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她做了我的妻。
春城無處不飛花的時節,庭里落滿了楊花。她俯身攏了一捧,隨意拋向天去,柳上落了雪,檐上留了雪,她隔著似雪般悠悠而下的花,笑意清淺地望著倚門而立的我,目光清明又隱綽。
那時的我,心上嘆的并非春日深庭雪景,而是庭里沾滿楊花的姽婳的她,真似已白了頭那般。
我垂目望向鬢邊垂下的一撮發,墨色如舊,好似昨夜于窗欞后打量許久的天色。
那天夜里,我輕摟著她,自私地將戰事擱在了外邊,離她很遠。
可國難當頭,大丈夫何來不挺身而出的理?
我一夜未眠,就著溫柔的月光,端詳她比月光還溫柔的眉眼。
她也徹夜難眠,我知道。
因為她的枕上,不時便會平添些許淚痕。
我將嘆息抑在了心里。
她起得很早,說要給我做些紅豆糕。
那天的天色杳杳,她的羅衫被風卷起,她的眉蹙著,風也吹不平。
她沒有落淚,只是將裹著紅豆糕的絲絹仔細地撫平了褶紋,而后交與我。
有露水滴落在絲絹上,是熱的。
我知道,那是我的淚。
我與她相顧無言,卻都欲語還休。
我隔著漫天黃沙,回首望向靜立卻愈遠的她,她的面上有了兩行清淚。
后來,我只有魂了。
我褪下似浸了血的戎衣,著上了舊時白衫,回到了熟悉的庭里。
她不見了。
我失神地信步于鄉野阡陌上,路過在岸邊浣衣、往昔熱心腸的鄰里,我聽見她們說——
“可惜了,多好的姑娘。”
“聽說阿乾也埋骨邊疆了,唉,這孩子先前和他的妻日日都來幫我浣衣擇菜,他們憐我孤老一人。如今卻是,唉……”
那兩聲嘆息,似凜冽的風,將我的心生生地割出了兩道口子,卻流不出血。
“丁家的那畜生就該五雷轟頂都不足為過!多好的姑娘啊,他卻欺她柔弱一人,對她做那樣的事……”
“……唉。”
“阿乾也是好福氣的孩子呀,娶了這么好的一個妻。他的妻心善啊,投繯前將家里的細軟財物一并給了我,她憐我這個老寡婦呀,可她卻……都怪我這個死老太婆,當時她拿那些物什給我時,我就應該問個明白的,實在是作孽呀……她嫌自己的污穢身子,她覺得她不配當方×的妻了,可阿乾又怎會嫌她?那其中的苦,她還是擇了自己狠心咽下……”老寡婦啞聲說著,不覺便掉了淚。她勉力抬起顫著的、枯瘦的手,神色悲戚地抹了抹。
原來,我的妻,仙逝了……
我的魂,散了。
我不知倦怠地踽踽前行著。這條路真長啊,我覺得自己凄凄地走了一百年、一千年,卻還走不到盡頭。
我就這么一直走,走到了忘川河邊,步上了奈何橋,停在了孟婆湯的前面。
我不想飲。
我想等我的妻,我多情卻薄命的妻。
我不安地四顧著,而后卻頹然地發現,我的妻,她不在這兒。
孟婆說,我的妻還沒來。
我有些愕然,冷若冰霜的心底卻又溫起來了,那兒燃了星火。
星火不歇,卻也不愈燃愈烈。我在忘川邊尋了個地兒,日日閑坐著。
我在等我的妻,我顛簸難覓的妻。
我記得那一日,忘川上倏爾興起了漣漪,氳起了煙。
老舟載了新客,撐篙搖擺而來,近了,近了。
我隔著無端泛起的霧色,望見了那,我朝思暮念、尋了千百年歲的眉眼。
那是,我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