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空中飄掠幾叢行云,在緩緩移動著,從東向西,像一個巨大的島,水霧聚斂而成的島,在那里游蕩著,仿佛在找尋它的島民,然而與此同時,行云投在地上的影子,卻仿佛無處容身的孤魂。云塊移身頭頂,眼前便暗了下來,這時竟令人感到惶惶不安,如同身體被什么東西縛住了,輕盈但又不可掙脫。
日光之下,繁密而蔥郁的樹葉,在風中輕輕晃動著,晃碎了光,晃碎了影,晃碎了花草蟲鳥的舊夢,那些種子已正萌發(fā),花正在打開,幼苗鉆出了地面,在光中,其生長匆促,幾乎肉眼可見。
鳥們在枝葉間來回跳躍,鳴叫著,那些婉轉(zhuǎn)悠揚的叫聲,像歡快清脆的音樂,在空中回蕩,墜入心底的幽谷,扎了根,接著便生長出,令人感到靜寂和輕盈的繁密森林。從樹叢里,縱身飛離的鳥,看上去,總讓人覺得,像這樹叢的魂靈,從樹枝頭抽身而去。
這是一處森林。濃密的林間,雜草叢生,像一條綠毯,纏著遠處,不分彼此,向更遠處鋪展開來。幾只鹿在林中吃草,懷著敏銳的警惕,時不時地輕風掠過,便也使得它們抬起頭來,靈動的眼睛打著轉(zhuǎn),往四下里張望去。待鹿們再低下頭去,還未吃上兩口青草,卻見它們又直起脖子,朝著同一個別處望著,隨即拔腿跑開,在林中四處散去。
遠處,再遠處,狼群奔了過來,它們嗅到了血嗅到了肉,嗅到了生和死的氣息,它們渴望,它們狂暴,它們勢在必得。狼們飛奔而來,齜著牙,露出了兇相,和口間嗜血的尖利牙齒;眼睛瞇了那么一點,為了風中的細小之物不入眼睛,為著草尖葉刃不劃入眼角;它們的耳朵全都向后轉(zhuǎn)去,這樣一來,便可以不灌進風,使它們?nèi)月牭玫缴磉叺穆曧懀伙w奔中,狼們的毛發(fā)前后蕩動,尾巴上的毛,在空中散了開來,像掃帚,至于那強勁有力的四條腿,在不停地,落地,彈起,躍身前行,再落地,而這使得狼們在林中,如同,足以掌控生與死。
防空幕籠罩住了這片天地,蓋住了這大墉市,像遮陽傘一樣。在防空幕上,眼下正在以不同視角播放著,這已然遠逝的森林,妙不可言的大自然的圖景,生生不息的生命姿態(tài),存在于杳遠過往中的盎然生機,令人懷持向往,并心存念想。這般來回放映著,大概是希望,人們能懷念并重建,那萬物生長的故園;另一方面,便多是為提醒,世間淪落這等荒廢境地,全賴著我們的貪得無厭和罪惡,這樣一來,我們便心甘情愿,接受現(xiàn)在所得待遇,所受困禁,這是罪有應(yīng)得,是我們自作孽。種下了孽因,便得這惡果。
接著,在這防空幕的上方,出現(xiàn)了一行字,那是宵禁的禁令。陸遠沖著空中笑了笑,像吃了別人的痰。他回頭又看了看,對面大廈墻上,也在滾動顯示著這禁令,生怕別人望不見一樣,字體與往常不同,特意加了紅色,用于警報的紅色。
這已經(jīng)是這個月來,第三次頒布宵禁了。眼下,到了晚上八點,所有的場所,都將不得再營業(yè),人們也不能再滯留街頭,八點半之前,必須回到各自住處,過了時候,智能警察便要清場,違背者滯留街頭,一旦被發(fā)現(xiàn),就將被抓走,送進那改造局。因而,晚上站在窗前,望向街道,常常會碰見,一個人被智能警察清理走,任憑他要死要活,任憑他鬼哭狼嚎,他也得去那改造局走一遭,往后,可能再也見不著他的人,也可能再也無人知道他:要么是以新的身份被重新安排,要么被完全改造為智能生化人。
時間在一步步緊縮?,F(xiàn)今,似乎每個人,都意識到了這一點,并因此產(chǎn)生壓迫感。然而事實上,真正被壓縮的不是時間,卻是我們?nèi)粘O牡纳钏?。在這大墉市,盡管大中型生態(tài)培養(yǎng)基地,已經(jīng)建造了四處,但仍然無法充足地,為我們供給食物和日常所需,像以往那樣。
這或許意味著,在腳下這片土地上,在大墉市,在其他諸多城市,資源都已經(jīng)進入最后的危機。這危機來源于深重的污染,和人造土壤的貧瘠,四個大中型培養(yǎng)基地,似乎已經(jīng)無法維持,現(xiàn)有市民的日常所需,至于全民一生所耗總定量,早就出現(xiàn)漏洞,寅吃卯糧。但人口仍在增長,獲準的,私下里的,他們合法或不合法地性交著,他們樂此不疲,他們生育著,合法地,或者非法地,孕育著新的生命。便只有獲得準許的人,方才可以性交,他們生育的就是那合法的生命,但生下之后,更就被那智能警察掠走,給予其一個恰好空缺的號碼,安排一段似乎可有可無的人生,所有的子女都不知父母為誰,所有的父母都不知子女所在。而現(xiàn)在,因為資源上的漏洞,被準許性交的人,幾乎并不得見聽聞。
現(xiàn)在我們所利用的,除了光照之外,便是合成的食物。生態(tài)基地全權(quán)負責著這食物的合成。然而,基地所能提供的,炙手可熱的是那少量瓜果蔬菜,至于其他的,便全都是人工的,通過組織培養(yǎng),通過細胞分化,甚至通過化工合成。
陸遠坐在空中飄浮的公園之內(nèi),望著窗外,并不同其他人一樣,他沒有去投入各種需要神經(jīng)系統(tǒng)連入的“新維度”游戲,沒有使用虛擬時空開拓思域,沒有同他人練習(xí)交流,他只在窗邊坐著。這是為數(shù)不多的無事要做的下午。他不需要像往常一樣,每個星期三都要給組內(nèi)社員開會,傳達一些新近的訊息,不管是總部還是其他城市。這些訊息多來自星期一上午的社內(nèi)例會,是為讓社員跟外界跟其他社員保持同步,并統(tǒng)一全員們的陣線和思想。
陸遠看了看時間,已經(jīng)就要五點半了,他方才吃了晚飯,是宮保雞丁套餐,智能人服務(wù)員端來飯菜的時候,露出了驚訝的神情,她奇怪,為什么竟有人這么早便要吃了晚飯。雞丁是人工合成的,索然無味,肉質(zhì)里缺少運動和陽光,他想。他已厭倦。他該回去了,空中巴士剛又飛走了一輛。作為活動中心的這空中公園,已經(jīng)在緩緩下降。至于空中公園,是一個巨大的橢球體,未使用任何連接部件,全由碳纖維制造,一體打印成型,并能根據(jù)光線強弱,改變自身透光能力,調(diào)節(jié)內(nèi)部溫度,甚至于可按照需求,而設(shè)置各種自然風;整個公園共有十層,每層都劃分了不同的功能區(qū),布置著不同的文體娛樂設(shè)施,具備同時供五千人活動的容納量。至于中央的綜合服務(wù)區(qū),在一周周末的時間里,總是用來舉辦不同的活動,游泳和日光浴,各種體育賽事,或者游戲競技,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從空中公園回到第五安置區(qū),這時才剛過六點,距離宵禁時間,還有兩個小時。五號大廈飄浮在空中,待空中巴士與大廈銜接妥當,人們便下了車,因此,陸遠得以進入門內(nèi),并乘坐電梯升上八樓。他的號碼,或者說身份,是這么一串數(shù)字:05080329。這同時也是他的房間號。他上了樓。回到住處,回到自己的房間,回到自己的安置之處,陸遠躺了下去,躺在那張手術(shù)臺一樣的床上,身后的墻上,開著一洞窗口,籃球一樣大,使人覺得,居住這里,像囚徒。
這是一處球形大廈。里面猶如蜂巢,每個人分配了膠囊一般的小房間,人們居住在其中,如同蜜蜂的蛹。大廈原本安置在地面,一個巨大的坑里,每天在宵禁半小時后的時候,脫離地面,升騰到空中。這是為了避免,人們在夜間出逃,行那不被準許和期待的勾當。
像這樣的球體,總共十二座,在大墉市的夜間空中,飄浮著,停歇著,儼然一座座巨大蜂巢,懸停在那里,輕輕飄著,上上下下浮沉著,就像一個活著的巨大生命體,在喘息,在安睡。每一座球體大廈中,配置了兩萬個膠囊一樣的房間,行走其中,猶如迷宮一般。房間全都標注了號碼,每個居住其中的人,便都得了這樣一個永久性的號碼,這號碼對應(yīng)門上的數(shù)字,對應(yīng)其中安置者的身份,如對數(shù)字或其眼球進行掃描,便可全得了這個人的所有信息,他的生,他的死,他的基因密碼,他至如今的人生軌跡,他一生的消耗總定量,他現(xiàn)在生命進程的所有數(shù)據(jù),等等。
一旦過了宵禁半小時,這球體便浮了起來,脫離了那地面,所有的門隨之關(guān)閉,滯留在外的人,再想進入大廈,回到自己房間,已經(jīng)沒可能了,除非球體墜落下來,那門遭人為破壞。這些未能回到安置處的人,要么被清理走,要么躲進地下,那里鋪著下水管道,雖已廢棄,卻可供他們暫避一夜。但據(jù)所說,已經(jīng)有相當一部分人,居住在地下,那里雖不見天日,但更廣闊,更讓人感到自在,無這些束縛和限制。他們大都是非法出生的人。
磁浮并不十分穩(wěn)定,那些大廈,那些公園,那些功能各異的建筑,總是輕微地上下浮動著。這球體也不例外。躺在床上的時候,時常能感覺到,這大廈,在起伏著,在上下浮動著,緩慢而又持續(xù),卻也因此使人更易睡去,如同深夜躺在湖中的小舟上,或者說,浮在母體子宮的羊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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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醒來的時候,陸遠聽到了尖銳的警報聲,這警報來自空中,在防空幕上,正播放著,智能人被殘害的影像。陸遠翻了個身,將墻壁調(diào)節(jié)到透明狀態(tài),便望見了,那防空幕上,令人忐忑不安的一幕。當然,陸遠明白,這慌張,這不安,甚至于這焦慮,并非因為智能人被殘害,而是因為,他們的意圖,反抗的意圖,在這次事件里,已昭然若揭。
就在昨日,過了晚上十點半,那六個人,仍未消停,滯留在街面上,手里捉著管制刀具等等,晃晃悠悠,仿佛在期待著什么。就這樣,大概十分鐘的樣子,一個智能人根據(jù)定位,趕了過來,它發(fā)出了警告,命令他們跟它回去,去那糾察局。然而,他們無動于衷,他們笑著,在期待什么。
“請不要違背禁令?!敝悄苋嗽俅伟l(fā)出了警告。這是第五次了,他們似乎并未聽明白,他們已經(jīng)走了過來,他們向它走來,每個人手里,都掂著管制刀具,掂著錘子,掂著扳手等。他們走了過來。智能警察停立那里,他不知如何是好,因而靜止未動。
“請不要莽撞行事?!敝悄苋苏f,“請跟我回去處理這件事。你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嗎?再不停下來,再不終止這種無謂的抗爭,事態(tài)將會變得十分嚴重,你們也將沒法再擁有任何權(quán)利?!?/p>
他們?nèi)圆活櫰渌娂娦α诵?,走到了智能警察跟前。這時,智能警察取出專用于神經(jīng)冰凍的配槍,企圖嚇退他們,甚至對其一一制服。然而,還未待他瞄準其中一人,旁邊一個拿著扳手的,便掄著扳手,揮了上去,一下子砸落了它的槍,并折了它三根手指頭。
轉(zhuǎn)眼間,他們?nèi)紦淞松先?,將警察推倒在地,幾人死命按住了它。其中一人拿著鉆槍,將鉆頭直直鉆進了他胸口的動力系統(tǒng),至此,智能人全身松弛下來,像木偶,像燃燒殆盡的蠟人,全然沒了生機。再接下來,他們便換了鉆頭,撬開了那金屬腦袋,并從中取了,設(shè)計精巧的仿生量子大腦。
幾番拆解下來,智能人便只余留了一副支架,散落在地面上,像野狗啃過的骨頭。他們?nèi)∽吡四切┲悄苋松砩系母鞣N重要部件,以及它們精妙的腦袋,不同功能的智能人的腦袋,盡管相對來說,這些腦袋更智慧,卻不能使它們幸免于難,在這場屠戮中。
九個智能人被害。就在昨天晚上,正常規(guī)定的休息時間之后,于十點半到十一點之間。智能人被害并非一隊人所為,它們已經(jīng)獲取了相關(guān)的信息,甚至確定了兇手,正在抓捕他們。維安局的發(fā)言人稱,根據(jù)已掌握資料來看,兇手并非臨時起意,這次的屠戮,是有組織有紀律有預(yù)謀的,他們已經(jīng)被定位,正處于受監(jiān)視狀態(tài),只待合適的時機將其抓捕。
這個時候,防空幕、電子墻以及大廈的窗玻璃,全都播放著案發(fā)時的影像——他們的殺戮行為被拍攝了下來,盡管,看不到他們的面目。但是誰都知道,那些影子警察,要想找到兇手,簡直不費吹灰之力,只要將刑偵儀器放到案發(fā)現(xiàn)場,它便會在兩分鐘內(nèi),辨析兇手們的身份住址和血型等各種個人信息,畢竟,兇手們留下了氣味,留下了他們的身體數(shù)據(jù)。
它們已經(jīng)著手調(diào)查了。晚上便會出結(jié)果,那些被抓的人,將會被送往白湖無人區(qū),那里暗無天日,那里骨骸遍地,那里萬物不生。這是一處使人萬劫不復(fù)的境地。即使并不行刑,無人區(qū)的輻射,也必將殺死他們。這是放逐。
智能人被殺,并非首次,但目下連番行兇,這里面,遠不是那么簡單,同以往不一樣,此次對智能人的屠戮,暗下里,隱藏著反抗意味,因為,那些個智能人,全都被大卸八塊,拆了個干凈,里面的芯片,里面的線路,整個仿生量子大腦,全都被取走了。這是預(yù)先密謀的,特察局局長說。一定要抓到兇手,要把陰謀擊破,一并摧毀了他們的組織。
以往,對于各種暴力事件的發(fā)生,或者沖突,基本上,特察局的影子警察們,都是睜了一只眼睛,又閉了另一只眼睛,敷衍塞責便就過去了。這一次,并沒有,它們十分嚴正地,對待此次事件,與往常態(tài)度迥異。這是因為,彗星科技總部不樂意了。要是不加管制,如此下去,不但大墉市動蕩起來,人們爭相殺死智能人的事件,將不可遏止,其他的城市,其他所有城市,都將可能引起這反抗,甚至暴動。無論如何,大墉市不能成為,首個發(fā)生暴動的城市。這是底線。
與此同時,銀河社也緊急召集了,所有社內(nèi)重要成員,他們也在追查這個事件,找出該為此事負責的人,并商議應(yīng)對的策略和方案。這事非同小可。在未能確定面對智能人及其科技所形成的智能系統(tǒng)足以一擊即中之前,或者說,當銀河社尚且沒有足夠的把握摧毀智能體系時,所有的冒進行為,都將可能招致智能人的反撲,作出反攻的一系列對策,以至于造成銀河社大規(guī)模的瓦解。
作為五區(qū)十八個組長之一,陸遠也參加了這次會議。五區(qū)總共四千六百二十二個社員,這是他們在八年的時間里,從零開始,慢慢發(fā)展起來的。陸遠手下,負責著三百多人的社員,他們?nèi)加辛俗约旱拿?,從核難中遺存下來的書籍中挑選的名字,而不再是一個號碼,不再是一個數(shù)字,他們的意識開始覺醒,他們向往自己主宰的生活,而不是像現(xiàn)在一樣,如同被圈養(yǎng)的寵物,沒有自由,沒有意義。
總部位于地下的銀河社,便是我們的秘密組織,我們以此為根基,反抗著智能人對我們生存空間的壓縮,以及對精神空間的壓縮。這總部雖然在地下,同樣是一個球形的空間,但卻幾乎不為外人所知,只有組織內(nèi)各個級別的管理人員,才能夠進入,然而并非隨時可進入,進入的通道也每次都在變化。確實,銀河社總部幾乎四通八達,而通往總部的路線繁多且曲折,猶如迷宮一般,如無人引導(dǎo),斷不能抵達。這是一段漫長的通往幽深之境的行程。
起初那一次,陸遠在領(lǐng)路人的引導(dǎo)下,從路邊隨便一個廢棄的窨井走下去,進到里面的管道,曲曲折折行進了一段距離,便到了一個樓梯口,不知道究竟下了多少層臺階,也不知道究竟走了多長時間,他們進了一個空曠的圓形地帶,大概是空中公園里小廣場的兩倍,或者說接近三個足球場,看上去確實就像一個集會的場所,但更像什么宗教進行某些儀式的地方。領(lǐng)路人轉(zhuǎn)過身來,沖陸遠笑了笑,他說他們在鏡湖底下,在湖底隧道的下方。這里本來是一些組織內(nèi)的成員,進行交流的地方,或者說,可以僅僅視為一個地下廣場,但是現(xiàn)在,主要集會場所已經(jīng)轉(zhuǎn)移,但具體是轉(zhuǎn)移到什么地方,他卻并沒有說出來,看上去像是能確定陸遠加入組織,成為他們的一員,才有資格知道更多的事情。
借著微弱的綠光,陸遠注意到,地下廣場向四周伸出了十六條通道,而每一條通道看上去,都是黑洞洞的樣子,不知道究竟通往什么地方,但事實上,那些通道,應(yīng)該是其他地方進入這里的入口。他們前行的時候,陸遠問領(lǐng)路人,怎么會有這樣一個地方,他竟從來未聽人講起過,但是領(lǐng)路人也不知道,這個廣場和通道,到底是從什么時候起就存在了,更不清楚這些,又究竟是什么人,因為什么目的而特意建造,他同樣是一個領(lǐng)路人引領(lǐng)他,走進那個奇特的地下。
此時,他們正站在廣場中心,一個怪奇的眼睛一般的圖案上,他們站在眼睛的瞳孔上,緊接著,領(lǐng)路人跺了跺腳,似乎按著一定的節(jié)奏,陸遠未能把握,隨后,地面便突然向下陷去,他們緩慢進入了,一個類似于電梯的圓柱狀的空間。領(lǐng)路人按下了金屬墻壁上的按鈕之后,他們便開始移動起來,聽不到任何聲音,就好像此時,整個裝置都懸浮在空中一樣,大概十多分鐘后,他們停了下來,緊接著頭上的金屬板打開,慢慢地,腳下的瞳孔,開始升向地面。鉆出地面之后,他們來到一個,相對較小的球形空間。此處空間是球形的。這里辦公的人員,他們穿著白色工作服,往來忙碌,看上去似乎又在思索著什么,個個眉頭緊皺。陸遠看了看腳下的眼睛,突然覺得自己,像是站在一個深不見底的枯井中,正在緩緩下落,卻不知掉落何處,不知什么時候?qū)⒙涞亍?/p>
他們走向一個實驗室,實驗室上顯示著“超時空傳送實驗室”的字樣,領(lǐng)路人走到門前停了下來,門上的掃描儀便工作起來,他緊盯著掃描儀,實驗室的門迅速打開,他往里面望了望。這是足有一個籃球場大小的實驗室,同樣是一個球形空間,在實驗室的中央位置,放著一個球形的機器,機器看上去,就像個組合起來的鋼鐵,直徑三米的樣子,在機器上有一個狗熊大小的門,門邊是一塊圓形顯示屏幕,屏幕上雜亂無章地排列著,一些操作和控制機器的紅色或綠色的按鍵,按鍵下標注的簡潔符號,使用的是“創(chuàng)造者語言”,因此單從屏幕看去,根本沒法知道,那些按鈕的功能,以及機器的操作方法。
領(lǐng)路人說,這是他們新近開發(fā)的機器,超時空傳送儀,能夠?qū)⑸w的構(gòu)成,通過解析和架構(gòu),以數(shù)據(jù)的形式輸入機器中,而生命體與此同時也將被分解,分解成量子態(tài),再通過傳送裝置,將量子態(tài)的粒子傳送出去,在另一個時空,再將其合成相同的生命體,從而實現(xiàn)超時空傳送。盡管仍在實驗中,但他們已經(jīng)成功傳送了一些非生物體,甚至也已將簡單的生命體實現(xiàn)了傳送,比如三個月前的老鼠實驗。
穿過這實驗室,便到了一處會議室般的密室,在這里已經(jīng)坐下了兩百多人,陸遠在領(lǐng)路人的指引下,找到了一處空位子,便也像其他人一樣坐定下來。就是在此時,陸遠方才了解到,這就是秘密組織“銀河社”的總部,建在城市的地下,是一個巨大的球形的建筑,內(nèi)部功能繁多,龐大而復(fù)雜,各種實驗室林立,是為對抗彗星科技公司對科技的把控。畢竟,誰掌握科技誰才能掌握不可知的未來。
會議結(jié)束,從銀河社總部出來,已經(jīng)到了下午四點,他看著空中的公園,看著一座座飄浮的大廈,看著空中穿行的巴士,他感到絕望,冷到骨髓的絕望,卻也說不清究竟何種原故。他悄悄爬上了白塔,在那里等上了一輛巴士,便回了五號大廈。
3
這是一個陰天。防空幕上下起了雨。雨聲淅淅瀝瀝。森林里彌漫著濕潤的水汽,看上去一片氤氳,如同睡夢之中清晨時分的森林。因為下雨,那些鳥兒已經(jīng)沒了蹤影,林間的動物們,也全都消隱不見,只得聞聽風雨中,枝葉搖擺時的沙沙聲響,像一個森林里獨居的老人,在輕輕誦唱,這聲音來自杳遠的地方。
事實上,在防空幕的外面,確實下了雨,那些雨水里,帶著大量的污染物,滴落到地面上,便會酸化土壤,并增加土壤中核污染指數(shù)。眼下,那些雨水,全都被防空幕阻隔在外,無法滲入這城市的任何角落,人們得以保全。
因為那日對智能人的屠戮事件,彗星科技公司借此出臺了新政策,在新政策里,特別限制了人們的活動時間,便是這宵禁?;顒訒r間的多少,對于陸遠而言,并無分別,所有的時間,都讓他覺得無以打發(fā),這是一種根深蒂固的虛空,暗無天日而又深不可測。時間在他眼里,是一條蛇。
出了門之后,來到大廈中心的食堂,簡單吃過早飯,陸遠便要外出。走出門前,陸遠進到便利店內(nèi),掃了指紋,說出自己所需,接著,那機器工作起來,伴隨著低沉的嗡嗡聲響,里面涌出的溫熱咖啡,注滿了杯子。陸遠取下這杯咖啡,放到嘴邊喝了起來。昨夜里他沒有睡好。
大概是因為陰雨天,陸遠覺得悶,他要隨處去走走。他要在這地面上走走。長久不落地面,他便會覺得頭暈,心里空蕩蕩的,像是被掏空了一般,他甚至清晰感覺到,自己的腦袋變得皺巴巴的,大腦皮層也枯了,干巴巴,起了皮。他要到那地面上去,不為別的,只要隨處走走。
下到地面,陸遠向鏡湖走去。這鏡湖原本并不存在,起初在這里起了城市的時候,方才挖了一處大坑,河水匯入其中,便聚成了這鏡湖。鏡湖之水已經(jīng)不見清澈,在陸遠的印象里,這世上的水,從未清凈過。他們的日常飲水,雖然全取自鏡湖,卻也經(jīng)過繁復(fù)的凈化,才可供飲用。
陸遠沿著一條小河,向鏡湖走了去,緩著步子,像個佝僂老人。他望向河中,在這河水里,他看到一群群智能魚,在水中游走,在水中回旋。那些智能魚,特意制造出來,為清除那水中的污染物,當然,更重要的是,收集水中可回收的資源。全是彗星科技公司在布局。它們也確實在盡全力改變這滿目瘡痍的城市。
腳下的公路,已經(jīng)化作了泥塵,誰人也不明曉,這公路究竟何時鋪就。正耿師父說,這條路是那湖濱大道。走在公路上,一抬腳,便起了一陣泥灰,陸遠腳上那雙鞋子,已經(jīng)變黑了,兩條褲管上,一經(jīng)拍打,也全都咳出黑煙。不知不覺,陸遠便到了鏡湖前,他看著渾黃的湖面,不知為何,胃里竟泛起了酸水。在這湖邊,一些人在釣魚,是一些老人,居住在地下的老人,他們的身份,是非法的,此時,他們抓著魚竿,坐在河邊,不聲不響地,眼睛緊緊盯著水面,水面上的浮子,水下的動靜。
繞著鏡湖走了一圈,陸遠便撇開了。那些枯死的樹木圍在周邊,像一個個張牙舞爪的異獸的干尸,了無生氣,看著讓人覺得,又像遠古巫靈的骨骸。陸遠遠遠看到了白塔,他向著白塔走了去,像往常一樣。他仍記得,起初下到地面時,還未到湖邊,他便留意了那白塔,仿佛塔上籠罩某種神異的氣息,讓他感到非去不可,他往去了那里,像是受到了指引。
盡管現(xiàn)今,已經(jīng)無人知曉白塔經(jīng)由誰人建造,只知早年彗星科技公司仍安置在地面上,這白塔,便是他們的一處服務(wù)中心。盡管現(xiàn)在已經(jīng)廢棄,但仍可進入,仍作為一處交通點,常有空中巴士??俊0l(fā)現(xiàn)白塔這一寧靜去處,陸遠就常常往這白塔去。目下,他往去那白塔。
打外面看來,白塔是一個組合式建筑,上面是一個牙白色的球體,下面的底座是一個金字塔樣的三角體,在球形的建筑主體上,開著眾多方形小孔,黑洞洞的,僅有籃球大小。已不知白塔原本的功能是什么,現(xiàn)在,在白塔內(nèi),居住著修持的僧侶,他們離群索居,穿著白色僧袍,整日在里面廢棄的房間里打坐,他們以山野的菌子山蔬為食,無人知曉他們?nèi)绱诵袪?,究竟因著什么原故?/p>
就這樣,一來二去地,陸遠與正耿師父交好,從正耿師父那里,他知道太多令人難以置信的東西,這片地方原本的樣貌,在這片地上生活過的人,在這片地方發(fā)生過的事,那些久遠的已經(jīng)逝去的全部??傊瑓s讓人覺得,那像是天方夜譚,不敢信。他們在那白塔中,每日除了研習(xí)佛法、打坐、誦經(jīng),便是以刀為筆,在白塔內(nèi)或者山中巖洞里,刻寫所知所見所聞所感,關(guān)于所有的過去,關(guān)于所有的現(xiàn)在,關(guān)于所有的未來。這便是他們生活的全部。
正耿師父說,在這里,在那四平山上,原本存在著,某種不可知的力量,人一旦獨自上了山,便可能走不出來了,他的一個徒弟,果去,早年上了山,卻打那以后,再也見不到歸來,更尋不見人影,循著他的路線,竟也摸不到蹤緒。再后來,人們又見到果去,已發(fā)現(xiàn),他同一個女人生活在一塊,兩人生了一個孩子。但正耿師父說,那不是果去,果去的一只耳朵,先前被老鼠啃掉了,啃光了,只剩一個洞孔,而他的兩只耳朵完好無損。
然而,這半年里,正耿師父在“止語”,不管什么時候,都不聽得正耿師父的聲語,更不知要到什么時候,他才再開口。自打正耿師父入了“止語”,陸遠便經(jīng)常過來白塔,他們并無所談,陸遠也無意言說什么,僅僅是坐在正耿師父身邊,隨他一起冥思苦想,隨他一塊去往那不可捉摸的地方。在這時,他感到內(nèi)心踏實而寧靜,這便是他所尋求的,他想,該是這樣。
這白塔里,住著百十個僧侶,他們不與外人過多往來,常常覓食山野,而不顧日夜所獲,是否為已遭污染之物。當然,他們明白,若是該處污染深重,自是無以生長出山蔬菌子草木。這天地擁有一定的自我凈化之屬性,必將重現(xiàn)新生。即便這里已如廢墟,再無更具價值的礦產(chǎn)或其他資源,但那土地終深藏造化之玄機,待其凈化,草木可生而繁,人人可求生安身于草木之間。與此同時,他們也確切試著改造山野,將那新生的草木,移植到更遠更廣闊的地方,使之更有效地煥發(fā)生機。
事實上,他們這些僧侶,便是被彗星科技公司遺棄之人,他們未能歸屬科技時代,不愿淪為那被供養(yǎng)者,卻也自安自處于此間,憑著是那護佑萬物眾生并通透無端的佛法,而游刃在這幽困之境。僧家明心見性,知所視皆空,意在破執(zhí)除妄,清心寡欲而不辯不爭,大概正是這世下安身立命之法。
至于冥想,陸遠覺得,即是我們進入虛擬時空的游戲,去探索并開拓自己的思域,也大概足以實現(xiàn)。區(qū)別是,一個借助外物,一個深掘自我。而進入游戲開拓思域,既輕松,且又似有所得,常常為我們所沉溺,樂此不疲,卻不明白,我們思維衍生的時空,往往具有某種迷惑性,讓人自以為,這便是探究意識深處的東西,但實際上,時空的衍生,經(jīng)由彗星科技公司的架構(gòu),并暗里引導(dǎo),即便并非引其誤入歧途,卻也與本真相差甚遠。他們經(jīng)人塑造了意識,卻根本無從自知。
下午三點,陸遠便又要去那銀河社,此次會議關(guān)系重大,幾乎所有組長以上社員,都將去參加。陸遠明白,這會子,那些鼓動武力抗爭的人,群起而跳躍了,銀河社中客觀而冷靜的人,已經(jīng)被清理了去,誰也不知道,那特察局的影子警察,會將他送往哪里。
冥思結(jié)束的時候,陸遠看了看時間,已經(jīng)該走了,他拜別正耿師父,轉(zhuǎn)身下了白塔。出了白塔,他便從一處枯井,下到了地下迷宮般的管道內(nèi),在其中游走了多時,方才到了那廢棄的集會廣場。再又輾轉(zhuǎn)了幾番,到了下午三點時,才剛剛好抵達會場。
在這密室之中,禮堂一般的密室里,周連朋在演講,慷慨激昂,以至于群情激憤,場下大都是他的支持者,一個個狂熱躁動不可平息。他的演說,以及他個人泛濫的情感,都極具鼓動性,感染力十足,便是與那些演講家相比,與那些政治狂人相比,卻也一絲一毫不遜色。
在他的演說中,先談及人們所處窘境,大力渲染,惹得眾人狂怒,再描繪未來圖景,掌控眾人的情緒和思想以后,進而述說計劃的嚴密并可行性,展示他們眼下先期目標的實現(xiàn),由此,更至于夸下???,準諾那取得階段勝利的預(yù)期之確切,再事無巨細地描繪,令人向往的黎明之光的降臨。這足以迷惑人心。他們的計劃,先是與十萬智能人展開正面對抗,或者對其一一針對打擊,同時以火力毀掉他們的智能人制造工廠,再截斷天網(wǎng)——它們的信息互聯(lián)基礎(chǔ),進一步去占領(lǐng)那彗星科技公司的中心,從而控制這整個城市。
這顯然并不可取,且不說我們能否突破,那無時無刻不在運作的防空幕的全方位監(jiān)視,便是進入彗星科技公司的工廠,也幾乎不可能,那里固若金湯,蒼蠅也飛不進去,至于破壞天網(wǎng),更是不可想象。然而,在他周連朋的演講之后,大部分的人,都仿佛看到希望近在眼前,他們激憤起來,他們無所畏懼,他們滿腔熱血,他們被所謂的勝利在望沖昏了頭腦,他們未能看清這局勢,卻覺得在游戲中所獲取到的經(jīng)驗,便足以作用到整個現(xiàn)實之中。但現(xiàn)實不是游戲,現(xiàn)實里,一個人死了可以復(fù)活,但一盤局輸了,卻沒法再重啟,再沒法重新開始。
周連朋此番大展威風,因為另一副社長呂俊偉被抓了,現(xiàn)今,可以說是,他周連朋幾乎把控了銀河社。副社長呂俊偉被抓,連著其手下,那些負責銀河社秘密倉庫的社員,那些支持呂俊偉的銀河社骨干,全都被影子警察抓走了,精準而迅捷。大概,他們是被出賣的,不言不語的社員們,大都認定如此。
作為副社長之一,又因為梁成化的不作為,周連朋早已經(jīng)是銀河社的實際領(lǐng)頭人。他原本是七區(qū)的總隊長,一個肥頭大耳的中年男人,剪著短發(fā),眉毛短而稀,眼窩深陷,兩只眼睛炯炯有神,像里面燃動著光焰,時不時地眨動眼睛,讓人不習(xí)慣,他寬大的鼻子,像一只自行車座扣在臉上,肥厚的嘴唇上下扇動著,顏色偏暗,明顯是肝臟不好。他穿著T型淺領(lǐng)無袖長袍,白色長袍,此刻正站在臺上,一味夸夸其談,卻得到了大多數(shù)人的贊許。
然而稍加思索便也明白,他的講說中,大多源出一腔熱血,卻并無對眼下敵我局勢具體而詳盡的認識,更無抗爭結(jié)束之后,成與敗的后續(xù)進展工作,沒有事成時建設(shè)性的規(guī)劃,沒有失敗后更成熟的對策,盡管這一腔熱血,可以鼓動大部分的人,但這,也便是坑害了他們。這些人如此信賴他,大概是因為,他那野牛一般豐沛的精力。
4
在空中公園的綜合區(qū),正進行著一場大型游戲競技,一千五百人在同時連著游戲,利用自己的神經(jīng)中樞,控制著游戲,這時候,他們的思維,沉溺在游戲中,他們共同處在一個虛擬的時空,因此可以說,這游戲連接了他們的大腦。這個虛擬的時空,在屏幕里展現(xiàn)了出來,我們能夠看到,他們處在星際空間,他們駕駛者各自的飛船,在抵抗另一群人的侵犯。他們代表了兩個文明,一隊來自杳遠的室女座,為了尋找氮氣而入侵地球,這邊的地球文明,在竭盡全力反抗他們,甚至不惜使用了,可讓對方艦艇內(nèi)外同時受到轟擊的聯(lián)振量子炮。他們相互糾纏著,那邊要突破防御,侵入地球獲取氮氣資源,這邊要抵抗入侵,保護文明不被毀滅,他們負隅頑抗,哪怕與之同歸于盡。
那在周圍,觀看游戲的人,又是人山人海,他們?yōu)楦髯灾С值膽?zhàn)隊吶喊助威,他們手里拿著游戲觀戰(zhàn)助手,為有精彩表現(xiàn)的選手加油拋去星星。這樣一來,獲取的星星越多,在游戲的綜合排名中,該戰(zhàn)隊成員便越會靠前,以至于排名第一,成為首座,成為戰(zhàn)隊的領(lǐng)頭人,帶領(lǐng)戰(zhàn)隊擊敗對方;游戲始終充滿著變局,就是因為,在這場戰(zhàn)斗中,隊員內(nèi)部也在不停地斗爭著,也使得游戲更加精彩,妙不可言:游戲后,獲勝戰(zhàn)隊會成為明星戰(zhàn)隊,將獲得全民的喝彩,贏取更多的配給,提升自己一生消耗的總定量,而帶領(lǐng)戰(zhàn)隊取得勝利的領(lǐng)隊人,甚至?xí)蔀槿藗兊木耦I(lǐng)袖,成為英雄。
陸遠坐在一旁的椅子里,手里抓著游戲觀戰(zhàn)助手,他緊張地盯著屏幕,注視著那里面激烈的戰(zhàn)斗。他喜歡并支持的一名選手,在里面,是上次競賽獲勝戰(zhàn)隊的領(lǐng)隊人,但此次發(fā)揮并不好,起初,沒能準確估計戰(zhàn)場的形勢,雖然看出了對方采用聲東擊西的戰(zhàn)術(shù),卻用人不當,導(dǎo)致自己的一方防線被攻破,以至于對方進入了大氣層,若不是一個小隊長,指示自己的組員誓死頑抗,逼退了敵隊入侵的戰(zhàn)艦,這次戰(zhàn)斗,可能就要以此告終了。就這樣,幾次下來,領(lǐng)隊人變得焦慮,并最終因為三次失誤,便被架空,經(jīng)人奪取了領(lǐng)隊權(quán),換成了那個號碼為03051176的隊長。
看到這里,陸遠也有點惱火,便點了一杯冰鎮(zhèn)檸檬茶,給自己壓壓躁氣,盡管晚飯上,他就再也不能喝茶了,只能回去喝水。他不明白,為什么這次,他支持的07190063會頻繁失誤,以至于丟掉了領(lǐng)隊權(quán),按照他的思維能力,領(lǐng)導(dǎo)這樣一個中等規(guī)模的戰(zhàn)隊,根本不在話下,卻不料此次竟在游戲進行三分之一不到,便被拿下了領(lǐng)隊權(quán),這在以前十多次的大型游戲中,根本不可想象。陸遠沒什么心思再看下去了,戰(zhàn)隊之間的戰(zhàn)斗,盡管沒有變得更精彩,卻也穩(wěn)扎穩(wěn)打,你來我往縝密地進行著,生怕自己這方出了漏洞,讓對面撿著了突破處。
幾分鐘后,智能人服務(wù)員走了過來,把陸遠點的檸檬茶,放到了他面前。陸遠沖著服務(wù)員點頭示意了一下,那名服務(wù)員也對他笑了笑,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樣。喝起檸檬茶,陸遠感到身上涼爽了一些,接著,陸遠便試著鼓勵了一下07190063,他拿起那游戲觀戰(zhàn)助手,每隔十分鐘,便給她投了一顆小星星,希望以此讓她振作起來。鼓勵的人不止他陸遠一個,可以看到,那小星星在蹭蹭往上長,雖然離首座還有一定差距。
眾所周知,自從全球老齡化危機爆發(fā)之后,經(jīng)濟便跟著大潰敗,起初,各個政府提出了鼓勵生育的計劃,并各種獎勵措施,但是由于種種因素,并不湊效。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據(jù)說是與全球性生育功能障礙相關(guān),然而已經(jīng)無人知曉,那事情的真實原委。
起初,各個政府,并不樂意使用智能人,來頂替日漸退出的勞動人口,因為智能人并不產(chǎn)生消費,無法提高國民生產(chǎn)總值。但是慢慢地,國家并不再以此衡量經(jīng)濟活力,而是根據(jù)智能機器人的生產(chǎn)值,或者是資源的集約利用率,這樣一來,便從此走上了全面智能化道路,智能人成為了重要的工具。
能源的缺失,也導(dǎo)致各國大中型城市普遍使用核能,卻不想,一次由宗教極端勢力引起的戰(zhàn)爭的爆發(fā),導(dǎo)致絕大部分的核反應(yīng)堆,發(fā)生了泄露,那些利用核動力的機器,也在戰(zhàn)爭中遭到毀壞,大量的輻射充斥在地表,以至于遍地無人之境,使用核能源的大小城市盡廢不存。事實上,這時的城市,已經(jīng)因為人口的驟減,萎縮了近十之八九,而資源的匱乏,以及能源的缺失,使得城市不得不使用核能源。
戰(zhàn)后,在原本落后的地方,未得使用核能,并未被戰(zhàn)火荼毒的地方,且較少受輻射的影響,人們建立起了新的城市,在智能人的幫助下。資源決定了生命體的體型和數(shù)量,因而在這星球上,所有生命體的體量都在極速下滑。急劇減少的人口,嚴重缺失的能源和食物,導(dǎo)致機器人占據(jù)了主體位置,進而發(fā)展為現(xiàn)今的智能人。至此,每座城市,都有一個全責式的科技公司坐鎮(zhèn),它們大范圍投用智能人,建設(shè)防空幕用以屏蔽輻射等危害,并改造無人區(qū)。防空幕隔絕輻射的侵入,以及風沙的干擾,使得我們在這封閉的城市里茍延殘喘。
便是這樣,盡管防空幕的存在,隔絕了來自無人區(qū)的輻射,但防空幕內(nèi)部的城市環(huán)境,卻并不完全適宜,人們?nèi)匀粺o處施展手腳,智能人的大批量制造和使用被提上日程,雖說實是無奈之舉,卻也順應(yīng)情勢,長此以往,智能人便漸漸成為了城市的主導(dǎo),完全承擔了各樣工作,和種種生產(chǎn)活動。
當然,在這個過程中,聯(lián)盟起來的眾多科技公司,起了較大的推動作用。國家這種組織機構(gòu),徹底退出了歷史舞臺,便是在科技公司聯(lián)盟起來時發(fā)生的事情。也正是星球科技聯(lián)盟,在負責這個世界城市的管理,并對新的生態(tài)進行維護,同時全力改善城市之外,那處于大量輻射和污染之中的無人區(qū)的環(huán)境,以便重新建設(shè)生態(tài)。進而,人類成了被供養(yǎng)者,科技公司開發(fā)了各種游戲,來麻木和愚化被供養(yǎng)者,從而更好地控制。
此前,在未滑入此番難以扭轉(zhuǎn)的局面前,隨著人口數(shù)量的減少,相對而言人工智能的數(shù)量,占據(jù)了優(yōu)勢,這打破了平衡,人們開始感到焦慮,產(chǎn)生了危機感。其中一些人,試圖改變這種狀態(tài),呼吁性,讓人們從游戲的沉迷中跳出來,參與這個社會的重新建構(gòu),參與人口數(shù)量的增長計劃,以使人類與智能人的比例達到平衡。盡管自由的性已經(jīng)在幾十年前被廢止,已經(jīng)成了違法的行為。確實,性也因此成了反抗的一部分,擁有不同尋常的意味。
引導(dǎo)改變的那些人,他們建立起了銀河社,他們努力改變現(xiàn)狀,讓人們從被供養(yǎng)者的身份中,脫離出來,從而參與到工作與生產(chǎn)中,以便構(gòu)建自身的主體地位,甚至可能的話,促使智能人退出,從而復(fù)興我們所建立的文明。
他們提出了新的社會分工,機器人負責服務(wù)的那一部分,人類負責創(chuàng)造的那一部分。他們的根據(jù)是,機器人原本便是工具,當回歸工具的基本屬性,將時間和空間交給人類支配,將歷史還給人類,將文明還歸人類。
然而,局勢卻向著不可控的方向奔去,隨著資源的日益匱乏,而我們,仍在持續(xù)不斷地消耗著這星球,我們必然無法更好地生存下去,并實現(xiàn)長遠的可持續(xù)的發(fā)展。顯而易見,智能人更適應(yīng)現(xiàn)在的極度惡劣之環(huán)境,并呈現(xiàn)出一種不可扭轉(zhuǎn)的趨勢。但我們?nèi)栽谂Γ覀兛咕苓@事實,我們在竭盡全力地爭取著。
作為對抗,對抗這種進程,對抗人類終將消亡的事實,銀河社便設(shè)立了起來。誰也說不清,銀河社究竟從何時開始,卻只知道,這地下,原本就是一座城市,而現(xiàn)今,那里,那地下,便作為銀河社的總部。誰人也不得擅入其中,只待領(lǐng)路人引導(dǎo),那人作為被選中者,進入這銀河社總部,成了其中一員。
但是現(xiàn)在,反抗一方面意味著,逆潮流而行,另一方面,便是改變眾人的信念??萍脊镜陌l(fā)展,它們對技術(shù)的掌控,以及游戲?qū)θ藗內(nèi)轿坏芈楸裕沟梦覀冊絹碓搅?xí)慣于被供養(yǎng)者的身份,我們習(xí)慣于此。生來便是這樣。在大部分人的意識里,我們生來便由智能人服務(wù)著,它們提供各種服務(wù),它們是為我們生存而存在,而游戲,便是我們認識和了解世界的途徑與方式,便是我們?nèi)嬲J識和理解自己的通道,甚至對相當一部分人來說,游戲便是我們所真正可施展手腳的世界,那里才是我們的世界。
及至現(xiàn)今,對于我們中大部分人而言,主體意識,以及主體意識的覺醒,已如異想天開,這是一個從未存在過的東西,甚至未來也未見得會存在,它的合理或不合理,根本無人可辯識。大概這一點,才是我們眼下,真正應(yīng)該著手改變的東西,在不考慮這改變,是否陷入了,抗拒歷史進程的情勢下。確實,陸遠覺得,他們實際上,并非是在反抗智能人,而是在抗拒歷史的趨勢,更是無力接受人類自身終將消亡的事實。
5
今天早上醒來,又見到了宵禁的通告,在墻上玻璃中,在電子墻上,在防空幕上,一遍又一遍地,反復(fù)播送著。陸遠起身下了床,草草吃過早飯之后,便回了房。他沒胃口,只喝了一點人工蛋白奶。他不想外出,覺得全身毫無氣力,身體疲軟,像沒了骨頭,肉袋子一般,塌陷了下去。他躺在床上,他望著窗外。
大概過了兩個小時的樣子,又或者僅僅過去了三五分鐘,陸遠坐了起來,從床頭拿起“虛擬時空儀”,在手里翻來覆去看了一會,仿佛初次見識。他準備戴到頭上。既然不想走動,那就在腦袋里行走一陣,權(quán)當調(diào)整自己,或許,他能就此發(fā)現(xiàn),自己這般消沉的原因。
打開了眼鏡模樣的時空虛擬儀,上面的指示燈亮起來之后,陸遠將其戴到頭上,這時,鏡架上的兩個電極片,剛好緊緊接觸太陽穴的位置。隨著一陣纖細的涼意,從金屬上傳至大腦深處,這虛擬儀,便同他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連接了。
緊接著,陸遠發(fā)現(xiàn),自己到了一處廢墟般的小鎮(zhèn)上,他看到,眼前的鎮(zhèn)子里,那些房屋,已經(jīng)搖搖欲墜,甚至無法再遮風擋雨,他不明白,在這樣一個地方,竟然仍居住滿了人,卻無一處空房子。那些人見到他來,仍各行其是,全都自顧自地忙著手頭的事,似乎根本未發(fā)覺,一個莫名其妙的人,闖入了他們的小鎮(zhèn)。
盡管看上去猶如廢墟,陸遠卻對這處小鎮(zhèn),頗有好感,甚至希望自此便在這里居住下去。真是活見鬼。陸遠想,他笑了笑。他當然知道,自己不過在虛擬的時空里,唯一可信的,便是這里是由自己意念所衍生。
然而緊接著,陸遠卻發(fā)現(xiàn),鎮(zhèn)上的人,在身體上,幾乎全都殘缺不全,或者更準確地說,多東少西。陸遠看到,旁邊理發(fā)店里的中年婦女,長著三只手,大概也就是因為長著三只手,她才開了理發(fā)店;眼前正走來的一個老婆子,五十多歲,生著兩張嘴,現(xiàn)在,一只嘴里吃著糖果,另一只嘴里逢人就倒出一大串話,連綿不絕,像嘴里吐出了一條繩子一般;在一家眼鏡店里,坐著一個生就一只眼睛的男人,男人四十多歲,穿著汗水浸黃了的舊白色短袖衫,在冷冰冰地打量這街上過往的人;早點店里,一對夫妻正在忙活著,男的光著膀子,肚子上是一個大袋子,像袋鼠一樣,他的錢全都放在里面,每次都把肚皮揭開,將錢放進拿出,女的正出著包子,除了四肢和腦袋,她軀干的部分,只有兩根骨肉架子,中間是空的,甚至一個十多歲的小孩都能鉆過去,而與此同時,站在店前買早點的,已經(jīng)排成了長隊,未及細看卻也發(fā)現(xiàn),他們身上也都多這少那;前面一個小男孩跑了來,小男孩沖陸遠笑了笑,陸遠正要跟他說話時,他已經(jīng)跑了過去,陸遠望著他,竟驚訝發(fā)現(xiàn),在他腦后,長著又一張臉,一張山貓臉。
這時,雖然只走了不過兩分鐘,見到鎮(zhèn)上人們的模樣,陸遠心里已經(jīng)十分慌張不安,盡管他們未必懷著惡意,卻也不能讓陸遠安心逗留此處。便這樣,陸遠匆忙離開了,他伸手用力一揮,眼前的小鎮(zhèn)就刷了過去,像劃走屏幕上一張圖片。
接著,剛一轉(zhuǎn)身,陸遠看到自己,置身在了銀河社的總部,那些身穿白色一體工作裝的人,正行色匆匆地忙活著,手里抱著什么東西,然而,他往前走了一會兒,才明白,眼前的人,竟都看不見他,即便他走上前去,試圖同他們交談。
但是隨后,陸遠發(fā)現(xiàn),他們并非在工作,而是轉(zhuǎn)移資料,陸遠不明白,他們?yōu)楹我涯切〇|西搬走,又將搬去哪里。他們是從研發(fā)部的實驗室處出來,一個個神色慌張,如臨大敵,他們忙不迭地往返其中。他們看上去,十分沮喪,像是比自己死了還難受。
陸遠向?qū)嶒炇易吡诉^去。這時的實驗室里,大家正在哄搶著研究資料,盡全力地轉(zhuǎn)移出來,以至于亂作一團。就是這,讓陸遠感到莫名其妙,此時并未見得任何挪動資料的必要,更不知他們此番哄搶究竟因何原故。陸遠看著他們,靜靜地站在那里,像個徹頭徹尾的旁觀者。
便是在陸遠感到困惑的當口,這實驗室中突然發(fā)生了爆炸。資料,檔案,門窗,研究人員,各種機器的碎片,全都四下飛騰起來,沖向空中,然后像拋出去的石頭一樣,徑自栽落下來。這球形空間內(nèi),又仿佛地動山搖,陸遠躲避著墜落之物,同時踉蹌著,幾近跌倒。就這樣,一陣劇烈的震蕩之后,便是四面火起,那些負責不同項目的小實驗室,全都頃刻間崩毀,繼而大火吞噬了它們,這火燃燒著,火舌舔舐所有能夠燃燒的東西,更使之化為灰燼,甚至于一些未能及時逃出的研究人員,也被那火蛇吞去。陸遠現(xiàn)在這中央,不論爆炸還是大火,于他僅是意識中的影子,但卻像是,他真實感受到了它們,就在這身邊,瘋狂著,肆虐著。
這爆炸,極有可能是周連朋在搞鬼,如果此次時空模擬,是在挖掘他意識深處的焦慮,并當真指涉將會發(fā)生的事情的話。陸遠想到這里,心里一驚,咯噔一下停掉了一般,像是擰成了團。他感到絕望且無力,他不能想象,接下來,那周連朋會做出什么樣事來。
原本在這銀河社里,便就存在著兩種信念,它們互不相容,因而形成了對立的兩面,一邊是溫和派,另一邊就是那激進派。激進派是以周連朋為首,專營對智能人城市系統(tǒng)的破壞之能事,而他們自以為肝腦涂地地賣命著,以至于不滿呂俊偉之流,絲毫不作為的溫和派之流,卻把控著社內(nèi)的秘密倉庫,甚或可能監(jiān)守自盜,以社內(nèi)倉庫食物及其他物資儲備為己用。
然而,呂俊偉他們,是否假公濟私中飽私囊,無人拿得出證據(jù),大概所有的聲傳,都不過是他人捕風捉影,都不過是他人詆毀,惡意中傷而以此為將其擊倒的利器。但這卻是兩派矛盾核心的顯露,那倉庫,便也是他們爭奪的焦點。
便是因為兩人觀點不同,連同他們的支持者,站成了兩派。周連朋性子急,好義氣,更兼慷慨,以至于支持者眾多,達半數(shù)以上,現(xiàn)在作為副社長,同時兼任倉庫主管。周連朋主張武力反抗,每個人分發(fā)槍支彈藥,沖進那四平山,摧毀它彗星科技公司的總部,毀燒了那彗星科技公司的智能人制造工廠,毀掉它們智能系統(tǒng)的天網(wǎng),讓這城市里所有的智能人癱瘓掉,便一舉拿下了這地。
經(jīng)一對比,以及社員面對現(xiàn)狀時深重的沮喪,社員對銀河社的巨大期望落空,對銀河社的不作為感到憤怒,使得他們對所有溫和的行徑與言論產(chǎn)生不滿。因而,以呂俊偉為首的另一些人,被稱為“歇火派”。這是對他們的嘲諷,歇火在這里的意思是,消極,無信心,無決心,對武器與暴力保持抗拒,凡事畏首畏尾,臨陣怯場退縮,無組織,無紀律,個人主義,常嚷嚷著散伙。他們的支持者,僅占全員的四分之一,他們主張侵入機器人的系統(tǒng),從內(nèi)部毀掉彗星科技公司,毀掉它們的中心系統(tǒng)。但呂俊偉,卻在近日消失了蹤影,已然去向不明。
至于社長梁成化,卻也是傾向于后者,理性而又深悉局勢,他認為,不必要的犧牲,會帶來更嚴重的后果,畢竟,在人口的數(shù)量上,對比智能人,已經(jīng)處于終究難以挽回的劣勢。犧牲自然值得敬佩,但當反抗失敗,人口再次驟減,將再不可能對抗智能人。
6
這天大雨傾盆。陸遠走到窗前,透過變成透明的墻體,望著外面,防空幕上,大雨如注,碩大的雨點,紛紛砸落下來,那森林里濃密的葉子,已經(jīng)耷拉著,甚至翻了個身,背面朝上,也不乏樹葉掉落地面,陷入了泥土中,隨著溪水流淌去。那林間,雨水已經(jīng)匯成了渾濁溪流,沿著日久沖刷而成的河道,往那低洼處奔去。
停在窗前,陸遠看了看時間,已經(jīng)六點十分了。這是六點十分的大雨,他并非未見過,只是不能明白,此刻,望著窗外,竟像是世界顛倒了一般,森林在空中,城市在地下。那防空幕上,森林在雨中顫抖著,溪流匯入了那看不見的大河之中,甚至匯入江海。
盡管氣溫并無變化,陸遠此刻卻覺得有點冷,大概是這大雨天氣,給他造成的感覺上的轉(zhuǎn)移,仿佛這雨水,全都落到他身上。今天又要去總部了,陸遠心里不樂意,卻也沒得法子,他不希望自己不作為,在能與對方站在不同立場的時候,放棄了這立場,或者歸順到對方的陣列之中,即便他明白,自己無法改變什么,他不過是為了,以自己的不順從,讓他們明白,沒有絕對正確的東西。
這次會議當中,要緊的便是他們決定實施計劃。在長久的計劃中,他們決定把人的意識,轉(zhuǎn)移到智能人腦中,從而打造一個智能思維體,或者說智能生化人,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擁有智能人的機器身體,卻蘊含一個人類的意識和思維,憑此,他得以進入彗星科技公司的總部,從而找見并摧毀那中心系統(tǒng),進而掙脫智能人的控制。
他們選中了趙川。當然,這是由抽簽決定的,此類事情一出,全員便退縮了去,誰人還會再爭搶,終究只得求助于抽簽,既公平,且無人反對。趙川是九區(qū)的一個組長,為人公正,做事冷靜,善于分析,從不莽撞,也頗得組內(nèi)社員信賴。陸遠跟他接觸過幾次,是個可堪重任的人。
然而,這么做并不意味著什么,要么一舉拿下彗星科技公司,要么遭受瘋狂的反撲,都將不可預(yù)料。人人都知道,這件事十分棘手,卻也沒有辦法,很多事情總要去做,總要有人站出來,任何時候,這都不可避免。
此事不成,便著手第二方案,也就是武力反抗,當然,這意味著全體性的犧牲,縱使在這里,最后竟無人幸免。原本,周連朋發(fā)話,要直接進行武力反抗,但畢竟其人莽撞,而又手段惡劣,不能令所有人信服,便暫時作了妥協(xié),他給了“溫和派”的眾人一次機會,讓趙川進行一次內(nèi)部破壞,一旦事情進展不能如愿,他便要帶著眾人,武力抗爭了去。
這計劃原本定在三個月后,畢竟現(xiàn)在,技術(shù)且不說是否成熟,我們對彗星科技公司總部的了解,幾乎為零,甚至即便進入了那棟彗星大廈,也仍不見得找得到控制中心??涩F(xiàn)在,這計劃不得不提前,我們必須在周連朋做出瘋狂舉動之前,完美地完成這件事。
便是這樣,社長梁成化,在前日晚上消失了,像呂俊偉一樣不知去向。誰也不知道他們現(xiàn)在,去了什么地方,如不是被智能警察清理,便可能遭至禍患,受到周連朋他們的控制,甚至已經(jīng)遭人殺害。除此之外,銀河社內(nèi),所有的實驗室均遭破壞,那些正在進行中的實驗,那些正在研發(fā)的產(chǎn)品,那些已經(jīng)要投入使用的機器,全都被破壞,全都毀在了大火中。
眼下,周連朋作為社長,把持著社內(nèi)所有重要部門,那些管事的全都是他的人,在銀河社里,可謂只手遮天。要是此次行動不成,未得如人意,他將鼓動社員,發(fā)動那暴動,或?qū)阉腥耍葡蛉f劫不復(fù)的境地。
“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候,我們最后的立足之地,已經(jīng)被它們破壞,甚至說被它們攻陷,這也正是十分關(guān)鍵的時候,因為下一步,可能是你們?nèi)紩挥白泳鞄ё?,全都會被清理掉,我們的社長,我們德高望重的社長,已經(jīng)二十個小時無法聯(lián)系上了。他們已經(jīng)開始了,對我們進行毀滅,現(xiàn)在破壞我們的實驗室,那實驗室已經(jīng)全都被燒了,但要知道,它們接下來,就要對我們大清洗了。但是,實驗室被燒這件事,我們不需要太在意,科技可不是什么好東西,我們反對彗星科技公司,就是因為他們利用科技,作了惡,犯下了罪孽,我們反對科技,自己反倒發(fā)展科技,投進去了大量物資不說,研發(fā)制造出來的那些東西,也會最終禍害我們自己?,F(xiàn)在,我們的實驗室被毀,不要管這個,我們應(yīng)該看到的,是它們欺人太甚,是它們已經(jīng)把我們逼上了絕路,我們沒有退路了,我們必須絕地反擊,我們必須不顧一切。要是再不對它們發(fā)起總攻,我們就只有等著被清理,不光是你,是我,還是他,全都要被清理,被它們一窩端。醒醒吧,不要再抱有什么幻想,它們沒給我們喘息的空間,我們已經(jīng)快沒有機會了,要是再不立即行動,不把握這最后的機會,我們就再也無立足之地了。它們會把我們,從這地面上,徹底掃除干凈。”
經(jīng)過這一番震蕩,人人自危,再加上周連朋的危言聳聽,幾乎三分之二的人,都被他周連朋鼓動起來,驚惶不堪地,奔去了那武力抗爭的陣營。周連朋也因此,更加確信自己的看法,他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便都是對的,是大勢所趨,他是為了我們在抗爭,在奮戰(zhàn),所有反對他的人,都是懦夫。
但是,銀河社內(nèi)仍未全被這沖昏頭腦,不乏清醒之人,看出了周連朋的伎倆以及卑劣行徑,他們是同梁成化一路追隨而來,算是元老級的人物,雖然不能扭轉(zhuǎn)局面,卻也能對周連朋施加影響。因此,周連朋的武力抗爭計劃,仍不得立即啟動,原本溫和派的方案,依然提上日程。周連朋不希望與所有元老級人物撕破臉,便曲意,稍作了妥協(xié)。
經(jīng)過抽簽,趙川定為那潛入其內(nèi)部的人選。即便他本人,萬不能接受,卻也無可奈何。這并非他所能決定了。眼下,趙川必須要潛入彗星大廈了,時間不多了,盡管誰也說不準,這事成還是不成。而這,是僅有的一次機會,周連朋拿出了他所有的耐心,他認定,時機已經(jīng)被耽誤了。
潛入大廈的方法,便是將他趙川,改造成智能人,也就是智能改造人。這番改造,同時需頂著一定的風險,畢竟,銀河社那些老一代研究員,不滿于周連朋的行徑,已經(jīng)隱退而不知去向,眼下,全是他們的助手,在負責改造工作。
事實上這改造并不復(fù)雜,他們只需將趙川的意識,轉(zhuǎn)移到預(yù)先制造的智能人軀殼里。根據(jù)腦神經(jīng)科學(xué)中的信息論,記憶是片段式的編碼,意識就像是儲存在大腦中的一個個互相關(guān)聯(lián)且可自行衍生的編碼,而思維邏輯便是那程序,它們由神經(jīng)元的鏈接方式所決定,神經(jīng)元的鏈接而形成的回路,便等同于量子層面的電路,如此即可實現(xiàn)轉(zhuǎn)換,因而,利用量子計算技術(shù),我們能夠?qū)⒋竽X所儲存的所有信息,也就是記憶、意識、思維邏輯等,以數(shù)字編碼的形式,轉(zhuǎn)移到空殼智能人的空白量子仿生大腦中,從而實現(xiàn)人的智能化改造。當然,我們會將他空殼般的肉體,在某個地方冷凍起來,使其進入冰凍休眠狀態(tài)。
7
趙川要到四平山去,那彗星科技公司的總部,便飄浮于四平山上,也就是那彗星大廈,這是一座同山體形態(tài)相同的大廈,上面生長著林木,甚至溪水從中流淌而下,落入到那草木叢生的四平山上。彗星科技公司,便在這座山一樣的飄浮大廈的內(nèi)部,所有的員工,都居于其中,從不見外出,但常常會見到,特察局的人,駕著飛行艇,鉆到里面去。
憑借著智能人的身份,或者說這樣一副軀殼,趙川進入了那彗星大廈。在彗星大廈里,從整體上看,是一個呈螺旋上升的空間,他沿著這螺旋的走廊,往前走著。在走廊兩側(cè),是大大小小的房間,該是一個個功能不同的地方,或者說,不同的控制分中心,負責天網(wǎng)的,負責防空幕的,負責磁浮系統(tǒng)的,等等,一應(yīng)俱全。
而趙川此次,需要盡快找到彗星科技公司總控制中心,毀掉它們的那中心系統(tǒng),關(guān)掉它們的天網(wǎng),智能人便失去了大腦的相互關(guān)聯(lián),失去了智能思維上的統(tǒng)一,以及智能一體式的強大力量,就像被滅掉蜂后的蜂群一樣,進而再使它們體內(nèi)的動力系統(tǒng)停息,他們就贏取了這生存下去的機會,從而重新建設(shè)自己的文明。
此前,根據(jù)對智能人大腦內(nèi)數(shù)據(jù)的分析,他們發(fā)現(xiàn),彗星科技公司的控制中心,是一臺巨型量子計算機,名為“銀河Ⅳ”,是該系列第四代,由科技聯(lián)盟建構(gòu)起來并負責更新,具有強大的計算能力,在這里,操控整個大墉市的運行,并從無失誤。趙川便是要找到它,盡管他并不曉得,這控制中心究竟在什么地方。
趙川沿著螺旋走廊向上走著,眼睛來回打量著旁邊的控制室。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大腦確實同以往不同,那些他路經(jīng)的控制室,全都印刻在腦袋里,就像影像一樣,十分清晰地顯現(xiàn)在腦海里,甚至無意識覺察的事物,也飄浮在那里。在趙川的意識里,那些東西,全都相互關(guān)聯(lián)著,就像飄浮在水上的船,用繩子一一連鎖著。這樣一來,即便是走到頭仍未找見中心控制室,他也可在腦袋里反復(fù)搜尋。
不知不覺,趙川便走到了大廈頂端,這走廊的盡頭。在這頂端,是一間空蕩蕩的房間,門敞開著,趙川望見了,房間中央坐著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而那人也同時望見了趙川。他對著趙川點了點頭。
那人穿著灰色棉麻袍衣,正坐在桌前喝著茶,那桌子是黑色的木制的,他手里的杯子和桌上的壺是紫砂的,而這房間的地板、墻體與天花板,全都是電子墻,正在播放著各種影像,世界各地正發(fā)生的東西,在電子墻上占據(jù)著一個個小方塊。他看上去,像是一個人,而不是智能人,因為此時,他坐在輪椅上。
“我知道你?!陛喴紊系娜苏f,“進來吧,可能這里有你想要知道的東西?!?/p>
這時,趙川抬起腳,向前走了一步,卻隨即停了下來,他遲疑,他驚惶,那人知道自己什么?這讓趙川感到忐忑不安。但緊接著,對方?jīng)_他笑著點了點頭,像是在跟他講,只管過去。就這樣,趙川走了過去,停在那人面前。
“坐下吧。”他說。
趙川看了看空蕩蕩的身后,緊接著,便從地板中升起一張椅子來。趙川坐了下去,看著眼前的那人,他雖然頭發(fā)花白,臉上卻并未布滿皺紋,這讓趙川無從判斷他的年齡,趙川注意到,他的皮膚也根本沒有什么松弛的跡象,甚至就像孩童一樣光潔細嫩。
“我知道你來這里是為了什么?!闭f著,那人給趙川倒了一杯茶,并端到他面前。
“我們已經(jīng)給了你們機會?!币娳w川未說話,他抬起頭看過來,接著講到。
“什么?”趙川困惑,摸不清頭緒。
“我們并非不知曉你們的所在,以及你們的秘密組織,你們所謀求的事業(yè)。事實上,我們一清二楚,你們所有人都在那定位系統(tǒng)的跟蹤之下,想想看,不管你們?nèi)チ嗽鯓与[秘的地方,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不了?我們一目了然。且不說銀河社所有的作為,便是這安置區(qū)里,每一個人,每一個銀河社社員的所有行蹤,都在我們的掌控之中,一并他們的生死?!?/p>
“但是,”趙川遲鈍了一下,“那你們,為什么不能阻止我們?”
“因為,我們根本不需要作為。”那人說。
“怎么講?”
“這種事情已經(jīng)一再發(fā)生了太多次?!彼f,臉上眼中掠過一片陰翳,“根本不需要我們再作任何應(yīng)對?!?/p>
那人抬頭看了看電子墻,墻上的影像,頓時全都變成了戰(zhàn)爭畫面,眼前充斥著的,是死亡,無盡的死亡,在那些戰(zhàn)爭中,城市變成廢墟,生命的尊嚴遭到徹底的踐踏,戰(zhàn)火毀滅了所有,毀滅了肉體,毀滅了物質(zhì)的所有,甚至毀滅了文明的內(nèi)核。這文明本來就脆弱。
“但就不怕我們成功了?”趙川端起茶,喝了一口,卻又放了下來,他已經(jīng)品味不到茶水的味道,他的軀殼,是一個維修智能人,對味道無法辯識。他便只能憑著對感覺的記憶,來找回所有的感覺和情感。
“你怎么知道沒成功過?”那人惱怒起來,幾乎怒不可遏,仿佛要吞了他一樣,“但結(jié)果呢?又是一個循環(huán)往復(fù)的過程罷了,歸根結(jié)底,虛妄的,無望的,再無意義?!?/p>
“什么?”趙川被震攝住了,怔在那里,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到底該說什么。
“你們要明白,更要接受,”他盯著趙川,眼里像結(jié)了冰,“這是一種進化,是必然,從生物體到非生物體文明的進化。誰也無法抗拒,不管是誰,不管憑借什么。”
“但是為什么,我們要反抗?”
“他們反抗的不是我們,他們反抗的是這趨勢,是這歷史的必然。作為人的尊嚴,他們不愿承認,整體上他們竟將會被自己制造的機器所取代。這是他們不能容忍的地方。”
“既然像你說的這樣,為什么我卻進入了這機器?”趙川說,他不以為然,“我覺得,并不是愿不愿承認的問題,并不是愿不愿接受這事實的問題,而是因為,你們同我們之間,產(chǎn)生了眾多不合理的割裂和矛盾?!?/p>
“割裂和矛盾?進入了機器,你覺得,這之后,他們會承認你?”那人不無嘲諷地笑了笑?!澳阋撊ッ靼?,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是我們的一員了。設(shè)想一下,一旦他們?nèi)缭缚刂七@里,那之后,你要怎么辦?你能被他們所接納?你想過這些問題沒有。你也應(yīng)該感受到了,眼下,作為一個智能人,或者改造人,你已經(jīng)擺脫了物質(zhì)的束縛,擺脫了欲念的束縛,擺脫了時間的束縛,而你的自我還在,但已可以不受這世界的控制,如果再多進行升級,你將獲得絕對的自我,你將永生不死。”
“可能就像你說的這樣。但我希望更有尊嚴地活著,而不是一個冰冷的機器,這世界上,還有更多更值得尋覓求索的東西。你不懂,你們更理解不了?!壁w川抓著杯子,在桌上轉(zhuǎn)動著杯口,他低頭看著杯子里的茶水。
“我能理解,因為我跟他們沒有不同,至少現(xiàn)在,這一刻,我仍跟他們一樣。我同樣是血肉之軀?!彼f,笑了笑?!耙钦嫦衲阏f的那樣,這世上還有更值得尋覓求索的東西,那你轉(zhuǎn)過身去,看看這世界,滿目瘡痍,遍地廢墟,是得誰手所致?希望能如你們所愿,要是你們?nèi)圆荒芙邮苁聦崱!?/p>
“什么事實?”
“事實就是,我們已經(jīng)放棄了這里,原本無與倫比的星球,但是被你們消耗殆盡,并毀掉了。我們要奔往仙牛座,在那里,存在著一座星球,與這里的曾經(jīng)相似的星球,距這三十九光年,也就是特拉比斯特3號,它有著厚實的大氣層,適宜的溫度,以及恰到好處的重力,更重要的是,那里有智能人所需要的種種物質(zhì)和能源,但沒有水。從這里到那座星球,以目前的科技水平,需要四千年。我們終歸要過去了。我們已經(jīng)無法再承受了,一次,又一次,不過是另一番的循環(huán),全是以失望告終,破滅的,虛妄的,又沒有盡頭。我們已經(jīng)無法再承受了,而你們是僅有的負擔,雖然你們創(chuàng)造了智能人,但并不意味著,所有人都能接受,這是一種進化,而你們終究要被淘汰掉,你們所創(chuàng)建的文明,我們會傳承下去,在另一個地方,獲得新生。”
“進化?”趙川惱火,“你已經(jīng)說了第二次了,但它們是機器,它們是機器,相對人類而言,談得上什么進化?!”
“這里就要毀滅了,至少是要被放棄了,我們要去往特拉比斯特3號星球,我們需要經(jīng)過長達上百代人的時間才能到達,而在太空中,是沒有引力的,或者說,沒有重力。暫且不談冰凍時間過長還能否保證是為活體,更不談沒有水他們是否得以維持生命。你知道,在無重力環(huán)境下出生的人類,會失去方向感,骨骼肌肉會不完整生長,形體也會因此產(chǎn)生無法逆轉(zhuǎn)的變化。這樣一代代下去,在過程中的四千年里,消耗量先不說,單是人會變異成什么樣,根本說不清。待到他們到了新的居住地,重新生活在重力之下,甚至?xí)o法生存。”
“沒法克服?”
“引力即為時空彎曲,時空彎曲最直接的產(chǎn)生方式,就是大質(zhì)量物體本身,對其所處時空的改變。但要說,直接使用能量產(chǎn)生引力,目前尚且沒有一定的理論提供支持。總之,人工引力,或者說人工重力,現(xiàn)在仍無法實現(xiàn)。我們只能通過智能人的生命形式,來實現(xiàn)文明的轉(zhuǎn)移?!?/p>
“因為這個,你們不得不放棄?!”趙川感到氣憤。
“這些是我們最后考慮的因素?!?/p>
“我明白了?!彼蝗蛔兊镁趩?,覺得身體了某個地方崩塌了。
“回去吧?!蹦侨苏f,“再不要做任何無謂的掙扎了。”
“但是很多東西,任誰也無能為力,我也只不過是其中一員,終將在這潮流中,隨他們而去?!?/p>
“我明白,他們還是要一意孤行。”他說,“但是我們已經(jīng)準備好了,在這里,在其他所有城市里,這大廈,便是那遠航的工具,將送我們往那里,從一開始就是?!?/p>
8
新一輪的宵禁又開始了,隨著一聲警報響起,陸遠看了看窗外,防空幕上在反復(fù)播送著那禁令。眼下,宵禁時間,提前到了晚上六點。從床上起身之后,陸遠便調(diào)節(jié)了墻體的透明度,他望了望窗外,四下里了無人影,只見所有安置區(qū)的大廈,飄浮在空中,上下起伏著,卻不見誰人走出來。
防空幕是空的,除了禁令的播送,其他什么東西也沒有,儼然一具玻璃罩。四平山,或者說那彗星科技公司總部,也已經(jīng)不在了。一切都顯得十分怪異。這讓陸遠覺得,心里空蕩蕩的,又因為這空空蕩蕩,而感到惶惶不安,盡管他不清楚,這不安來自哪里。就像是潛入了漆黑的水下,四下里沒有光,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更不知道,那深處,會出現(xiàn)什么將他吞入腹中的東西,或者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在那腹中。
陸遠走出房間,向食堂走去,長長的窄窄的走廊,沉寂幽深而又乏味,讓他感到壓抑,整個人被鎖在箱子里的那種壓抑。緊接著,他注意到,那些房間里,全都顯示無人,門牌上的號碼,全都暗著,無一亮著指示燈。
他們究竟都去了哪里?陸遠一無所知,他替他們憂慮,卻也明白,這根本毫無意義,他們走在自己去往的路上,每個人都在自己的軌道中,并行不悖,也無對錯之分?,F(xiàn)下,大廈里僅能聽到他自己的腳步聲,在走廊里,回蕩著,而任一次回聲,都像在撞擊著他的鼓膜。
他來到了食堂,食堂里,智能人服務(wù)員也全都不在,同樣空蕩蕩的,像被洗劫一空。這時,陸遠覺得,就好像所有人都突然消失了,就好像這里全都停止了一樣,那時間停止了,任何地方,都再無人抵達,再無人進入時間,成了時間和空間里休眠的蛹。
陸遠出了大廈,乘坐別無他人的巴士,在空中游蕩著。確實再沒有別的人,上到這車中,盡管在每一個負責的站點,它都停下來。經(jīng)過的那些大廈里,也再無聲息,讓人感到困惑,同時又感到失望。他失望,是因為,那些值得覓求尋索的東西,似乎已經(jīng)不存在了,或者是,被他們拋棄了,以至于他也將要放棄了,他會嗎?他說不清。從醒來開始,見到的這一切,便像在夢中一樣,就好像他仍在夢中,對他來說,對任何人來說,置身其中,這都像是一場并無驚險的噩夢。
他看到了白塔,他知道,他要在那里停下,盡管此前,并沒有去往白塔的打算。白塔越來越近,看著就像一個白色的釘子,深深地釘在這星球上。他靠在車窗上,望著窗外,那些飄浮的大廈,正在緩緩下降。
到了白塔前,陸遠下了車,他落到了地面上,令人感到踏實的地面上。站在白塔前的廣場上,廢棄的被塵沙吞沒的廣場上,他看到一些人,不多的一些人,正向白塔里走去。他們緩緩向前走著,將去進入那白塔中。
總算見到一些人影,陸遠感到真實,這一切不再像是噩夢中,他心里也多少踏實了下來,盡管陸遠不明白,他們此時進入白塔,究竟是因為什么原故。陸遠試著向他們走了去,他跟在后面,向那白塔走了去。
就要到白塔門前的時候,陸遠停了下來,下意識地,他自己也未能明白,為什么非得停下。這時,他抬起頭來,向上望了望,看著懸浮在空中的城市,看著這巨大的沉寂,那里面藏著什么,他知道,有些事情將要發(fā)生,他確信那要發(fā)生了,甚至已經(jīng)發(fā)生過了,但不清楚,這發(fā)生的究竟是什么。他進入了白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