雄偉,奮勇前進。)
這不就是一句大寫的
你們等著吧,我一定會成功的!
好像唱出了我們每一個普通人的心聲呢。
我們也有受挫、失落、覺得前途茫茫的時刻。這個城市之大,卻容不下一個我和我的夢想。
但是夢想啊,我從來沒有把它忘記。
雖然現(xiàn)實很殘酷,你我腳下的路,何嘗不艱難?
但還是這句話,不要忘了我們的夢想啊。
就算它再弱小。
這首詩在七言古詩里算是篇幅挺短的,卻一點也不局促。內(nèi)容豐富,情感更是跌宕起伏經(jīng)歷幾個轉(zhuǎn)折,讀來很有味道,也極具感染力。
而與其歸功于李白的作詩技巧,我倒更愿意相信這是由他心中自然流出的感受,如蘇軾所說“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
字里行間,全是他的性格。
“投箸”,“拔劍”,動作率意激烈。
“渡黃河”,“登太行”;“閑來”釣魚,“忽復”乘舟。徜徉恣肆,無拘無束。
尤其最后一句“直掛云帆濟滄海”。
一個“直”字,便撐起萬丈豪情。
而我讀著讀著,看見“滄海”二字,竟不覺聯(lián)想到精衛(wèi)填海的故事。
高掛云帆,一濟滄海。要實現(xiàn)的夢想就如精衛(wèi)欲填的海,無窮無盡。
夢想太大,而現(xiàn)實太逼仄。
不知李白在寫這句的時候,有沒有想到這些。有沒有一瞬間,感到隱隱的無望。
因為畢竟,他的才能,他性情的獨特,他想要實現(xiàn)的理想,和當時的玄宗朝太為格格不入。
我等平庸之輩有時都怪這世界不夠溫柔體貼,何況一個掉到人間的“謫仙”。
一個天才,于世難容。
“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 如杜甫那樣憐他、懂他的人,更少之又少。
爛漫的豪氣深處,有多少酒也澆不滅的悲哀與孤獨。
秋天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
——杜甫《贈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