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過村上春樹三本書,《挪威的森林》《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么》《我的職業是小說家》,喜歡書也喜歡人,就想到他出發的地方看看,他29歲時寫的第一本書是什么樣子的?
故事從一九七〇年八月八日開始,結束于十八天后,大三學生“我”回到故鄉的海邊度假,生活中的鼠、杰、左手四根手指女孩,回憶里的十七歲初戀、十六歲嬉皮士女孩、法文專業女生、借給我唱片的女孩。
小說的開篇和結尾自然而深刻。不存在十全十美的文章,如同不存在徹頭徹尾的絕望。……白晝之光,豈知夜色之深。活得如此清醒疏離的青年,生和死都同樣閑適而平和。
有幾個蘊籍雋永的片段,回味悠長。
一
我這里所能夠書寫出來的,不過是一覽表而已。既非小說、文學,又不是藝術,只是正中畫有一條直線的一本記事簿。若說教訓,倒也許多少有一點。
如果你志在追求藝術追求文學,那么去讀一讀希臘人寫的東西好了。因為要誕生真正的藝術,奴隸制度是必不可少的。而古希臘人便是這樣:奴隸們耕種、燒飯、劃船,而市民們則在地中海的陽光下陶醉于吟詩作賦,埋頭于數學解析。所謂藝術便是這么一種玩意兒。
至于半夜三點在悄無聲息的廚房尋找電冰箱里的食品的人,只能寫出這等模樣的文章。
而那就是我。
二
當然啰,要當上有錢人是要多少動動腦筋,但只要還是有錢人,就什么也不需要想,就像人造衛星不需要汽油,只消繞著一個地方團團轉就行。可我不是那樣,你也不同。要活著,就必須想個不停。
三
“我拼命往島上游,胳膊都差點兒累斷了,難受得真以為活不成了。所以我好幾次這樣尋思:說不定是我錯你對。我如此拼死拼活地掙扎,而你卻干脆一動不動地只是在海上漂浮。這是為什么呢?”
女的說到這里,淡然一笑,轉而不無憂傷地揉了一會眼眶。鼠忸忸怩怩在衣袋里胡亂摸來摸去。三年沒吸煙了,饞得不行。
“你是想我死了才對?”
“有點兒。”
“真的有點兒?”
“……忘了。”
兩人沉默片刻。鼠覺得總該談點什么才好。
“喂,人生下來就是不公平的。”
四
小的時候,我是個十分沉默寡言的少年。父母很擔心,把我領到一個相識的精神科醫生家里。
醫生講的故事:很早以前,有個地方有一只非常逗人喜愛的山羊。山羊脖子上總是掛著一只沉甸甸的金表,呼哧呼哧地到處走個不停。而那只金表卻重得出奇,而且壞了不能走。這時兔子朋友趕來說道:‘喂小羊,干嘛總是掛著那只動都不動一下的表啊?又重,又沒用,不是嗎?'‘重是重,’山羊說,‘不過早已習慣了,重也好,壞了也好。'一天山羊過生日,兔子送來一個扎著禮品帶的漂亮盒子,里面是一只光閃閃的又輕巧走時又準的新表。山羊高興得什么似的,掛在脖子上到處走給大家看。你是山羊,我是兔子,表是你的心。
我感到被人愚弄了,無可奈何地點點頭。
每個周日下午,我都乘電車再換公共汽車去一次這位醫生家,一邊吃咖啡面包卷、蘋果酥、薄烙餅和沾蜜糖的羊角包,一邊接受治療。大約花了一年時間,我也因此落得個再找牙醫的下場。
“文明就是傳達。”他說,“假如不能表達什么,就等于并不存在,懂嗎?就是零。比方說你肚子餓了,只消說一句‘肚子餓了’就解決問題。我就會給你曲奇,你吃下去就是(我抓了一塊曲奇)。可要是你什么都不說,那就沒有曲奇(醫生故意使壞似的把曲奇藏在桌子底下),就是零,明白?你是不愿意開口,但肚子空空。這樣,你勢必想不用語言而表達出來,也就是借助肢體動作。試試看!”
于是我捂著肚子,做出痛苦的神情。醫生笑了,說那是消化不良。
……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十四歲那年春天我突然猶如河堤決口說了起來。說什么倒已全不記得,總之我就像要把十四年的空白全部填滿似的一連說了三個月。到七月中旬說完時,發起四十度高燒,三天沒有上學。燒退之后,我終于成了既不口訥又不饒舌的普通平常的少年。
五
較之貧瘠的真實我更愛華麗的虛偽。
六
去年啊,解剖了一頭牛。劃開肚子一看,胃里邊只有一把草。我把草裝進塑料袋,拿回家放在桌上。這么著,每當遇到什么不開心的事,我就對著那草團想:牛何苦好多遍好多遍地反復咀嚼這么難吃又難看的東西呢?
20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