膽小鬼先生一直叫膽小鬼先生。膽子小得和沙粒一樣，腦袋卻好使得很。

我們都對他說：“哎呀呀呀，你怎么像個女孩子一樣。”

他只是靦腆地笑著，推了推快從鼻梁上滑落的眼鏡。我心想，同樣是人，為什么他總是可以在看到蟑螂老鼠的一瞬間先躲到女生后面？

愛面子小姐最初并不叫愛面子小姐。那已經是故事發生以后的事了。在故事發生前，我們都稱她為美美小姐。她幾乎是所有男生心里不可褻瀆的女神，是所有單身狗夢中情人的完美藍本。我心想，同樣是人，為什么她可以漂亮到360度無死角？

很多問題是讓人疑惑不解卻沒有答案的，就像膽小鬼先生總是可以第一時間躲到愛面子小姐身后，而愛面子小姐卻從不介意一樣。

沒有人知道膽小鬼先生和愛面子小姐是青梅竹馬。

一

落日的余暉刺透窗戶，斜斜地打在漫反射的黑板上。被窗框分割的陰影與余暉平分著整齊的課桌，一半金燦，一半陰暗。僅余的光也隨著落日被吞噬，一點一點黯淡。緊接著，一個又一個課室亮起了抵御黑夜的白熾燈。

晚修開始前的三分鐘，課室后排又響起了膽小鬼先生的尖叫聲。接著，安靜的課室響起了如浪般的笑聲，沸騰了貼有“定能生靜靜能生慧”的學習圣地。

“這次又放了什么？假老鼠還是假蛇？”同桌無視周圍起哄的笑聲，頭也不抬地問我。

我扭頭瞥了一眼后排，看到愛面子小姐正從膽小鬼先生的抽屜里拿出一個毛茸茸的東西。

同桌抬起頭望著我。我合上英語書，從書堆里抽出數學練習冊，翻開，說： “一團毛線。”

同桌聳了聳肩。

不一會兒課室后面響起愛面子小姐干凈的聲音：“只是一團毛線嘛，沒事的沒事的。”愛面子小姐安慰著膽小鬼先生。

膽小鬼先生一臉窘迫地開口：“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叫那么大聲的……”

又有男同學嬉皮笑臉地開口說著是非之語，卻招來了愛面子小姐的白眼：“有意思嗎？一天整蠱他這么多次有意思嗎？”

男同學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愛面子小姐轉頭望了膽小鬼先生一眼，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類似的情節隔三差五地上演，可親的同學們毫不疲憊，無論膽小鬼先生給出怎么樣重復的表情，他們依舊不亦樂乎。

愛面子小姐只是在這些無聊的惡作劇結束后拼命地安慰膽小鬼先生，仿佛在安慰一個丟失玩具的小孩。

愛面子小姐對此無能為力。

我猜，大概是因為膽小鬼先生和愛面子小姐走得太近了吧，所以才會招來別人的嫉妒，才會有那些無聊的惡作劇重復上演。

可愛面子小姐已經有喜歡的人了。不是膽小鬼先生，是隔壁的體育委員，學校籃球隊的隊長。

籃球隊隊長！又高，又帥，而且看到老鼠蟑螂也不會躲到愛面子小姐的身后。我們喜歡叫他高帥，沒有富。

那么膽小鬼先生呢？他除了能讓他取得好成績的腦袋以外就一無所有了。一米六九的身高和一張隨時淹沒在人群中的大眾臉，讓他碰到高帥時比平時更膽小了。

膽小得連頭都抬不起來。

二

不知從何時開始，膽小鬼先生的抽屜里再也沒有被放入仿生學的用具，課室也終于像墻上貼著的標語一樣安靜。

更不知從何時開始，愛面子小姐和高帥一起吃飯、一起上晚自習，一起在晚自習下課后圍著僅有三百米的塑膠跑道繞圈圈。

再沒有男生去騷擾膽小鬼先生。再沒有人去注意那個往日因為玩具蛇而縮在椅子上瑟瑟發抖的男孩。

膽小鬼先生開始寫不完作業，因為他要花更多的課間去看愛面子小姐和高帥繞圈圈。

膽小鬼先生站在走廊邊，課室白熾燈燦白的燈光溢出，晃在他的臉上，照耀著他木訥無神的表情。

我站在他的旁邊，端著牛奶，與他一同望向漆黑一片的操場。

“看見了嗎？”膽小鬼先生似乎發現我在他的旁邊了。

“看見什么？”我灌了一口牛奶，睜大眼睛盯著面前的漆黑。

“我看見了。”膽小鬼先生說。我幾乎可以斷定他根本不是在和我說話。或許，他根本沒發現我在他旁邊。

他的眼里只有那片漆黑。

我又灌了一口牛奶，自討沒趣地趴在走廊的欄桿上。白熾燈似乎更亮了，拼命發光，將膽小鬼先生的臉映得慘白。

也映出了操場那兩道模糊的身影。

三

高帥生日的那天，愛面子小姐送了一塊非常、非常名貴的表作為禮物。

高帥戴著名表笑得很開心。因為至此，我們就可以將剩余的那個字加進他的名字里了。然后依他所愿，我們改口叫他高富帥先生。

我很是疑惑，家境一般的愛面子小姐是存了多久的錢才付得起那塊表的。

一定很久。

就在高帥，噢不對，高富帥先生生日的同一天，膽小鬼先生推開了我寢室的房門，搖醒了正在做致富夢的我。

看著睡眼朦朧的我，膽小鬼先生表情窘迫，是那種看到仿生學用具并尖叫后的窘迫。我盡力睜開沉重的眼皮，望了眼床頭的鬧鐘，靠，才五點半。

膽小鬼先生望著我，卻只是表情窘迫地沉默著。過了一會兒，我抵不住睡意的侵蝕，剛要合眼，膽小鬼先生又用力地搖醒了我。

我說：“兄弟，有事就說，別折磨我。”

他憋紅了臉，最后艱難地擠出幾個字：“我來找你借錢。”

我頓時睡意全無。

心疼地從本就不厚的錢包里抽出兩張紅色的毛爺爺，我一臉苦逼地將錢遞到膽小鬼先生手中：“替我好好待它們。”

膽小鬼先生不再窘迫，而是一臉嚴肅地回答：“保證。”

膽小鬼先生走后，我摟著空癟癟的錢包繼續做我那該死的致富夢。

夢里我看見膽小鬼先生窘迫的表情，手里攥著我的兩張毛爺爺。我突然想起今天是十一月二日。

月頭拿錢，膽小鬼先生的家里應該昨天就給他打了這個月的生活費。

這混蛋，竟然訛老子錢。等我睡醒，肯定收拾他。

四

膽小鬼先生靠借我的兩百塊錢活過了一個月。我無法想象是什么樣的鐵人才能如此頑強，才能如此屹立不倒。

月尾時我再也看不下去膽小鬼先生每天白飯就榨菜的日子，從寢室的小寶庫里拿出了我留著過冬的零食，裝了一大袋儲糧捐給了他。

再一次，我含著淚割愛于他。再一次，他表情嚴肅地向我致敬。膽小鬼先生發誓說以后不會再有這種情況發生。

結果往后的每個月，我的錢包都不屬于我的私人財產了。看著膽小鬼先生可憐巴巴的表情，我無奈地將手伸入錢包，掏出一張又一張我致富的本錢。

但無論我怎么問，膽小鬼先生都不肯告訴我他的生活費為什么每次剛到月頭就會莫名消失了。即使我威脅他說要送他仿生學用具，他也仍是一臉誓死不渝的表情，堅決不說原因。

我不再追問。直到三個月后，膽小鬼先生終于不再靠我的錢包為生。他滿頭大汗地沖進我的寢室，嚇得正在數錢的我不知道把錢往那兒藏。

膽小鬼先生說，我不用再借你的錢了，欠你的錢下個月一次性還清。

我長舒一口氣。

拿到還款不久后的一天晚上，我一個人趴在走廊的欄桿上喝牛奶。漆黑一片的操場上不再有那兩個模糊的身影，膽小鬼先生不再在走廊上賞夜里漆黑一片的操場。

我腦海里突然浮現出膽小鬼先生說不用再向借我錢時的表情。

似喜似悲，仿佛精神分裂患者。

五

愛面子小姐和高帥分手了。原因大概是，高帥在社會上認識了一個大姐大，相貌平平，卻是某上市公司老板的女兒。他們在網吧相愛，比煙花點火還快。

愛面子小姐拿著高帥還回來的名表哭得一塌糊涂，然后找高帥理論。但不管多少次，最后都被大姐大罵著臟話趕回來。

高帥對她說：“你這破表，留著自己戴吧。”

膽小鬼先生很心疼。但他不知道該怎么開口安慰面前失聲痛哭的女孩。愛面子小姐仍不放棄，哭完就去說理，說完理就哭，來來回回十幾趟。最后大姐大不再罵臟話，她說：“如果你再來一次，我找人打到你毀容。”

愛面子小姐一愣，沉默著走開了。第二天，她又來到大姐大面前，一言不發。大姐大望著焰氣沖天的愛面子小姐，表情陰沉。

當天下午，三四個黃卷毛叼著煙來到我們教室門口，叫喊著愛面子小姐的名字，拍門喊著一些猥瑣下流的話語。

班上僅有的人不敢說話，愛面子小姐一人小聲啜泣。

我想，我是不是該叫老師了。

這時，一個人影從我身旁經過。然后，我看到膽小鬼先生握著水果刀向門口那幾個令所有人害怕的混混走去。緩步，加速，咆哮，猶如一只炸了毛的獅子。

水果刀揚起，緊握著它的是一雙連剪刀都不敢輕易使用的懦弱的手。陽光打在銀色的刀片上，晃痛了我的眼睛。

我想，我該叫老師了。

六

當我帶著班主任、級長、校長和保安趕回教室時，我看到的是滿地鮮紅，一個混混倒在地上，捂著大腿拼命呻吟。膽小鬼先生被另外三個人按在地上，滿臉血跡。

我們大喊著把他們拉開。

老師叫了救護車，我看著白色校服上已全是紅色血跡的膽小鬼先生發愣。抬頭，他也看著我，表情痛苦卻還是努力地擠出了一個微笑，殷紅的血滴劃過他斑駁的臉頰，最后流入了地磚的縫隙里。我又想起他握刀時兇狠的表情，無所謂懼，宛若神祗。

真可笑，他明明是膽小鬼先生啊。

可如今只有他一個人沖上去受傷拼命。

七

兩個月后，學校對高帥和膽小鬼先生做出開除處理。處罰里沒有大姐大，因為她不是本校學生；處罰里沒有愛面子小姐，沒人知道為什么。

我看到高帥在班門前哭得死去活來。愛面子小姐靜靜地走過去，將那塊名貴的表放到他的面前，說：“這是塊好表，不是破表。”

高帥滿臉淚滴：“去你丫的表。”

在接到處罰通知時，膽小鬼先生一臉平靜。他望著面前漆黑一片的操場，對我說：“我媽要把我送回老家念書。”

我沒說話，只是灌了一口牛奶。

他說：“你知道嗎，她們家從她很小的時候就很窮很窮。窮到有時候會來我家蹭飯。我爸和他爸是世交，見面時總會給她一點首飾啊衣服啊作為禮物。”

我又灌了一口牛奶，點了點頭。

他說：“她要面子啊。從小和其他孩子玩的時候，她都會說她的衣服是國外的親戚送的啊，說她的首飾是祖傳的寶物。”

“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在旁邊拼命點頭，證明她說的都是實話。”他頓了頓，“到后來小學，初中，她都是這樣。故事說得越來越逼真，有時連我都懷疑她會不會真的有一個很有錢，或者有勢的親戚在國外。”

他笑了笑，繼續道：“幾個月前高帥就在她面前提到，他很喜歡某個牌子的表。你知道的，沒有一款是便宜的。但是她說，我讓我舅舅買給你。”

“她哪里來的舅舅？我剛好聽見他們的對話，搖搖頭走開了。第二天，她就來找我借錢。”

我晃了晃瓶中的牛奶：“然后你借了？”

他點了點頭：“可我們這些普通人怎么比得上那些富二代們？我知道她很喜歡那個男生，我也知道那個時候她最需要什么，可我卻給不了她想要的。我能給她什么？嗯？能給她什么？”

他突然停住話語，閉上了眼睛。

“我只能給她我所擁有的一切。”

我沉默良久，說：“兄弟你很喜歡她啊，為什么不說？”

他笑了笑，說：“喜歡有什么用？我就算說出來了又有什么用？”

我說：“她并不喜歡你。你還寵她，我能說這是咎由自取嗎？”

他說：“或許吧。可我只是很怕失去她。很怕很怕。”

我心想：是啊，你最怕失去她，所以你可以連自己的死活都不顧而沖上去捅人，所以你才可以為她頭破血流。

我嘆了口氣，說：“如果你不把責任都扛到自己身上而是道出真相，你就不用退學了。”

他說：“兄弟你這說的是廢話。”

我說：“我知道。”

又沉默了很久，我灌完最后一口奶，把瓶子擺到地上：“你真的，什么也不留給她？”

他輕輕一笑，拿出了一個信封：“幫我給她。”

我說：“就這些？沒了？”

他說：“沒了。”

我深吸一口氣，將信封收入口袋，說：“那好。再見。”

他說：“再見。”

白熾燈打在他的臉上，如同太陽的光輝閃耀了貧瘠卻又妄想開花的土地。

八

愛面子小姐把信封拆開時，我坐在她的旁邊。里面只有一張信紙，上面貼有兩張照片。照片下面有一行小字。

愛面子小姐捏著信，從小聲啜泣變成失聲痛哭。

我不知所措，只是偷偷地瞄了一眼那兩張照片。照片很熟悉，是膽小鬼先生經常在寢室里偷偷看的那兩張。很早之前我問過他那是什么，他笑了笑，將照片遞過來。

那是膽小鬼先生和愛面子小姐小時候的合影。兩張照片里膽小鬼先生都是窘迫的表情，而愛面子小姐是有哭有笑。

膽小鬼先生曾和我們說，這是你們女神最丑的兩張照片。但卻是他最喜歡的兩張。

他說那是愛面子小姐最真實的樣子。

那么現在愛面子小姐是被自己最真實的樣子丑哭了嗎？

我努力地睜大眼睛，看清楚了照片下面膽小鬼先生娟秀的字跡：

“愿你一切都好，有哭有笑，冷暖自曉。”

九

我們只是走不出自己的世界，帶著卑微的情緒，小心翼翼地路過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我什么也給不了你，只是希望你過得好一點，真實一點，不必為了什么而愁眉苦臉。

可我自己卻走不出自己心里那道坎。我害怕一切，卻又因為害怕失去你而無所畏懼。我該如之前那般懦弱，還是應如獅子般守護你？

我拼命想接住繁星，可我只是一輪殘月。

后悔嗎？

大概吧。

至少現在我們知道，膽小鬼先生和愛面子小姐，是實實在在的青梅竹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