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三叔|你會像從前一樣英俊

我看見丨孤獨的你遠去

引子——

三叔。

你再不會跟我說話。

你的聲音在人間消失了。

消失地已經讓人想不起,那個午后,微風吹來,颯颯的頭發迷蒙著雙眼的英俊的你。

在那兒,沒迷路吧。


1.如果/有一天,你悄然離去

我會把你埋在春天里。

那是一個久違的春天了。

甚至在我的感覺里,你和我剛剛從冬天走過來,還沒有來得及告訴你一聲。

你不用穿那厚地只裝著你那嶙峋的骨柴的棉褲,總是微微地笑著跑來要在被窩里還迷蒙著雙眼的我幫你束好褲腰。

我忽然想,這種日子一直延續著,該多好啊。

天邊只是那么一抹明朗。你就微笑著在我面前。旁邊的爐火在冬天的清晨里已經奄奄一息,所以你和我我呼出的都是滿嘴的朦朧,我知道你是剛剛去了廁所,你的手不利索的拿不住那腰帶,所以只能提著褲子要我幫你。你帶著灰褐色的帽子,一個冬天從未摘下的帽子沿上,還結著霜。我總是伸出胳膊揉揉眼上的模糊,我并不是看不清你,而是想找那褲子上的腰帶。你干裂的嘴唇就像過了很久很久一樣,或許上一個冬天就是這樣的,帶著血絲的眼睛溫柔的看著我,咧開嘴呵呵笑著,露出了滿嘴黃牙,牙槽上的血絲是那樣的觸目驚心,小心提著褲子的手,總是看不見肉色,只是煤塵的那種灰,那種灰已經深刻在那手掌的一道道掌紋里,再也洗不凈。你知不知道,你已經病了好久。

那喝出的白氣埋葬在還未明朗的窗簾里,再也沒有了痕跡,我總得猛地提起你的褲子,那骨瘦如柴的你伸展了胳膊,笑著等著,束好上衣,然后幫你整理好了皮衣,那是一件褐色的皮夾克,你靠著它捱過這樣一個冬天,不透風,卻是出汗了也就濕襟襟的貼在背上,難受的緊,你還是微微笑著,等著我幫你把最后一個扣子扣上。然后你就迫不及待地闖出門檻,甚至那身邊經過帶著一股瑟瑟的風讓我不得不把胳膊速速地鉆進被窩里面。然后我翻個身,昏昏睡去。再也不想瑟瑟發抖的你,擔著倆桶泔水往外走的模樣;不想灰頭土臉的你,蹲在村口邊的煤泥堆上一鏟子一鏟子挖煤泥的模樣;不想丟了一只鞋子的你,手里緊緊拽著好長的鐵絲直往家里走的模樣。

我一直以為,你還會病好久。至少,你能看得見幸福。

你有一個即便是你病成這般模樣也不會拋棄你而還能撐著這個家不倒的女人。她蹬著三輪行走在清晨、炎午、冷夜里,靠買面皮兒的錢,撐著你,撐著女兒和兒子。她的脊梁遠遠比一般人想象得堅挺,或許你微笑,也就是在清晨里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和在冷夜里看著她歸來的臉龐罷。

你有一個安安靜靜地不發出一丁點聲響卻依然堅強的閨女“秋風”,她跟著你的女人不厭其煩的一天一天地走街串巷,在清晨里用冰涼的水清醒了自己而后繼續和昨天一樣的日子,只是在暗夜里,她也會沾點粉底,描上如畫的柳眉,潤幾口干澀的唇,穿上那白天舍不得臟了的衣裳,照在家里那大衣柜上只有半塊的鏡子上,傻傻地笑一笑,然后安眠在無盡的夜里,等待又一個黎明。

你還有一個早早地懂事,早早地秉承了你的所有意志的兒子“張君”。你的笑就是你的驕傲罷,現在想來,他清晨里會跟著母親姐姐一起忙碌,黃昏便是他推著那個三輪上那家門口沒有一把子力氣絕對上不去的臺階。一晃眼他已是一個大學生,他琢磨著在宿舍周邊鼓搗著買些小物件,精明的眸子讓我看來都暗暗地愧然。他就像曾經的你一樣。

我一直想你還會病很久,至少,病到看得見幸福。

2.你把自己都丟了

總會回味腦海里那些曾經的你。我不知道這是為了什么。似乎我冥冥之中告訴我自己,當我回到家鄉的時候,再也不會看到你了。

再也不會看到你對我,對這個世界的微笑了。然后我默默告訴我自己:這就是死亡。

在這個陽光溫暖的春天里,我微笑地告訴我自己,你已遠去,再不留戀。其實我每次看著你的微笑都心里感覺你在哭泣。你的靈魂迷蒙在那微笑里面,失去了原本的味道。你就像我揮之不去的夢魘,我不知道怎么去和人說,還有要和誰去說。你最后只能埋葬在我心底,就算是你的女兒你的兒子,我似乎是想說些什么,但是整整的話,掩在心底,再也吐不出口了。

你一直想,你的血還有很多的罷,你一定是這樣想的。可是又有誰能預料到,就那樣流著流著,你就把自己的身子骨丟了,就那樣流著流著,你就忘記了你是誰,你失去了過去,就這樣流著流著,你失去了現在,就緩緩流著啊流著,你就失去了未來。

你對我說:我是誰啊。你看,你一不小心就把自己弄丟了。你還是那樣的咧著嘴笑,就笑著對著我,對著秋風張君。胳膊肘里還是拐著那一大桶煤泥,對著從不曾老去的天空笑一聲,然后把煤泥倒在自家門口的煤堆上,口里呼著氣,隨便就一屁股坐在那門檻上,手里攥著那鐵桶的把子,你分明都不記得我是你的侄兒了,但是你還是知道這么一桶煤泥不夠家里的大火燒,那使喚不利索的手啊,可曾替那充滿傷痛的胳膊肘吭一聲?

或許。這就是宿命。

沒有人要你凌晨去倒泔水,沒有人要你去那泥堆上刨煤泥,沒有人要你去那河邊拾破爛。沒有人。真的沒有人。

3.那些曾經

在你沒有把自己丟了之前,你就把自己根植那個四方小院里了。再也沒有什么比它更重要了,你把它經營的紅紅火火滿滿堂堂。

你這輩子做過的事或許講給別人說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塵埃,但是你對于那個四方小院,已經夠了。我們都是一個平凡人,所以做庸庸碌碌的一生,毫不丟人。我們庸庸碌碌,而你忙忙碌碌。

你在我小時候收過鐵,倒騰過破爛,在我小時候臨近的煤礦還正是那紅火的時候,我們從煤礦里倒騰出來的鐵疙瘩,不管是什么機器也好,螺絲也罷,反正你就在家門口等著收獲頗豐的我們。你微笑著,看的不是我們,而是那些我們根本不知道價值的完好的機器。當然現在想來,我倒是希望你大賺一筆,也不要你就這樣離我而去,你還聽得到嗎。

你倒騰過面,換過方便面,那時候都是各家里存著的玉米糧食,多余地都嫌占地方,也就都被你用面粉換走了,要量多的話,你還搭上一箱方便面也就足夠了,其實那時候我挺羨慕張君的,不因為別的,就是因為你家里有方便面吃,在我很多年之后,我父親都笑話我當年跟張君要方便面的姿勢,應該說是討要,我就張著手,伸著我那上了茅房沒來得及洗的手,對著吃方便面的張君賊笑著說:給哥哥點,給哥哥點,我現在都如此記憶深刻,并不是因為我自己的父親笑話我,而是因為那就是我無比珍貴的童年,誰沒有寒磣和猥瑣過,我懷念我的少年時光,也懷念你那時候斤斤計較的笑臉。

你賣過油,就一個大皮桶上面開個小孔,還有個抽油的家伙事,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你賣的是不是地溝油,那大皮桶其實看著就挺臟的,但是當時的話大家都是吃那個,而也什么事沒有,反正我總是被父親指派著到你家,給你一張紅老頭,打滿一大罐,我還得抱著才能挪回家,即便我家和你家就隔那么一堵墻,但是也累的我不輕,那時候我就是個小胖蛋,確實是紅撲撲的,而你,還那樣健壯和安好。

你鑿過窯,用普通話來說就是挖過小煤礦,那時候我清清楚楚地記得你家的炸藥都擺滿了家里,一個大盆里面都是土制的黃藥,我還幫過手,那時候懵懂的我根本不知道這一大盆子炸藥代表著什么,而只是覺得,挺好玩的,我看著你試那炸藥是不是受潮了,你撥拉出一撮來,抽根煙就小心翼翼地一點,噗嗤就燒一大片,我直接嚇得坐在了地上,而你看著我笑,對著那煙美美地抽上一口,似乎所有的煩悶都已經煙消云散,那時候你最怕的就是那派出所了,總是白天休息,晚上開工,我看那一套鑿窯的工具,好家伙,那叫一個齊全,而后來風聲越來越緊,你的合伙人好像是小舅子也和你有點合不來,你也就見好就收了,其實我不懂最后你到底賺錢了沒有,但是看你那架勢,應該賠不了。到后來你也就給別人賣火藥,雖然說現在知道這是違法的事兒,但是我現在長大了,看這個社會再也不像從前那樣單純。天就緩緩黑下來了,就如我的眼睛,叔,我找不到光明了。

你后來,就開始了賣面皮兒,這個營生也是后來你病了之后你的妻兒維持生計的活計,我還是很感嘆你的眼光很毒辣。這個活計一直做到了現在,已經是家里的支柱了,我不得不感激這個活計。而想來當時你剛做這活計的時候,我看著面皮兒那個眼饞,那時候我已經上學而不經常回家了,而后來吃面皮兒的話,你卻是對我說,這個東西不能多吃。

再后來我也就記下你的話,面皮兒這東西,不能多吃。到再后來我才知道你說的是什么意思,面皮兒這東西,一般人都會往里面加料子,這是行業里面心知肚明的秘密,現在再想你對我說的話,再去想那校門口就有賣的什么泗洪面皮,我再也沒有了買的興趣。

再后來,你就流鼻血了,再也沒有止住。止住一次流一次。

4.把自己殺掉

在你病之后,操勞的你根本止不住自己過了這么多年的腳步,你把身子丟在了一邊。卻再也沒有撿起。這或許,就是預兆。

而你病之后的日子里面,和病之前的日子甚至根本沒有什么不同。只是我記憶深刻的一件事是,你把你家的小門封了起來。

那扇小門,開了多少年。說封上,就封上了。

你家和我家,就隔著一個巷子,我家的大門就對著你家的西房,小門就開在一邊,那時候方便的緊,我腳一邁,就進你家打油買方便面了,你腳一邁,就來我家看看打麻將的,興致來了我父親就讓下來,給你打幾圈。張君秋風在家里沒有鑰匙放學之后,那他大爺家他總得過來,坐著啃幾個果子,等著你回來。

至于那扇門,在你病了之后,不知道是你還是你妻子請來了看風水的,我們農村人總是信比不信好,人家說那扇小門把這個院子的什么之氣都泄出去了,要是把財氣留住的話,那扇門就得堵上。我記得那時候我正在家,我還過來看過那幾個風水先生,拿著那不知名堂的黃本子,而現在想來,我讀了這么多年的玄幻小說,原來他們竟然連個八卦都沒有拿,而之后至于靈驗不靈驗,我到現在還不是很清楚。

只是那扇門啊,封上了,也就封上了我家和你家的人心。

從此以后,你過你的日子,我過我的光陰。

至此以后,那種難言的感情,不知道是不是那扇門的緣故,也就似乎你抽煙的那煙頭一樣煙消云散嗎?怎么可能呢?血濃于水,就像天地之隔永遠也阻不了我,好想你。

也許那扇門封上也是好事,畢竟好好得過了有倆三年,算這個時間,也是好長啊,現在想來。一寸光陰,每一寸上你的笑臉都是那么熟悉,還像昨日一樣。

我不知道是不是封上的那扇門是不是被哪個熊孩子捅了一個窟窿也不一定,你怎么就又流血了呢。你把身子丟了,然后你把自己也丟了。

這讓我們怎么找你。

5.一個人跑

你總是一個人就跑了。

白天里張君秋風他們操著你制下的家伙事兒,去這個村兒趕集,去那個村兒過廟地賣面皮兒,哪里顧得上你。你總是吃些連殘羹冷炙都算不上的東西,你還去你姐姐家吃些,畢竟你就這么一個姐姐,我姑姑總是看著你,卻心疼的不知何處言語。

不讓你干活,不讓你清晨起來,不讓你倒泔水,不讓你撿破爛,不讓你刨煤泥。那你還能干什么?你身體的本能不允許你自己這樣,你腦海最后的思想不允許你自己這樣。你的屁股和凳子就像是同性相斥。

你剛剛坐下,笑一下,心里卻是知道,該去刨煤泥了。你放下了煤泥桶子,笑一下,腦袋一晃,哦該去河邊走走,或許還有些值錢的東西。你把幾米長的電線桿里面爛出來的鐵絲拽回家,手摸了摸那好久好久都沒有刮過的胡子,該去把那今天沒倒的泔水倒了。你總是還像正常的時候腦海里閃爍的事情一樣干個不停。

也許有那么一句話,生命不息,勞動不止。

任誰都對你說:歇歇罷,讓他們去干哇,你就靜靜在家養上不好?而你回應我的我相信和其他人是一樣的,你咧著嘴,笑一下,埋下頭,轉身就走了。

我想,你是不是在想,這是你能為那個家能做的最后的事了?你害怕別人對你說:你是個無用的人。我現在想,你怎么這么傻,有你就有家啊,不是有錢就有家。

你沒有做錯。因為我們只是廣大蕓蕓眾生里面的一粒塵埃,每日里,總會和那么一樣東西去打交道,那就是錢。他嗎的狗日的錢。

6.你和從前一樣

你又一個人跑了。

我想,你這次該不會再丟了。我爺爺在那里,我大爺在那里。大家都在那里。我想,你一定會健健康康地微笑了罷,你一定會清明地微笑了罷,你一定和很多年前一樣,我騎著你的脖子,去村頭的集市去買糖葫蘆。你一定,還惦記著他們的錢夠不夠花罷。我知道的。

三叔,你的笑,不再是所有人都讀不懂的歌謠了。

我想得到,那張相片上的你,依然和很多年前一樣。一樣英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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