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涅槃——讀許芳宜老師

第一次知道許芳宜是在《逆光飛翔》這部電影,她出任舞蹈學校的老師,指導并示范給年輕的女孩們如何伸展身體。身著最簡單的舞蹈衣,線條干練,肢體柔美,力量仿佛從身體內部直接涌動到指尖,然后激射出去,讓我這樣絲毫不懂舞蹈的人都能感受到身體的美感和律動。

再后來,就是在侯孝賢導演的《聶隱娘》,她一人扮演了田季安的養母嘉誠公主和聶隱娘的師父嘉信公主兩個角色,有唯美入畫的扮相,更有超凡出塵的仙氣,她有一種聚焦別人注意力的特質,即使不言不語,不走不動,自生一種威嚴和美感,很是難忘。

停留在這里,會模糊粗略地以為她只是一個出色的舞者,而在新年的第一天看了這本由許芳宜口述、林蔭庭采寫的《聽從自己內心的安排》,才知道許芳宜在當今世界都可以稱作是最頂尖的舞者。她曾擔任瑪莎·葛蘭姆舞團的首席舞者,被媒體賦予“葛蘭姆傳人”的稱譽。云門舞集創辦人林懷民豪不遮掩地說:“過去幾年里,許芳宜大概是這一代很少數的現代舞明星,也是葛蘭姆舞團最燦爛、也可以說是唯一的明星。”如果要給這段話加一個注,那就是許芳宜入選2005年元月號的《舞蹈雜志》,這是美國舞蹈圈的頂級刊物,每年年初會選出當年最受矚目的二十五位舞蹈工作者,而她不僅入選還被作為封面人物。也許媒體不能全部代表成功,可如果媒體不知道或沒興趣,恐怕就是不成功。

這本書早在2007年即在臺灣出版,當時的書名是《不怕我和世界不一樣》,2015年在大陸出版簡體版,書名則改為《聽從自己內心的安排》,講述了芳宜老師二十多年為舞蹈打拼的心路歷程。我愛看非文字專業的人敘述或落筆的文字,有一種不迂回、不繞彎的簡潔明快,燕肥環瘦都出自第一手經驗,直抵智慧的核心和命門。“做”過,還有什么能比得過這最簡單也最豪邁的一個字。

自身的天賦和特殊的機緣造就了許芳宜的獨特成就。

1977年,還在讀小學的許芳宜加入舞蹈社,開啟了舞蹈的啟蒙之路,這個倔強、內向、敏感的小女孩本是學業平平,卻終于在舞蹈中揮灑出平時使不上的力氣和天分,“臺下的我害羞退縮,總希望自己是個隱形人;上了臺卻一派自在,好像大家注視我是應該的。對于燈光我有很強烈的感受,聚光燈打在我身上的那一刻,化了妝、穿上戲服的我,似乎就‘變了形’;這時的我覺得自己是充分釋放、無所不能的。”天賦或原初的本能只是一個起點,一個開始,因為后面伴隨著數不清的選擇和堅持。

中學畢業,在老師的陪伴和指導下,報考了華岡藝校,開啟了正式的舞蹈教育。三年后,考入國立藝術學院,正是在這里遇到了教授葛蘭姆技巧的羅斯·帕克斯老師。羅斯老師既是舞者,也是創作者,曾在紐約百老匯演出音樂劇,也擔任過瑪莎·葛蘭姆舞團的副藝術總監,多次在世界各地任教,恰在此時這位經驗豐富的舞者來到臺灣,“他對于音樂的敏感、情感輕重的拿捏、上臺的清醒度,是缺乏豐富表演經驗的人望塵莫及的。”羅斯老師繼續挖掘了許芳宜的才華,“她很怪,但很內在,”短短的評語,卻一語中的,羅斯老師鼓勵她向外發展,正是在他的啟迪下,許芳宜確立了一生的志向——成為職業舞者。

大學畢業后,許芳宜獨自闖蕩紐約這座舞蹈圣地,也是從這里結束了學生時代的求學模式,開啟了真正的職業生涯。一身孤膽,沒有外援,身無所寄,赤手空拳,聽不懂也說不好英語,為了節省房租住在簡單粗陋的公寓,每天就是教室、地鐵、公寓的三點一線,在最陌生的環境中,唯一擁有的只是熱愛和執著,而實際體會到的卻是深深的辛苦,孤獨,還有無望。生活不會像游戲一樣,知道有個叫做“成功”的大門必定等在最后的關口,你只需要努力闖關即可,而在人生道路中努力了不一定會成功,但成功卻一定需要努力。

在這里,我們看到的是許芳宜的瘋魔和可怕,一種不跳舞會死的命定狂熱,一種天生注定要為跳舞無限付出、不及辛苦的狂熱堅守和付出。作為一個舞者,擁有天生的身體比例是令人羨慕和嫉妒的,許芳宜手長腳長,比例協調,腳背和腳尖的線條優雅,可她也同時擁有不適合跳舞的寬肩膀和展開度不夠好的胯部,大學時舉旁腿很難超過90度。正是在美國,她一次次挑戰自己的身體極限,持續不斷苦練,等到出演葛蘭姆經典舞劇“天使的嬉戲”時,旁舉到160度。2005年,許芳宜的兩位好友布拉瑞揚和李建常來到紐約,看到左腳跖骨骨折的芳宜忍者劇痛,排練著一段激烈的獨舞,全力表現,力求完美。這段獨舞結束后,兩位男士一起沉默,淚流滿面,芳宜腳部承受著多么大的疼痛,內心就隱藏著多么大的毅力,這樣的人沒有理由不成功。

在紐約,不僅僅是身體的發展,更是心智的淬煉和升華。1995年,許芳宜正式考入葛蘭姆舞團,林懷民稱之為“杜鵑窩”。剛入團的新人,沒有多余的時間供你習慣和適應,一卷錄音帶,一句簡單的新人介紹,隨即開始群舞訓練,自己找地方,自己數拍子,自己記動作,而且在這里論資排輩,實習舞者、新舞者、群舞者、獨舞者、首席舞者,嚴格森嚴的金字塔晉級模式,每一輪都有可能淘汰和犧牲。除此之外,自創始人瑪莎·葛蘭姆開始,舞團慣用負面手法激蕩舞者的潛能,不惜用呵斥、羞辱種種最狠的方式撕破人的溫情和自尊,他們讓你憤怒,然后看到你的極限,以此確定被考驗者體內是否蘊藏著角色的身影。即便是來自世界各地的優秀舞者,也不是都能經得如此生猛和嚴酷的棒喝教育。超越心理障礙,學會信任自己的身體和直覺,感受出跳舞的樂趣,這也成為許芳宜作為舞者的進階課程。

瑪莎·葛蘭姆本身就是一個對舞蹈異常執著的大師,她編排的舞蹈大多來自希臘神話和美國民俗,著重刻畫和反映人類的心靈世界,抽象晦澀,曲折幽微,繁復細膩,但在愛恨的表達上又很強烈和充分,經常是拿到曲目后一望無垠,細節全無。許芳宜在對葛蘭姆舞曲的琢磨中,宛如把自己的內心像洋蔥一樣層層剝落,人生的暗面就是自己的暗面,人性的不堪也是自己的不堪,往里走,往深走,翻過來,覆過去,自己向自己提問,自己跟自己對話,美狄亞的嫉妒、瘋狂和仇恨,赫洛蒂雅德在藝術和生活之間的矛盾和糾纏,在她的內心發生著神奇的化學反應,她不僅僅是走進了美狄亞和赫洛蒂雅德這樣的人物角色,更是走進了瑪莎·葛蘭姆大師的內心世界,她們擁有相通的交流模式,對這個世界擁有同樣的敏感和熱度,站在舞臺上展現著同樣的傲氣和霸氣,二者相互交融,漸漸溶為一體,許芳宜被舞蹈界稱為當代的“葛蘭姆傳人”。許芳宜讀懂了瑪莎·葛蘭姆,更讀懂了自己,在激情和絢爛的舞臺上,她呈現的是葛蘭姆,但更是她自己,一個終于圓夢、并且像太陽一樣自己發光的耀眼舞者。

隔行如隔山,在我的理解中,舞蹈需要的一是對音樂的天賦,二就是吃苦耐勞和勤學苦練,似乎有此兩條就可萬事俱備。但在許芳宜老師的敘述中,還有不停的思索和探究,除了理解作品本身,更是貫穿到工作和生活的方方面面。她傾聽身體的語言,聽從能量在體內的流動,探索身體的可能,挑戰身體的極限,因為肢體也有自己的節奏的表達。她重視舞者的感覺,而不僅僅是為了完成一個接一個的動作,當在排舞中感到窒息和壓抑時,敢于誠實面對問題,向編舞提出拒絕,她尊重身為舞者每一個當下的感覺。在身體受傷時,她會借著康復訓練的機會重新檢視之前的動作,調整以前不正確的習慣和姿勢,在目前可以承受的力度和角度內找出完成動作的新方法。為了設身處地為觀眾著想,每到一個劇場,她會先坐到臺下,放眼估量觀眾席到舞臺的距離,由此決定自己妝容的濃淡。在二十多年的時間內,她時時都在想著舞蹈這件事,高興時跳舞,生氣時跳舞,快樂時跳舞,悲傷時跳舞,無暇聚會娛樂,也顧不及自己的自怨自艾,走路飛快,行動力極強,就是喝著一杯橙汁也是為了舞蹈,因為她說橙汁富含VC,有糖分,可以補充體力。舞者提供自己的身體,也奉獻自己的思考力,成就許芳宜的是這種思考力。

各行各業其實是相通的,功夫在詩外,全在積累,來自水滴石穿的積累。許芳宜說,舞如其人,臺下是小家子性格,臺上自然難有大將之風,這也正是瑪莎·葛蘭姆的名言“身體不會說謊”。今天的許芳宜名動天下,有了自己的舞團和學生,開拓出更廣泛更深遠的舞臺,卻更加重視刻苦耐勞、穩扎穩打的功夫積累,非常在意自己在日常生活中待人處世的細小累積,因為真誠的演出必須由真誠的個性來傳遞。

如果說我也曾經渴慕過成功、鮮花和掌聲,在全書合卷處,也只能說對許芳宜老師的成功感到望而生畏。不敢盲目地仰慕畢攀,只能暗暗惕厲自省,善待生活的一點一滴,盡心體會此時此地的人生修行,以此對得起所書所言的一詞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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