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伯格有關“看”的觀點,陳丹青的書中讀過一些,怎樣說法,記性差,忘掉了。只是有模糊映像,曉得我每日的看,透過近視鏡片,透過相機取景器,透過電視屏幕,原來各有玄機。上回在南京先鋒書店看見約翰·伯格的《觀看之道》,便買下來。這本書看完之前,我并不能懂得觀看本身是值得如此深究的話題。
書的首章大約是本雅明《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中諸多論點的概述,這本書如雷貫耳,沒看過,但其間的道理在別處多有聽聞,比如當藝術作品因彩色印刷技術的復制,可以達到千家萬戶的墻壁,這些作品在原先時代的性質不復存在,它們有了全新的瑣碎的生命與意義。
而約翰·伯格這本書中所謂觀看之“道”,便是類似討論的延續。即是要討論日常的觀看的背后,是如何一副社會與文化景觀在支撐。比如書中講到肖像、靜物油畫何以如此寫實。因富有的油畫的收藏者要靠畫布上仿佛觸手可及的華麗事物的描暮,以確認自己的財富——“許多油畫本身就是用來標示可用黃金或金錢所能購買的東西”。而通常顯得神情空洞的神話題材,則是讓收藏者“看到自己(或其妻其女)偽裝的高貴身份”。因此,這些油畫其實就是收藏者可買到的、可裝點的、可偽飾的實情。
如此觀看油畫,有了一種別樣的“道”。
書里最后探討廣告對人們觀看行為的影響,以及觀看廣告對人心的影響。這正是如今我們每日的觀看的主題。約翰·伯格對廣告有直刺要害的解剖,“廣告作為一個體系,只提供了一種信息……我們只要消費,就會更富有——雖然我們在花錢后,只會變得更窮。”廣告鼓足澎湃動力為我們吹噓的,只是為了一個提醒:用了廣告所代言的東西,你便可以成為人人艷羨的那一位,然而你永遠都還沒有達到令人艷羨的那個地步。于是,人們便永遠需要廣告來對這可悲的現實進行提醒。
為了這個提醒的目的,廣告便形成了自己的運作機制:制造神話,并告訴世人他們可以輕松實現神話。以往,事實形成故事、故事散布為傳說,而后能至神話者,萬里挑一。如今,作為廣告的神話是迅速炮制出來的——衣服一泡就干凈是洗衣粉的神話,頭發一泡就絲滑柔潤無頭屑是洗發水的神話,一包粉一泡就是卡布奇諾是速溶咖啡的神話。廣告中出現的人物則以一種值得艷羨的優越感享受著洗衣服、洗頭發、泡咖啡的快樂。這些還低級的,高級的則更加厚顏無恥的制造無邏輯的假象:開著某種車的一家人幸福而其樂融融,買了某種衣服的男人周身有女人無數……這一宗宗神話的描摹由機械復制時代開始,到如今數字復制時代,有更強悍的傳播力。
人們極少質疑廣告,因它們是名正言順的謊言,而我們從降臨這世界,便被廣告包圍,也便被剝奪懷疑的權利。
而廣告帶來的此種觀看之道,被現在所處的一切領域躁動而急功近利的社會環境催化、無限夸大。作為廣告載體的媒體也不可避免地被徹底腐蝕。它們企圖將一切信息、新聞、事件以廣告的方式來策劃制作,無須調查,不需要有邏輯,或者虛構調查、制造邏輯。而我們也以觀看廣告時的心態去觀看這些信息,當這些新聞是觸手可及而又毫無關系的神話。當邁克爾·杰克遜死去,媒體翻出許多舊日聳人聽聞的新聞包裝整合,靠標題、專題、話題,無非又炮制出一宗碩大廣告,究竟其中有誰在真正滿懷深情的悼念這個偉大的天才,不得而知。
廣告的目的是誘惑你購買產品,媒體的目的是誘惑你點擊,產品至少還要依靠研發,而媒體只能日日祈禱高分量的死亡。而政治話語的廣告化,令這世界徹底淪為一個巨型廣告,其間充滿自己許諾的不可能實現的美好未來。
廣告以及廣告帶來的華而不實、無需思考、迅速達到高潮的觀看之“道”,損害心智,最嚴重的后果,是人們思索、探尋真理的能力被徹底摧毀。這種觀看之道的無孔不入,叫人來不及避讓。想要不接受,除非閉上眼睛不再睜開,然而還有奄奄一息的廣播。這世界的環境早就成為剿滅真理之火的一只滅火器,每日氣勢磅礴噴射出的出的,除了許多神話泡沫,便沒有別的了。
于是,如何得到一種不看之道,以及這種“不看”之道找到的可能性有多大,是我由此書得到的疑問。并且我解答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