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嘯是個看得見的怪物。可是,看不見的怪物將永遠存在。”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巨浪下的小學》
黑犀牛在海中漫步。四周仍是望不見邊的幽暗,冰冷的淡藍色光芒如極光一樣從高處灑下,海中不斷有大小水泡緩緩升起,發(fā)出詭譎的反光。黑犀牛看著這些讓人心生寒意的景象,腦子卻還留在剛才的對話里。
他已經(jīng)猜出剛才的牛椋鳥被某位神靈附了體。但他內(nèi)心倒沒有對這位神展開力量、形象或者來頭的想象,他反倒把注意力轉(zhuǎn)回被附身的牛椋鳥上。在地下城市相遇至今,他們共處的時間并不長。他不知道為什么牛椋鳥甘于卷入他的奇怪旅行之中:他隱約覺得,除了食物外,這里一定有更深的原因。
在相處的時候,黑犀牛早已認識到,這是一個把生存、自保奉為圭臬的生物,有些膽小,善于迎合。不知是天性使然,還是有什么黑犀牛未曾了解的過去,他沒有勇氣走在前面,和人交往時也擅長掩蓋和消化情感、逃避矛盾,不會開放心扉示人。
既然這樣,他為什么沒有在叢林里,在旅途中半道離開,換個能安安穩(wěn)穩(wěn)共生一輩子的搭檔,平安過完自己的一生?想到這里,黑犀牛意識到,自己以上的想法可能只是一廂情愿地給對方貼了標簽—他可能對這只牛椋鳥一無所知。
不過,他現(xiàn)在無路可退,只能沿著牛椋鳥飛走的方向,離開這個地方。
腳下突然失去了松軟的感覺,黑犀牛意識到自己正在懸空行走。每踏下一步,蹄子就會在透明的地面留下冰藍色的痕跡。這太有趣了!他不由得展露笑顏,稍微加快了速度往上行走,身后的足印架起了一座冰藍色的階梯。
直到一束黑影掠過黑犀牛,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上方居然有了光—這說明他走對了路,向上爬升就能離開這里。此刻,周邊幽暗的世界開始變得清晰,一抹抹帷幔般的墨綠色正在潑染擴散。在這帷幔之間,幢幢黑影開始浮現(xiàn)。
隨著距離越來越近,黑犀牛發(fā)現(xiàn)這些黑影是沉入海底的城市建筑。破碎的墻面上,長短不一的斷裂鋼筋,蒼白又無聲地豎立著,仿佛仍在固定著大廈。鋼筋的周身布滿了不明淺綠色物質(zhì),其中一大塊掛在鋼筋的尖端,一動不動地、無力地向下耷拉著。墻體上也長滿了暗綠色的藻蘚,就快要覆滿整面。
黑犀牛越走越高,越來越多的海底建筑映入他的眼簾。其中,一座巨大的三角形物體尖端朝上,安靜地躺在地上,同樣布滿了綠藻。在束束光芒的照射下,黑犀牛清楚地看到未被綠藻覆蓋的圖案:一朵白色的櫻花。這艘埋在海床里的沉船頭部已經(jīng)銹跡斑斑,甲板的護欄同樣掛著無數(shù)綠藻,只有玻璃制成的窗戶似乎完好如初。
但是黑犀牛感覺有些奇怪。所有尚且完整的房門,都無一例外都向外開著,透過玻璃窗戶,黑犀牛看到一張看上去比較干凈的餐桌上,居然整整齊齊地放著很多盤子和餐具。有個洋娃娃竟然和身旁的拖鞋一起,靜靜地坐在一戶人家門口。這就像是.....在等誰回來?一股涼意從身體下方緩緩襲來,黑犀牛越想心里越發(fā)毛。
這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健步朝上方波光粼粼的光面走去,最后看了幾眼身下。常年被海藻覆蓋的、幽綠的城市輪廓,此時像個巨大而衰老的怪物,從漆黑的海底深處探出半個身子,寂寞地和黑犀牛對視。這一瞬間,黑犀牛并沒有感到冰冷、凄涼或哀怨。相反,他感覺到了一種似曾相識、歇斯底里的倔強—仿佛守著夭折孩子遺體,等待他再次起身的瞪羚母親。
嘈雜渾濁的聲音越來越近,黑犀牛走上了水面,見到了令他瞠目的景象。
隨著前蹄踏上充滿實感的木板,現(xiàn)代都市攜著宏偉與繁榮感撲面而來。從港口邊沒進海的斜坡上爬上來的黑犀牛看到這一幕,感到身上殘留的縷縷流水也仿佛怔了一會兒,隨后緩緩流下。
面前的銀白色小路向前延伸,平靜地伸進大理石磚遍布的廣場。廣場三面被米色的大廈環(huán)抱,隧道模樣的通道里不斷出現(xiàn)腳步輕緩的人們,或是優(yōu)哉游哉地盯著與自己一同移動的浮空熒光屏,或是坐在潔白如玉的長凳上,與朋友享受食物。黑犀牛看到正對自己的“隧道”口里,三三兩兩的乘客正在走下站臺,乘上球型懸浮艙。但球形艙的速度卻沒有想象中的快,和這種科技感十分不搭。
節(jié)奏感極強的歌聲突然傳來,他轉(zhuǎn)了個身,順著右手邊的交通管道往前看去,可以看到高處的大型浮板上正在進行一場演唱會似的慶典,而一首歌曲剛剛開始。男男女女們在跟著節(jié)奏伸出五顏六色的手臂,跟著領(lǐng)唱人的節(jié)奏搖晃。
領(lǐng)唱人是個非常可愛的女孩,穿著略顯發(fā)亮的中袖襯衫,步伐矯健。同時,她一手拿著話筒,另一只手像是在空中畫畫:小彩虹、糖果、星星....隨著她配合黑犀牛無法聽到的音樂做出各種動作,無數(shù)青年在周圍歡呼。
歌畢,偶像揮手一劃,粉紅色的紙鳶振翅沖天。她深鞠一躬,這應(yīng)該是個謝幕動作。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掌聲,大家的臉上都掛著滿足、興奮的余韻,沿著粉紅藍色相間的樓梯相互談笑著慢慢離場。黑犀牛再向臺上看去—那個偶像小姑娘不見了。緊接著,眼前的空氣突然凝結(jié),仿佛幾千只螢火蟲,閃著玫瑰色的光芒,慢慢組成了一道人影。
“誒?難道小夢在動物界也很有名?哎呀!”
美少女直接在他眼前出現(xiàn),過近的距離和熱情的話語讓黑犀牛一時不知所措。
“唔,你,誰?”
“叫我小夢好啦。是這個城市的偶像!”她在黑犀牛面前轉(zhuǎn)了一圈,隨后將兩手交叉擺在背后,身體前傾看向黑犀牛的眼睛,“第一次來這兒嗎?”
“啊,嗯。這里很漂亮,挺、挺好的。”
“嗯嗯。難得有新朋友來,導游也是偶像的職責吧。真是,都快忙不過來了。”她鼓起一邊的臉頰氣呼呼地說道。黑犀牛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一舉一動都不忘散發(fā)自己作為偶像的魅力與性格,但卻毫不做作,應(yīng)該是已經(jīng)習慣了。說完這些,她招手示意黑犀牛跟上,自己往右邊像是環(huán)城步道的地方慢慢走去,仿佛經(jīng)過思考變化緩急的腳步像是有意在等待黑犀牛。
“你不怕我這個外來者嗎?”
“當然不怕啦。生物掃描說你是食草動物,而且肺氣構(gòu)造比你的同類復雜,可以理解并說出更復雜的語言。不過,我還是要來確認你是否心智正常。萬一上來個橫沖直撞的家伙,這兒的人們可就都要遭殃了。”
回答這句話的時候,這個叫小夢的偶像沒有回頭看黑犀牛一眼。像是被自己暗中注視的斑馬發(fā)現(xiàn)了自己躲在草叢里一樣,黑犀牛感覺到了一絲絲畏懼。“我不會發(fā)那種瘋的。你是這里的管理人?”
“不是哦。小夢只是管理人們的....你就當是員工好啦。”這時小夢回頭送給黑犀牛一個燦爛的笑容,“只不過,是到處跑業(yè)務(wù)的員工。”
說是參觀城市,小夢非常體貼地考慮到了黑犀牛的腳力,所以他們基本都在這條東側(cè)大步道上眺望城市的風貌。天色漸晚,暮黃一絲絲染上米色大廈的外墻,小小的窗戶反射出白光在表面浮動,這里儼然是橘色的海洋。暮色的手臂也抱住了廣場,人們本應(yīng)在橘黃的浸染下變的更加慵懶從容,但此刻幾乎所有人都放下了手中的娛樂,往黑犀牛一上岸就看到的,停滿球形交通艙的“車站”走去。
“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你在跑什么‘業(yè)務(wù)’?”聽完很多小夢活潑的城市建筑介紹后,黑犀牛向小夢問道。他心里有一種感覺,在這座城市里,眼前這個女孩絕不只是個虛擬偶像這么簡單。他對這座城市也抱有很多疑問:為什么街上永遠一塵不染,卻不見一個機器人或人類來打掃?為什么看上去高科技的懸浮客艙速度那么慢?
“新白櫻城呀~~”像是要突出疲憊和辛苦一樣,小夢的這句回答拖得特別長,“我的工作就是為這里的人們歌唱。大家也都對我很好,很喜歡我。”這話不假。黑犀牛想起剛剛來時的路,只要小夢經(jīng)過,必有人朝她揮手問好,“平時他們已經(jīng)非常勞累了,所以我也要盡我的一份力,讓他們盡情放松。”
“非常勞累?我看他們半天都是在玩呀。”
小夢伸了個懶腰,回頭對黑犀牛做了個神秘的笑容。“馬上你就會知道的。我明天還會來的,今天就這樣啦!再會!”
話音剛落,她輕巧可愛的身姿便消散成一抹玫瑰色“粒子”。但不只是她—黑犀牛腳下的大理石正在和她一樣“粒子化”,分解成白色的塵埃。很快,分解的范圍越來越大,直到整個廣場乃至城市。
橘色的海洋一層層剝落,褪下的白色精靈在半空哭鬧了一聲,便四散消殆。暗淡的大廈和廣場取代了剛才的繁榮光景,附在墻上的苔蘚和滋生物和黑犀牛早先看到的海底廢墟一模一樣。漸漸地,城市徹底褪去了和煦溫暖的基色,殘垣斷壁的獠牙深深地陷進了深橘色的天幕,這有些殘忍的景象,甚至讓黑犀牛感到一絲不適。他注意到,每座大廈廢墟的頂端墻面都有暗淡的白色櫻花圖案—他在海底廢墟的船舷上見過這個圖案。
“你看,哥哥!那里有只大犀牛!他也是大家做出來的嗎?”
聽到有人類喊他,黑犀牛十分慌張,不知是該逃走還是應(yīng)答。此時轉(zhuǎn)身逃離,恐怕會加深這些人的不解甚至敵意,以后再靠近這里就會比較難。但是就此應(yīng)答,自己能和他們交流嗎?我這么大的體格,他們會不會害怕?
正猶豫時,一位青年緩慢地,用比較夸張的邁步姿勢,小心翼翼地走到了他跟前。他的臉龐稚氣未脫,背著一把吉他。青年像在馴馬一樣,把手輕輕搭在黑犀牛的背脊上。“別,癢。”黑犀牛不禁脫口而出,全身小幅度打了個激靈。
“你能聽懂我的話嗎?”黑犀牛很用力地點頭回答。
“是一只真犀牛!沒事,他可聽話了!”青年向后招了招手,示意后面的人沒有危險,之前發(fā)現(xiàn)黑犀牛的小女孩立馬跑了過來,四下打量著他。
他們在暮色下交談甚歡。四周無事的幾小群人靠了過來,饒有興致地打量著他。慢慢地,人越聚越多。
“他們......人好像有點多。”看著圍了他半圈的幾個人在拍照,黑犀牛有些許不安和害羞,一時間蹄子都不知道往哪兒放。
“當然了。”青年看著他的樣子笑著說,“我們好久沒遇見像你這么大只的野生動物了,而且還會說話。還有人說你是變異的,你別生氣,他們開玩笑呢。”
“哈哈,我知道。”黑犀牛也笑了笑,“不過,你們這里為什么會有幻象?”黑犀牛看著剛剛“褪去”光華的城市廢墟問道。
“那個,與其說是幻象,不如說是回憶。”眼前的年輕人用手擺牢了一下系著吉他的背帶,模仿老者用低沉懷古的口吻說道,“在我剛剛懂事的時候,父母就告訴我,我們是這個星球最棒的黃金港。當年,大家都不把錢當回事。不用再坐公交了,租個人艙輕松又舒適;只要貸款,汽車、房子,沒有我們買不到的東西;大家都在周末去商場揮金如土,買自己喜歡的奢侈品。”
雖然他不能想象具體的畫面,但黑犀牛大概理解了這畫面:城市無限膨脹的繁榮和沉溺其中的人們。“在大海嘯前,我們以為我們可以永遠享受這些,這種繁榮不會有破滅的時候。唉,你知道的,叫醒沉睡的人很不容易,何況說出這句馬后炮的我,當時也沉睡著。”
“那時我們從沒想過有這一天。”一位衣著樸素的婦人走上前來,用手輕輕打了一下青年的頭,然后撫摸起來。“媽媽。”青年閉著一只眼向后方看去,隨后安心地聽她的母親再次述說。
“一周之內(nèi),不斷有地震發(fā)生,幾米高的海嘯反復沖擊著城市。那海浪實在太高,堤壩根本不起作用,人就像沙土一樣,輕易地就被水嘯帶走。”皺紋明顯的母親此時不自覺地摸了一下胸口金色的吊墜,黑犀牛立刻猜到了這位青年的父親身上發(fā)生了什么,不由得心中一沉。
不過這位堅強的女子僅僅碰了一下吊墜,就把手放回青年的頭上,“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最可怕的其實不是天災(zāi),是人禍。工廠幾乎被夷為平地,大小公司損失慘重,紛紛倒閉......因為物資缺乏,大家開始變賣商品,用于還貸。但到最后,每個人都被貸款壓倒,生活無法維系,城市本身也變成了一座廢墟。”
令黑犀牛感到驚訝的是,說到這里,眼前的大家都沒有露出太多悲傷。相反,那個在母親旁邊的青年目光如炬,一直在好奇地看著他,并接下了母親的話。“不過,工會和科研會也在努力著!這些虛擬幻象,就是他們從留存的數(shù)據(jù)庫里開發(fā)的,每周的休息日就會顯現(xiàn),讓我們好好回憶、享受一下之前的繁榮。在工作日,大家都會各司其職,為重建家園做自己力所能及的工作。”
順著青年的話語,黑犀牛突然注意到了周圍的人潮有些變化。沒有人抱怨,也沒有人失了魂,大家都在準備行裝,拿起各式各樣的工具與電子設(shè)備,或是坐在臺階上喝水小憩,準備晚上的工作。
很多人都戴上了黑銅色的安全頭盔,上面刷著白色的漆,用歪歪扭扭、五顏六色的字分別寫著“種植”“凈水”“手工”等不同工種的標簽,看樣子是孩子們的杰作。一開始搭話的小女孩早已去和朋友們在碎石與草叢間嬉戲,在他們的身后,是大廈另一側(cè)的農(nóng)田,一塊塊整齊劃分排列,如同被小心切割的綠豆蛋糕。農(nóng)田背后的海岸上,幾個大型機器正無聲地運轉(zhuǎn),工人們正在往那個方向靠攏。這應(yīng)該是海水淡化器。
這里的人十分清楚現(xiàn)實和幻境的邊界。繁榮的幻象對他們來說是一種享受,而幻象褪去的那一瞬間,則是一種提醒,一種警示。
“唔...順便,你們有沒有看到一只有紅色鳥喙的牛椋鳥?他是我朋友,我在找他。”
“我沒有看見,不過我會去幫你問問大家的。好了,我和媽媽也要去工作了。你在這睡一會吧?這里有毯子。”
“你可真是走了好多路。”這位母親將視線移到黑犀牛腳下,“趾頭磨得很厲害。去吧,好好休息一晚再出發(fā)找你的朋友也不遲。”
“嘿。”
“呼嚕......”
“嘿!牛牛!牛牛!!!”
黑犀牛感到右臉頰冰涼涼的。牛牛?他一邊在心里嘟噥著,一邊迷迷糊糊睜眼看到了小夢。她雙手做喇叭狀,在黑犀牛身邊大聲地喊著這個外號。已經(jīng)日上三竿,但和煦的陽光也沒有給這座廢墟增添幾絲生氣。看來小夢是單獨現(xiàn)身來找他的。
“醒了,別打了。”黑犀牛邊回答邊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看著眼前抱著雙手的小夢。
“你聽好啦。我在一座大廈底部找到了一只紅嘴牛椋鳥。小夢還是懂一些生物知識的,他是經(jīng)常和犀牛共生的生物之一。你們認不認識呀?”
“他在哪里?”黑犀牛立馬打起了精神。
“我?guī)闳h。”
他們進入了陳舊死寂的廢墟核心地帶。這里看樣子是從前城市的中央商務(wù)區(qū),十字路口的周圍環(huán)繞著遮天蔽日的破碎高樓。風砂黏在已經(jīng)看不出顏色的汽車表面,再也沒有人替它們拭去,斷裂的青灰色混凝土如同一座座枯冢,身旁總有幾顆寄宿著回憶的野草。路上到處都是被灰塵覆蓋的雜物,它們多年前沒有被潮水帶回大海,在此有了一席安眠之地。當然,很多人類并沒有這么幸運....黑犀牛不忍心想下去。
“他們是我看到過的最堅強的人。”黑犀牛試著轉(zhuǎn)移自己的思緒,感嘆道。
“是嗎?”小夢和黑犀牛并肩走在廢棄的大道上,目光好像在尋找一只她剛看見過的小兔子。“我出生—我第一眼見到他們的時候,他們的臉上全是絕望。很多人性情大變,就像是從深度睡眠中突然被叫醒,出現(xiàn)了嚴重的精神創(chuàng)傷—甚至還有不少人選擇了自盡。”小夢說完這句,像踢掉這段回憶一樣踢走了地上的一顆小石子。話說到這里,她好像不再以偶像,而是以一個見證者的身份在講述回憶。
“那他們是怎么變得像現(xiàn)在這樣積極?”
“夢想啊,夢想!”一瞬間小夢的語氣又調(diào)皮了起來,不過話語轉(zhuǎn)眼就重新變得有重量。“人這種生物啊,大腦越是健全,越是敏感,也就越脆弱。一番話,一件事,都可以輕易毀掉一個人,讓他兩眼空洞地度過余生。”
她蹲了下來,雙手托著臉頰和黑犀牛說話:“他們明明永遠無法飛翔,卻無數(shù)次抬頭羨慕自由的鳥類。他們每個人都很不同,想法各有異彩,卻因為弱小而群居,不得不在意別人的想法,別人的感受。他們很清楚,由于數(shù)量眾多,他們每個人的愿望不可能都一一實現(xiàn),人人都幸福滿足的景象是不存在的。
于是,他們開始憧憬,開始把自己永遠無法實現(xiàn)的愿望,寄托到別的人或事物身上。”
小夢用托著面頰的雙手食指指了指自己,“除了城市的投影,就是我啦。他們把感情都傾注給了我,而我就還給他們一個他們理想中的完美偶像。人的感情行動都是從自身出發(fā),最后又回到自身的:他們一點點從悲傷中走出來,以幻景為目標,開始重建家園。
失神的教師再次拿起了書本,工人們也都重新打起了精神,說著‘過去能做到,現(xiàn)在也能做到’回到了工作崗位。人是需要,也都有權(quán)利做夢的,這樣人們才知道自己該往何處,而且如果夢和現(xiàn)實不斷循環(huán)交替,人們就能很明朗地看清它們之間的界線。”
“嗯?”走在前面的小夢突然停下了腳步,像是在用馬尾辮接收信號一樣閉眼聽著什么。“這可不妙。我看了下掃描儀,他已經(jīng)變成游魂了。”
“什么?游魂?”
“在這里,失去希望的生命都會變成這樣。”小夢的聲音有些沉重,“重建開始后,他們?nèi)匀徊辉竿斑~出一步,不知道是因為過于在乎現(xiàn)實,還是不肯承認現(xiàn)實......可能他們反而覺得,周末人造的幻景才是現(xiàn)實。不肯前進,也不敢后退,陷入困局,他們就變成了游蕩在廢墟里的靈體。”
“那他們能被復原嗎?”
“那就要看他們自己了。當然,外界干涉也是可以的,但是會有點危險—你會觸及他的內(nèi)心,而且我也不能確定你是不是能順利回來。”
牛椋鳥的意識逐漸清醒,身體沉重不堪。
他立刻辨認出了周圍的景象:這是在他夢中重現(xiàn)過多次,闊別已久的家鄉(xiāng)。青藍的天空,將草海里星羅棋布的湖泊照的如珍珠般閃耀。微風拂過,激起綠色的微浪,如同這片大地的脈搏。
突然,眼前原本平靜的景色開始急劇加速:日月近乎瘋狂地不斷更替,狂風吹動草海無序搖擺,躁動不安,拖著陰影的白云如同逃命般奔波......最后,他看到了他的父母和幼年的自己。
他怎么會忘記?小時候,每有一名哥哥姐姐離開家,他就會和父母夸下海口,說自己將來要做的事。他說過要去弄清彩虹是從哪里出現(xiàn)的,還要去這片草原最高的樹冠上搭建自己的家。每當這時,父母都格外高興,但并沒有正面回應(yīng)他的壯志,而是順勢告訴他以后可能遇到的人和事。
他驚恐地看到,一家三口都回頭看向他的位置,對他開口說話。
“你回來啦?你成為了不起的人了嗎?”
“大哥哥,我以后會不會變得很厲害?我說的話都實現(xiàn)了嗎?”
一種窒息感扼住了牛椋鳥的咽喉。他分不清也不再嘗試分清這是現(xiàn)實還是夢境,本能地立馬扭過頭倉皇奔逃。
他的喉嚨像塞了石頭一般發(fā)硬哽咽,發(fā)出只有他自己才能聽見的,歇斯底里的粗重聲音:“滾!滾開!走開!!!”
逃避不喜歡的事有什么不對?反悔做不到的諾言有什么不對?
因為害怕見死不救有錯嗎?為了生存麻木違心有錯嗎?
對錯有什么重要的?活著不就行了嗎?
牛椋鳥玩了命似的想要逃走。他不時起飛沖向前方,不一會兒又精疲力盡地落地,呼哧呼哧地用爪子奔跑。直到他再也跑不動,身邊的景色也變成了一片雪白。
真漂亮啊。他躺在地上喘著粗氣,看著寧靜單調(diào)的白色周遭,心里想道。算了,待在這里就好了。這里最安全了。不會有什么東西來打擾自己,叫醒自己,不會有什么過去的東西糾纏自己。很快,喘氣的聲音也消失了。四周安靜得可怕,只有疲累的牛椋鳥躺在那里,一動不動。
“你要在這躺多久?”
黑犀牛突然闖入了這里。牛椋鳥繼續(xù)保持著一動不動的姿勢,眼睛都沒睜一下,就接了這位現(xiàn)役搭檔的話:“能躺多久就躺多久。反正這是在做夢吧?我就告訴你,我不走了。這兒沒有我討厭的東西,沒有我的家里人,沒有—”
“沒有自由自在,讓你羨慕的旅行者?”
“你—你偷窺我的大腦?我一點都不羨慕他們。”
“你不是說了嗎?這是你的夢,我是你想象出來的,所以我當然知道。”黑犀牛借牛椋鳥的話給自己圓了個場。“你對旅行者嗤之以鼻,究竟是覺得他們虛偽,還是為自己開脫?”
“你給我閉嘴。我沒力氣和你吵。”
“我沒權(quán)利要求,也不會強迫你振作起來。但是,別對自己這么沒信心。雖然咱們改變不了什么,但至少能堅持自我。”
“你說的輕巧。我一開始也是這么想的—反正你都看見了吧?結(jié)果就是,你還是逃不掉‘生態(tài)系統(tǒng)’這個東西。它會擊碎你,改變你,然后把你和其他人牢牢揉在一起,動彈不得,就像暴雨過后猴子手中把玩的泥巴一樣。大家最本真的樣子一個個死去,最終都會成為這個熔爐的階下囚。”
“你覺得什么叫死去?”黑犀牛走到牛椋鳥身邊,彎下四肢坐在地上。
“沒呼吸了唄。”
“遺忘才是死去。一片草原、一個種群、一種習俗、一個人,都是這樣。有人記得它們的時候,它們?nèi)匀换钤谖覀兊拇竽X里,活在我們根據(jù)大腦記憶做出的動作、習慣和思念里。但如果沒有人記得它們,它們就會無聲地消失在時間里,這才是死去。”
“所以呢?”
“如果你口中的‘泥巴’沒有忘記自己本來的模樣呢?”
“那他們也改變不了什么。”
“他們確實改變不了什么。但是,起碼他們的心里記得,他們究竟是誰。”黑犀牛沒有再看他,而是看向一片白茫的方向,“就像廢墟里的那些人一樣。他們雖然把夢想寄托在他人身上,但至少沒有在絕望中彷徨不前。”
牛椋鳥抬起頭,狠狠瞪著黑犀牛,“你懂什么?你又經(jīng)歷了什么?站著說話不腰疼。沒體會過世間炎涼,就別像個說教者一樣,站在高處說漂亮話。你要是我夢出來的,現(xiàn)在就可以滾開了。”
“看來你也什么都不懂。”黑犀牛伸出蹄子觸碰牛椋鳥。
就在碰到的一瞬間,他們就像被吸入了黑洞一樣,身形扭曲,隨后消失在白色的帷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