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看一本安妮寶貝的《蓮花》，故事忘了，但墨脫這個名字卻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記憶里。
彼時花季的我，總自以為成熟深刻，對浪漫有無邊無際的幻想，對世界有不可一世的野心。貪婪的不安分的眼神，敏感而偏執的心，早已把這個小角落在腦海里渲染成一個獨立于人間煙火之外的隱秘之境。直到去年夏天，當我終于站在墨脫鎮的街道上時，卻難過得一點也笑不出來。
車子突然停下，看來又是一個檢查站。這個通往墨脫的檢查站不僅按慣例要檢查每一個游客的身份，還要禁止沒有越野性能的車輛進入。大家遠道而來，自然不想被這當頭一棒給喝回去。但檢查站的人振振有詞：“路太爛，你這車進不去，進去了也出不來。”于是大大小小的私家車們只好為了安全，悻悻地打道回府。幸好老康的車皮實，人家看了一眼就讓我們過了。
大約一小時后，才知道檢查站真的沒有唬人。車子恍若進入原始森林，圓桌子般切面大小的杉樹拔地而起，高聳著讓人瞇著眼睛才能看到樹頂。石子路越來越窄，左側的路崖下屹立著蒼茂的森林，右側倚靠著陡峭的山壁。走著走著突然聽見嘩啦啦的流水聲，我們都有些欣喜，覺得這瀑布的聲音好清脆動人，直到看見這瀑布突然橫在我們面前，這才傻了眼。
山體的泥石順著瀑布的水流滾滾而下，把路面給沖毀了，留下的大小石塊嵌在了凹進去的路面里，水卻漫過這些石頭繼續向左側的山崖沖去。于是在這條本就崎嶇的泥石路上，我們得從這瀑布的中段穿過去！水深的地方大約有半米，把車子整個底盤給浸了，惹得雷達嗶嗶地叫個不停，讓人心煩意亂。這時候誰也沒心情看景了，一個個屏氣凝神，只希望能早點平安到達。可路上這瀑布一個比一個兇猛，遇到第四個瀑布的時候，老康干脆把車給熄火了，半煩躁半任性地嚷了一句“哎我不走了，不走了！”
可是能不走么？即使在這種地方停車也是極危險的，不知道哪一塊石頭突然一松，泥石流就轟隆隆地砸下來了。如果恰好大石頭在你前頭滾了下來擋住了去路，也沒有別的法子，只能所有人下車一起快速移開石頭，越快離開越好。
就這樣，這條90公里的路，足足開了5個小時。終于進縣城的時候，我一路緊抓著車拉手的手這才汗津津地放下來。
進縣城第一件事，買門票。沒錯，墨脫整個縣都給他們承包了。要進這個縣，先留下買路錢。然而一下車便發現這里和中國典型的小縣城或小鄉鎮沒太多區別，街上不很干凈，一排排混泥土樓房，或新或舊的招牌醒目地立在樓房前，除了餐館超市特產店，按摩保健洗浴夜總會KTV也一應俱全。
到房間放好行李后就出門覓食。早有耳聞墨脫盛名在外的石鍋雞，所以一路打聽當地人，哪家館子的石鍋雞最正宗。沒想到，問到的每個人都熱情地恨不得把你直接帶進飯館再給你倒杯水。
原來，這一窩人早就分工合作圈起來了一個營銷網，把來的游客都牢牢地套在這個網里。這邊還在高興有這么好口碑的雞，那邊已經迫不及待打電話給飯店“我這有一個，一會她馬上過去。”
其實那會已經不想吃了，但我仍然漫無目的地在街上尋找著。突然電話響了，是老康。
“你在哪呢？”
“我在找雞。”
電話那頭愣了一下然后狡黠一笑，“我跟老徐已經找好了，聽說特別好，就在菜市場后面，你也來吧。”
終于還是吃上了。一口看起來異常粗糙厚實的石鍋，燉上了走地雞和板栗，熱騰騰地搬上桌繼續煮著。400塊一鍋。吃完老康嚷嚷，墨脫我再也不來了。我眼前突然一亮，問為什么。“太費車啦！哎我們一會去縣政府你去不去？”亮了一秒鐘的眼睛又暗下去了。去縣政府做什么？老徐接過話茬，“去縣政府門口拍照才能證明我來過墨脫啊，嘿嘿，以后好歹好跟人說我去過墨脫了。”
吃完石鍋雞外面還是艷陽高照，街上車水馬龍。我感到有些燥熱，渾渾噩噩地踏著步子只想走遠一些，再遠一些。
縣城邊上有一大片整齊的民房。統一的棕色木結構二層樓，樓前一片小地里種滿了金燦燦的向日葵，一朵朵飽滿地在空氣中招搖。
在這一片明晃晃的景象旁邊，有一間不起眼的石頭房子。雖然老舊，但還能看出它原本純白的外墻。房門敞開著，卻照不亮里頭的昏暗。
一位藏族老婦人坐在房里的小凳子上，一雙黝黑干枯的手在一臺舊式的木織布機上重復著一拉一拽的動作。我看到織布機旁掛著一排已經織好了的幫典，忍不住拿起捏了捏，溫暖而厚重。我小心翼翼地問“請問您這個賣嗎？”她停下手中的活對我咕隆了幾句什么，顯然她聽不懂漢語，我也不明白她說的什么。不好多做停留，我只得三兩步走了出來。
天色將晚，一群孩子在滑板車上興奮地叫喊，操著一口四川方言的婦女們三五成群地嬉笑著出來上班了。擠在一起的高跟黑絲短裙們彼此談笑甚歡。我忽地生出一股不適。
正當我失神地站在原地時，一個溫暖的聲音飄過來，“你失望了嗎？”
順著聲音看去，是一張少年般清俊的臉龐。
剛剛亮起的遠處的燈火倒影在他清澈而深邃的眼睛里，像岸上篝火的影子在湖水里暗暗流動。我看著那兩團篝火，沒有說話。他突然轉過臉，篝火消失了。
我這才回答他：“恩，有點亂。”我停了一下又說，“挺商業化了，我倒希望我沒有來。感覺人類就是污染源。”
“你來不來這里都會是這個樣子。墨脫不會亂，人也無意在這里搗亂。只是……現代文明還不夠文明，所以看起來烏煙瘴氣的。“
“落后挺好的。”
“那是在人少的時候，落后顯現出來質樸的假象。人一多，落后就意味著臟，意味著混亂。”
“等足夠文明的時候我們就不入侵和破壞了嗎？”
“人的足跡肯定是阻止不了的，我們現在就在這里，你應該懂的……但當有一天人們懂得了尊重，即使有再多足跡不斷踏進來…”他冷峻的口吻突然笑了起來，“也不會讓你像現在這么失望了。”
我望向遠處濃得像墨一樣的山林，在心里說，是的，我可以來，可是我還太愚昧。
“我也曾以為現代文明是個四處侵略的龐大怪物。最后發現它不過是個臟兮兮的孩子。”
驀然，我對眼前這個人從心底生出一絲感激來。
"我明天去背崩。你呢？“
“我要走了，去拉薩。”
沉默。
“天黑了，我回去休息。”
“再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