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shù)九寒天,窗外風(fēng)欺雪虐,樓下馬路上的行人寥寥無幾,間或走過幾個人,也都是穿戴嚴實,行色匆匆,恨不能把腦袋縮進腔子里。
這樣的季節(jié),蝸居在封閉的樓房里,除了在電腦前坐得脖子發(fā)硬,就是靠瀏覽手機打發(fā)時光,心情自然有些壓抑。素常活泛的大腦現(xiàn)在好像缺少了潤滑油,活拉拉地就轉(zhuǎn)動不起來。大地早已封凍,夏日去野外釣魚的樂趣只能成為夜里美好的夢境。
忽一抬頭,看見窗臺上那一片綠色,陰沉沉的思維頓時陽光了許多。
窗臺上的綠色不是花卉,而是我栽的婆婆丁。這種植物原本是春天長在野外草甸子的,但它生命力很強,所以到了老秋,我就到野外挖些枯萎的婆婆丁回來,栽在窗臺暖氣片上方的一個木箱里。
等到了冬天,只要向木箱干松的土壤里澆些水,在暖氣的烘熱下,婆婆丁就開始發(fā)芽、吐葉,不肖多日就長得綠油油的,雖算不上葳蕤,卻也蔥蘢一片。
妻子總是嘮叨:“你一輩子也脫不掉身上的土坷垃味兒,挺好的一個窗臺你不養(yǎng)花,偏偏栽些草甸子的破野菜。”
我急了:“真是沒情趣,就憑那片綠色,我就能把春天搬回家里。”
晚上,我剜了幾棵婆婆丁,又洗了些小蔥,擺在盤子里,綠瑩瑩的,妻子又炸了碗雞蛋醬,一家人就著盤里的綠色,吃得舔嘴巴舌。
南方人總是說我們東北的名菜是豬肉燉粉條,這不假,那是因為北方的冬季漫長,很少見到綠色植物。
早些年是計劃經(jīng)濟,市場不繁榮,山里人冬天的食品自然單一,土豆、蘿卜、大白菜成了家家餐桌的主色調(diào),只有進了年關(guān),誰家殺了年豬,街坊們也都跟著解解讒。
大家吃的殺豬菜,里面盡是酸菜,外加些豬血和大塊的肥肉片兒,粉條卻很少見。要知道,那時粉條不是誰家都能買得到的,即便這樣人們饕餮起來照樣都忘了禮數(shù),恨不能把手中的筷子接上一節(jié),把上面的酸菜扒拉一邊,去撈盆底的肉片和血塊兒。這些場面在我的記憶里如刀刻斧斫,久久不忘,想起來就直淌哈喇子。
雖然到城里謀食二十多年,可一進了臘月,總是想回趟林場,坐在鄰居家的火炕上,美美地吃頓殺豬菜。看來自己還真是惡習(xí)未改,沒有蛻去身上的土坷垃味兒。
去年冬天,我去城西的塑料廠拜訪一個小時的玩伴。廠子早已倒閉,我的玩伴是在那兒留守看院子的,廠子的雪地上腳印稀少,看守院子的屋子也極寒酸。到了晚上玩伴不讓我走,說是用好菜款待我一頓,我心想,這遠離城區(qū)的鬼地方還能整出什么好菜來?扯蛋。
盛情之下,我也跟他忙活起來。他先是去外面的雪地里摳出些凍菜葉子,洗凈下鍋,又從碗柜里取出一條大豆腐,讓我打成小塊,最后他從墻角的破壇子里舀出一勺子葷油,連豆腐一股腦地放到鍋里。
不大工夫鍋就開了,鍋里“咕嘟,咕嘟”地冒著泡,破舊的屋子有了菜味兒,頓時也就有了生氣。我問:“那是什么菜?大冬天的還這么綠。”
玩伴輕蔑地看了我一眼:“操,看你那破記性,這都不認識了?這不是“雪里蕻”嗎?
我忽地想起來了:“嗨,這哪是什么雪里蕻呀,不就是咱小時候常吃的芥菜纓子嘛,狗長犄角,你也會整那洋(羊)事了。”
玩伴哈哈大樂:“我也是聽說的,據(jù)說這東西在大城市的飯店老火了,好貴呢!不過今天晚上你吃吧,我不會朝你要錢的。”
窗外晚來天欲雪,可屋里卻沒有紅泥小火爐,有的只是那個地中間用鐵桶改成的大爐子。菜鍋在爐子上“咕嘟,咕嘟”地開著,我和玩伴每人各操一瓶老白干,不用酒杯(可能也沒有),也不用推辭,兩人就著鍋里的雪里蕻燉豆腐大口大口地喝著,直喝得渾身汗津津的。
爐子的熱氣、鍋里的香氣和我倆的酒氣滿滿地填了一屋,寒意早已順著墻縫遛到外面的雪地里去了。
過去,山里人住的都是平房,家無長物,一個鍋臺一鋪炕就支撐起一戶人家,但爐子是少不了的,漫長的冬季,爐子是山里人的保護神。那四四方方的火爐子,演繹出山里孩子太多太多的食趣和樂趣。
烤松子于山里的孩子可謂是再稔熟不過了。那時家家的口糧都不足,喝玉米面糊涂粥更是司空見慣,糊涂粥不頂餓,在外面瘋跑一會兒,回到家里撒了兩泡尿,肚子里又嘰里咕嚕,我和弟弟趁父母上班的時候就去倉房捧些松子擺在通熱的爐蓋上。
我倆在一旁邊玩兒邊等候。爐子里的火正旺,不肖多時,就能聞到一股松香味兒。
弟弟心急,松子沒有熟透就用木棍在爐蓋上胡亂扒拉。只聽嘭地一聲炸響,一個松子炸裂開來,不偏不倚正好嘣在弟弟的左眼皮上,頓時燙掉了一塊皮,冒出了晶瑩的油珠兒。疼得弟弟眼淚一對一雙地掉了下來。
父親下班回來,看到弟弟紅腫的眼皮,一頓臭罵是少不了的:“你這兩個小兔崽子,放寒假了,一天到晚就知道作妖,嘣著眼皮還算便宜,要是嘣瞎一只眼睛將來誰給你當(dāng)媳婦兒?哼,就得打一輩子光棍兒。”
與烤松子相比,燒家雀更是個技術(shù)活。家雀不能放在爐蓋子上,要在爐膛里燒,火輕了會有股雀毛味兒;火重了會燒得焦煳,沒法吃,再說了,家雀也不是每個孩子都能逮到的。
寒假里,我和弟弟弄個破筐支在了房前的院子里,用繩子引到屋里,然后在筐底下撒了一把谷草,然后就在屋里等著,不大一會兒,筐旁邊來了一群家雀。
? ? “哥哥,來了,雀來了,雀來了。”弟弟急不可耐地要拉繩子。
我碰了一下,小聲地:“別著急,這叫老鼠拉木锨-----大頭兒在后邊呢。”
不一會兒筐底下已有二十多個家雀,這時我讓弟弟拉動繩子,只聽嘩啦一聲,那些家雀幾乎都被扣在筐底下,我倆跳了起來,高興地沖了出去。我們一下子扣住了十五六個家雀。
我和弟弟立即把它們摔死,找出剪子,趁熱開膛,然后用我家菜窖里的黃泥連雀帶毛一起給裹上,扔到爐膛里。有黃泥的保護,家雀是不會燒焦的。
過了一會兒,我倆把泥球從爐膛中取出掰開,完整的,油汪汪的美味就擺在面前。
現(xiàn)在想來,那時我和弟弟真的有些殘忍,但當(dāng)時卻沒有覺出,那時家雀的名分也實在不咋地,咋說也是四害之一呀。
借著燒家雀的味香,我又想起了炒黃豆。
炒黃豆可不是我們小孩的專利,大人們也炒,他們有耐心,炒出的黃豆焦黃,酥脆,我們小孩孩子沒耐心,火小了,炒出的黃豆有股豆腥味兒;火大了,又炒得糊巴拉肯的
那時黃豆也是緊缺商品,只有做醬豆時糧店才按人頭供應(yīng)一些,根本就沒有富余的黃豆來炒。每家用來炒的黃豆大多都是在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隊地里拾來的,或是從老鼠的嘴里搶來的。
每到上秋,東鄰西院的玩伴們都帶上鐵鍬和袋子,到生產(chǎn)隊的黃豆地里挖老鼠洞,挖到老巢,取出它們儲存的黃豆,有時一天能挖回十多斤。如看見又老鼠從洞中跑出,就用鐵鍬拍死,切斷尾巴,回到家里找大人請功,因為那時為了除四害,每個職工、包括學(xué)生都得上交老鼠尾巴,那是政治任務(wù)。
炒黃豆雖香,但不能多吃,吃多了容易放屁。
有次去生產(chǎn)隊看露天電影,我吃多了炒黃豆,電影看到一半,總是想放屁,我夾著屁股,使勁兒地憋著,但終于沒憋住,“嘟,嘟”地放出一串兒響屁,熏得近旁的人一哄而散,都換了地方,留下我一個人在那兒獨享著臭味兒,羞得我回到家里臉蛋兒還是火辣辣的,真丟人。
小時命大,常吃老鼠洞里的黃豆,一直也沒有染上鼠疫,但身上卻多了些鼠氣,永遠也見不得大世面,直到現(xiàn)在,土都埋到半截了,朋友們還總是說我鼠目寸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