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1】壬午之冬,汝佩別予北上,赴南宮試。已而門下士有自京來者,告予以汝佩因南宮策問若陰詆夫子之學者,不對而出,遂浩然東歸,行且至矣。予聞之,黯然不樂者久之。
士曰:“汝佩斯舉,有志之士莫不欽仰歆服,以為自尹彥明之后,至今而始再見者也。夫人離去其骨肉之愛,赍糧束裝,走數千里,以赴三日之試,將竭精弊力,惟有司之好是投,以祈一日之得,希終身之榮,斯人之同情也。而汝佩于此獨能不為其所不為,不欲其所不欲,斯非其有見得思義、見危授命之勇,其孰能聲音笑貌而為此乎?是心也,固‘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者矣。將夫子聞之,躍然而喜,顯然而嘉與之也;而顧黯然而不樂也,何居乎?”
予曰:“非是之謂也。”
士曰:“然則汝佩之為是舉也,尚亦有未至歟?豈以佩骨肉之養,且旦暮所不給,無亦隨時順應,以少蘇其貧困也乎?若是,則汝佩之志荒矣。”
予曰:“非是之謂也。”
士曰:“然則何居乎?”
予默然不應,士不得問而退。
【26.2】他日,汝佩既歸,士往問于汝佩。
曰:“向吾以子之事問于夫子矣,夫子黯然而不樂,予云云而夫子云云也。子以為奚居?”
汝佩曰:“始吾見發策者之陰詆吾夫子之學也,蓋怫然而怒,憤然而不平。以為吾夫子之學,則若是其簡易廣大也;吾夫子之言,則若是其真切著明也;吾夫子之心,則若是其仁恕公普也。夫子憫人心之陷溺,若己之墮于淵壑也,冒天下之非笑詆詈而日諄諄焉,亦豈何求于世乎!而世之人曾不覺其為心,而相嫉媢詆毀之若是,若是而吾尚可與之并立乎?已矣!吾將從夫子而長往于深山窮谷,耳不與之相聞,而目不與之相見,斯已矣。故遂浩然而歸。歸途無所事事,始復專心致志,沈潛于吾夫子致知之訓,心平氣和,而良知自發。然后黯然而不樂曰:“嘻吁乎!吾過矣。”
士曰:“然則子之為是也,果尚有所不可歟?”
汝佩曰:“非是之謂也。吾之為是也,亦未下可;而所以為是者,則有所不可也。吾語子。始吾未見夫子也,則聞夫子之學而亦嘗非笑之矣,詆毀之矣。及見夫子,親聞良知之誨,恍然而大悟醒,油然而生意融,始自痛悔切責。吾不及夫子之門,則幾死矣。今雖知之甚深,而未能實諸己也;信之甚篤,而未能孚諸人也。則猶未免于身謗者也,而遽爾責人若是之峻。且彼蓋未嘗親承吾夫子之訓也,使得親承焉,又焉知今之非笑詆毀者,異日不如我之痛悔切責乎?不如我之深知而篤信乎?何忘己之困而責人之速也!夫子冒天下之非笑詆毀,而日諄諄然惟恐人之不入于善,而我則反之,其間不能以寸矣。夫子之黯然而不樂也,蓋所以愛珊之至而憂珊之深也。雖然,夫子之心,則又廣矣大矣,微矣幾矣。不睹不聞之中,吾豈能盡以語子也?”
【26.3】汝佩見,備以其所以告于士者為問,予頷之而弗答,默然者久之。汝佩悚然若有省也。明日,以此卷入請曰:“昨承夫子不言之教,珊傾耳而聽,若震驚百里;粗心浮氣,一時俱喪矣。請遂書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