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萬個祝福》大冰

總有一些朋友,不是人脈關系,不是交換關系,只是朋友而已。

他不會因你的社會屬性高低而疏遠或親密。

你窮你富,你顯達你籍籍,他微笑著平視你。

你膨脹,他警醒你。

你跋扈,他包容你。

你落寞,他遞一根煙給你。

你有難,他默默出手,事了撫身去,并不圖你。

阿彌陀佛么么噠,這樣的朋友,你攢了幾個?

或者說,你弄丟過幾個?

(一)

我有一江湖老友,名喚希有。

希有當然是假名,真名我不能說,還不到時候。

落筆此文時,我亦不知記敘他的故事,是否到了時候。

或許會惹來軒然大波吧,這篇文章。

萬一我寫不好怎么辦?萬一我讓希有淪為千夫所指怎么辦?

萬一我毀了他的后半生怎么辦?

但是希有說:寫嘛,沒關系。

彼時晚風拂面,滿耳濤聲,南中國海邊的長木桌旁,煙頭一暗一明。

他碾滅煙頭,說:你是我兄弟,我信你。

……

可是希有,我配當你的兄弟嗎。

一萬斤的羞愧壓在我手上,我一個拼音一個拼音地記錄下那段北京鼓樓東大街小飯館里的回憶。

或許我那天拿到版稅后,不該跑去請你喝酒。

如果那天少喝半杯草原白悶倒驢,我就不會醉得那么癲狂。

如果不會醉,我就不會端著杯子跳上桌子扯著嗓子吼歌。

如果吼的不是趙雷的那首《南方姑娘》,我就不會問你那個該死的問題……

我像個傻逼一樣,大著舌頭問你:希有,認識你這么久,從來沒見你提起過你的女朋友,你女朋友是誰啊,是不是個南方姑娘?

你在沉默。

如果我少喝一點,我是否就能懂事一點,就不會去戳開你的沉默。

我看到我張牙舞爪地站在小飯店的桌子上,大聲追問:說!她叫什么名字,長得漂不漂亮。

你說要上洗手間,起身,搖搖晃晃地往屋外走。

我為什么要跳下桌子去追你,為什么要攔住你搶你的手機,非要看你女朋友的照片。

……

我明明在你眼中看到了哀求,為何還是搶著手機不撒手。

我看到你臉色煞白,嘴唇也煞白,我聽到你抖著聲音問我:大冰,咱們是不是兄弟?

我說廢話!凈說廢話!

你說:那求求你不要再問了,求求你……

難道是什么緋聞大明星?要不然你為何緊張成這樣。

我為什么要有那么強烈的好奇心,為什么一定把你摁回板凳上讓你給我把話說清。

我看到我攥緊你的左手腕,嬉皮笑臉地逼問。

像個傻逼一樣。

我聽到你說:兄弟,你真的一定想知道嗎?

我說當然!

不僅一定要知道她是誰,而且還要請你倆一起喝酒吃飯一起玩!將來你們的婚禮我也不能落下,必須我來當司儀!

我聽到你問:此話當真?

你臉上有一閃而過的感動,你小心地確認:兄弟,你當真敢給我主持婚禮?

(二)

希有待我親厚,素來愛喊我一聲兄弟。

他如日中天時,我尚且籍籍無名,世間所有天秤傾斜式的友誼總難長久,大家的資源配置權不同,按理說,極難平等相處相交。

我天蝎座,敏感,狷介,他卻極包容我,總是小心翼翼地呵護我的自尊心,兄長一樣。

和他一起赴宴,主人敬他是名人,設位主桌主賓請他上座,他不肯從,任憑旁人如何客氣勸說,非要跑到副桌,挨著我并膝末座。

知他操心我受冷落,心下略微感動,但畢竟年輕,傲氣難自抑,亦微微反感他的關照。

我抱著肩膀,低聲道:不必如此,我不在乎的。

他眼睛不看我,一邊忙著鋪餐巾,一邊低聲說:管你在不在乎,你是我兄弟,我在乎。

服務員來上菜,蹭了我肩膀,他瞟一眼,招招手輕聲說:“您好,麻煩您從我這邊上菜吧。”

“唉,”我說,“你煩不煩……”

他笑著嘆口氣,搖搖頭。

很多年來,我對希有總是直呼其名,從未喊過哥,他卻始終以一個大哥的姿態待我。

其實不僅僅是如此待我,和身旁年幼于他的人相處時,不論男女,不論生熟,他皆是如此。

你身旁是否也有這樣一種人?

一群人聚在一起時,他向來不當主導話題中心的那一位,卻經常是冷場時四兩撥千金的那一個。他們有個特點,張嘴說話時,從不用“我”字開頭,從來不說“我怎么怎么樣”,他們照顧其他人的感受,講話時,總把自己排在別人后面。

希有就是這樣的人。

他愛自嘲,愛壓低自己來襯托旁人的聰明,旁人和他開玩笑,他樂呵呵地聽著笑著,再過分的玩笑也受得起,不端架子的。

社交之所以有時候會讓人覺得煩,大多是因為,社交中的人們大都在努力表現著自己所不具備的優良品質。

盔甲太重,人自然累。

有希有出現的場合卻不累人,氣氛莫名的融洽,他像塊大桌布,兜著滿桌的杯盤碟盞,葷的素的全兜著,讓你不知不覺中舒展神經放下戒備,忘了奉承也忘了自夸。

不論是待人接物,還是養氣功夫,希有做人是成功的,且事業有成,聲名顯隆。

誠然,商場官場社交場,這種善于表演完人的人很多,但他與他人不同,不是面子上真誠,而是骨子里的實誠。

很多時候,希有處世行事,頗有古風。

(三)

我剛躋身文學圈時,很難。

那是段虐心的時光,新人新書,舉步維艱,沒有出版社肯出版我的作品,披肝瀝膽幾十萬字,眼瞅著就要砸在手里,爛在家中。

厚著臉皮打電話,求雪中炭,一本電話簿翻完,周遭的人再至交親善的,也不支持我走這條索道。

他們大都覺得我不靠譜了30年,應該寫不出什么名堂,大都嘴上勉勵,心里敷衍。

許多人說:我有某某某朋友在做這一行,改天幫你問問,回頭讓他們和你聯系……

真有心送君一程,東西南北都順路。

真有心幫你一把,立時三刻當下今天。

又何必回頭改天。

人情世故的阻路柵欄無外乎這兩個詞:回頭、改天。

一回頭就是杳無音訊,一改天就沒了下文。

也罷,朋友之道,兩不相欠為上,別人并無義務一定要幫我。

再者……大家也許是好心吧,也許真心覺得我吃不了這碗飯,怕我浪費生命糟蹋時間。

后來終究是出版了。

有個頗有名氣的編輯莫名其妙地直接找到我,簡單的幾個回合,簽了書約。

書出人意料的賣得好,預售期即橫掃了各大書籍排行榜,被人喚作黑馬。

欣喜之余,亦有小憂傷,故而,新書慶功發布會時,我沒有給那些打電話求助過的朋友發請柬。

非我氣量小,只是怕這個場合,大家彼此相見會小尷尬。

大家是朋友,大家還要繼續做朋友,我不怪你敷衍我不幫我,我也不想披紅掛彩騎馬游街揚眉吐氣證明給你看。

發布會當天,打電話求助過的朋友,只來了一個。

希有來了,不請自來。

他站在簽到處門口沖我笑著:你這個家伙,怎么電話都不打一個,幸虧我消息靈通。

旁邊有人認出了他,擎著本子找他簽名,他飛速地簽完,拽起我的胳膊往里屋包間里躲。

我說:既然來了,還躲什么躲。

他搖頭,道:今天你才是主角……

他說我不是來站臺捧場的,一會兒就不上臺了,我只是來看看你,賀一賀你而已。

頭頂的風扇呼呼地轉,他起身抱拳,肅顏正色道:書寫得不錯,繼續加油啊兄弟。

開場了,我被人匆匆忙忙地拉走,寒暄的客氣話半句也沒來得及說。

發布會很順利,人群散去后,我溜達至包間找希有,委屈他了,天這么熱,一兩個小時他獨自悶坐。大家都在臺前忙碌,沒安排人專門招呼他,估計連口冰可樂也沒得喝。

包間門前止步,聽到里面提到了我的名字。

希有在和我的編輯聊天。

隔著門縫,編輯的聲音傳出來:希有哥,幸虧當時有你的推薦,不然當真流失一個好作者。

希有說:哪里哪里,就算少我一份推薦,也會有別人來推薦的……

他說:這個家伙有傲氣有戾氣有江湖氣,也有才氣,你們好好合作,多著眼他的才氣,多擔待他的脾氣……

慶功宴去了很多人,希有沒去。

編輯說,他先走了,有急事,讓轉達歉意。

后來得知,他匆匆飛回到遠方的一座城市忙工作。

他是飛了2000公里專程趕來的,下了飛機直接趕來會場,小房間里枯坐幾個小時,再匆匆返程,餓著肚子坐飛機。

此番折騰,只為來對我說一句:繼續加油啊兄弟。

一條短信就可以盛下的一句話,他非要往返4000公里來親口對我說。

我一直沒有謝希有,不知如何開口。

有時候和你越熟悉的人,你越難開口,對你越好的人,你越不知如何去道謝。

我知道就算我永遠不去道謝,他也不會怪我,他是個包容的人,幾乎包容一切。

出手相助的事他并未和我提及,他一直以為我不知情。

就連4000公里的奔波賀喜,他也從沒提起過,仿佛是打了一輛起步費之內的出租車就來了,而不是打的飛的。

希有不是市恩賈義之人。

知世故而不世故,他有他的真性情。

后來和相熟的朋友們聊起,發覺類似這樣的事情,希有做過許多。

他幫過我們許多人,卻從未麻煩過我們任何人……

希有希有,你是朋友,是兄長,你待我好,我知道。

咱們是江湖兄弟。

你若有事,我定當兩肋插刀。

(四)

沒等到為你兩肋插刀。

我卻先傷了你。

拿到稿費的那個夜晚,我請你喝酒,再三逼問你女朋友是誰。

我大著舌頭說:……不僅一定要知道她是誰,而且還要請你倆一起喝酒吃飯一起玩!將來你們的婚禮我也不能落下,必須我來當司儀!

我聽到你問:此話當真?

你臉上有一閃而過的感動,你小心地確認:你當真敢給我主持婚禮?

躊躇半晌,你打開手機,指著屏保上的合影照片,略帶羞澀地說:

這是我的愛人。

……

照片上的兩個人影模糊晃動,又漸漸清晰。

起初我不信。

我使勁地看使勁地看,然后信了。

信的時候,酒瞬間全醒了。

希有,照片上和你拉著手的那個陌生男人,是你的愛人?

腦子嗡的一聲響,迅速松開你的手腕,我縮回了手。

我盯著你看。

希有希有,怎么會是這樣?

希有,我要承認,那一刻你變得陌生。

陌生得好似另外一個物種。

希有,原諒我的淺薄無知,原諒我卑鄙的第一反應。

我看到你的笑意僵在了臉上。

半晌,我聽到你抑制著緊張,努力用平靜的語調問:“大冰,你還拿我當兄弟嗎?”

我躲開你的目光,低下頭,不自覺地挪開一點身體,坐得離你遠了一點。

我聽見你在倒酒,看見面前遞過來一只手和一杯酒。

你什么都沒說,只是遞過來一杯酒。

手上沒刺酒里沒毒,為什么我就是沒去接?

酒意去而復返,漸漸上頭,舌頭是麻的,臉腮是麻的,整個腦袋都是麻的。

隱隱約約中,我聽見你的嘆息遙遠地傳過來:

兄弟……

回過神來時,小飯店里只剩我一個人。

屋子里空空的。

桌子上杯盤狼藉,踩碎的瓷勺子,觸目的黑腳印……還有面前滿滿的一杯酒。

……

千金難尋的朋友我弄丟了。

來自朋友的歧視最錐心,希有,希有,我傷了你,我不配當你的朋友。

我當時究竟是在歧視些什么?

你和我們又有什么不同,我有什么權利以大多數人自居去排斥你,有什么資格去歧視你?

一直以來你點點滴滴在包容著我,為什么我卻不能去包容你?

向來厭惡市儈,為何比市儈還市儈,面對陌生的東西,天然地去抵觸。

時常江湖自詡,大言不慚若是交心的朋友,哪怕殺人放火也敢窩藏……為何卻無恥地松開你的手,不敢應你一聲兄弟。

希有,我對不起你。

我白信了這么多年的佛了,擺不平這顆分別心。

等到我終于想明白這些道理,并深深懊悔拷問時,我們已經整整7個月沒有聯系。

就這么自此相忘于江湖嗎?

我不能去找你道歉,我沒臉。

我寫了一篇文章,叫《對不起》。

文章里有一個最終學會懂事的孩子、一條小松獅流浪狗,以及一個飽受歧視的哥哥。

這是一個探討生命價值平等的故事,是個真實的故事,據說也是個看哭了許多人的故事。

文章結尾處我寫道:

不管是欠別人,還是欠自己,你曾欠下過多少個“對不起”?

時間無情第一,它才不在乎你是否還是一個孩子,你只要稍一耽擱、稍一猶豫,它立馬幫你決定故事的結局。

它會把你欠下的對不起,變得還不起。

又會把很多對不起,變成來不及。

文章收錄進新書,付印后的第一本樣書里,我折了角,托人郵寄給了你。

四天后,我不顧出版社所有人的反對,飛去了大陸最南端。

正是新書上市的關鍵節點,編輯們不滿我臨陣脫隊放鴿子。

我告訴他們我必須去見一個人,方能心安。

若無此人相助,我或許要再沉寂許多年后才能浮出水面成為一個“作家”。如果不讓我去見他一次,那當不當這個“作家”,也沒什么意思。

他們問我是誰,我沒說你的名字。

我只說,是個失而復得的朋友,一個有今生沒來世的兄弟。

……他在海濱的長木桌上擺滿了烈酒,等著和我一起,把那些浪費掉的時光補齊。

(五)

轟隆隆的濤聲。

海風拂面,浪花舔在腳面。

漆黑的海岸線上一道金邊。

天快亮了,酒喝干了,話卻說不完。

我說,希有,你的婚禮必須是我主持,你打算哪天盛大舉行?

他搖搖頭,兄弟,有你這句話就足夠了,所謂的盛大婚禮只能是我的一個奢望,不會實現的。

他笑著說:或許,在結婚這件事情上,我的運氣早已經預支光了。

希有的故事,遠比你我想象的要曲折。

沒人知道希有結過婚,兩次。

兩次婚姻,沒有一次是為了自己。

都是江湖救急。

第一次結婚是2007年9月,在北京朝陽區,為了一條命。

一個女人在MSN上給他留言:希有,我走投無路了,你幫幫我。

是他年輕時交好的一個女同學,為數不多知道他秘密的人。

她的未婚夫不久前車禍辭世,悲慟中剛緩過來,發覺已有了幾個月的身孕。

女同學身體羸弱,且有流產史,醫生說:如果打掉這個孩子,你再度懷孕的幾率為零。

她當然想留下這個孩子,大齡單身職業女性,未婚夫的離去已帶走所有的愛情,她甘心為他守一輩子,不想再去遇到其他人了。

有一份溫飽體面的工作,再平安撫育一個孩子長大,已是生平最大的奢望。

但身處傳媒行業的風口浪尖,單位規定未婚孕子無條件辭退離職。

體制內的許多規定是沒有溫度的,要么打掉孩子,要么抓緊找人結婚,才能名正言順辦理準生證。

她找了整整一個月,沒找到,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肚子已然隆起,再寬松的衣衫也遮掩不住。

抱著最后一絲希望,她找到希有。

她說:希有,念在當年大家朋友一場……

希有說:你別說了,我答應,咱們明天就去登記。

民政局門前她塞給他一張卡。

“這是我能拿出的所有的錢,希有你收下。”

她是孕婦,他不能和她動氣,卡堅決地塞了回去。

他指著她肚子說:你醒醒,這錢我一定用不著,但孩子一定用得著!

她抱著他哭:希有,你為什么這么仗義……我該怎么報答你,我來生當牛做馬……

希有說你莫哭,別動了胎氣。

他說:當我是朋友,就別說什么報答。

結婚證很容易就領到了,她說希有你放心,一個月后咱們就辦離婚手續。

他攙起她的胳膊:別傻了,你現在這個樣子一個人怎么搞得定,算我求求你,讓我照顧照顧你行嗎?

希有當然沒搬到她家和她同居,但那幾個月他變身成保姆,給她送飯、幫她打掃、和她一起胎教。

她身子越來越臃重,肚子出奇的大,彎不下腰,洗澡換衣服越來越不方便,越來越依仗希有幫忙。

她問:希有,你為什么總是閉著眼睛幫我穿衣服,你不是不喜歡女人嗎……

她說我懂了,謝謝你希有,謝謝你對我的尊重。

孩子生在小西天附近的一家婦產科醫院,落草那一日,產房外只等了希有一人。

戴著墨鏡的希有,戴著口罩的希有,冒著被偷拍的風險來陪產的希有。

護士喊:母子平安,恭喜你啊是個男孩!

新生兒的第一泡屎把希有嚇了一跳:怎么是綠色的?

護士笑,真是個新爸爸,都是綠色。

他抱著孩子去看她,被她攥緊了手,眼淚濕了枕巾,她哽咽:連累你冒了這么大的風險……這份情誼叫我怎么還。

他伏在她耳邊,低聲說:需要還嗎?

他說:當年知道我的取向后,你依舊善待了我那么久,你忘記了嗎?當其他人把我當怪物一樣疏遠我的時候,你是怎樣安慰我的,你忘記了嗎?

襁褓中的孩子在沉睡,他看看孩子,再看看她。

他說:剛生完孩子就離婚,會影響你在單位的工作,將來也不好和孩子解釋,能不能等等再說?

“希有……”

她閉著眼睛喊他的名字,眼淚安靜地流淌:“希有……”

他替她擦眼淚,哄她:沒關系的別擔心我,我搞得定的,沒關系的。

整整四年后才離婚。

民政局的人很驚訝,道:你們是我見過的離婚離得最沒有壓力的一對夫妻,既然感情這么融洽,要不要三思而后行。

桌子底下她捉住希有的手。

她輕輕搖頭,說:不必了,他為我做的已經足夠多了……

(六)

希有的第一次婚姻幫了一個孩子和一個單親媽媽,沒有婚禮儀式。

他的第二段婚姻依舊沒有婚禮儀式,這次幫的是兩個家庭。

那時他已是三十幾歲的大齡未婚男人了,父母的嘆息像鋒利的碎玻璃片,在脊梁上深深淺淺地劃。

父母是再普通不過的職員,熟人社會里老實本分了一輩子,怎么也想不通這么優秀的兒子為何始終單身。

出柜嗎?去和父母坦白嗎?不可能的,他們會瘋,會被各種親戚朋友的目光壓死。

一直單身拖延下去嗎?也不可能的,他是獨子,常規倫理中,結婚成家讓老人安心是他的義務和責任。

唯一拖延的方法就是借口工作繁忙,少回家。

他的工作半徑陡然變大,經常差旅至國外,一去就是幾個月。

異國的午夜獨坐,他想他們,卻不敢多打電話。

酗酒的習慣或許就是那個時期養成的吧。

不工作的日子里,他像顆盆栽植物一樣長在了酒店大堂吧,一杯接一杯的白蘭地,一次又一次刷卡。

那是東南亞一個貧瘠的小國,酒卻賣得出奇的貴,一個外國同事陪他飲酒,越喝,他的表情越落寞。

那個皮膚黝黑的外國女同事問他:你是遇到多么大的困境,怎么這么不開心。

她說:你身體健康,你喝得起這么貴的酒,在你的國家被人仰視——有什么事情值得你愁眉苦臉的?

她揚起漂亮的臉龐,說,來,我領你去看看另一個世界,然后你再決定是否要繼續沉浸在自己的這點兒不開心里吧。

她帶他坐出租車,然后換乘小巴,再在三輪車上顛顛簸簸。

馬路消失后,是丟滿垃圾的小徑,盡頭是一望無際的貧民窟。

只走了幾步,锃亮的皮鞋就糊滿了爛泥巴,空氣中充滿了熱帶獨有的破皮革和爛水果的味道,三三兩兩神情茫然的人呆立著,赤膊,呆呆地看著他們。

她領他闖進一間破鐵皮破石棉瓦搭成的小房子,一屋子人慌張地抬起臉,她不打招呼,直接把他拉到床前。

她指著一個臥病在床的老婦人說:她的兒子剛剛被人打死了。

再拽過來一個八九歲的孩子,說:他的爸爸剛剛被人打死了。

又指著自己的鼻子說:她的哥哥剛剛被人打死了。

她捂住眼睛哭了起來,一家人全都哭了起來。

這是一個素來以貧窮和危險著稱的國家,她的哥哥得罪了一名有黑幫背景的警察,被當街爆頭,慘死在離家500米的地方。

打官司?沒用的,打了,輸了,對方已經放出話來:等著吧,斬草除根。

最恐怖的不是槍指著頭,而是等著槍來指著頭。

跑?這是個彈丸小國,沒地方去的,且家里窮,她是唯一的經濟來源,這么多人的車票船票買不起的。

她摸著希有雪白的襯衫,哭著對他說:你知道你的一杯酒能換多少磅的大米嗎?你知道你的這件襯衫能換多遠的車票嗎?你知道別人多慘你多幸運了嗎?你現在能開心一點了嗎?

……

希有回到酒店,獨自喝了一夜的酒。

第二天他找來女孩,對她說:我有一個計劃。

他說:我們可以去假裝結婚登記,你會有個新的國籍。你年輕有能力,又會中文,好好努力,早點把家人都帶出去,越早越好。

女孩二話不說,拉起他就往電梯口走去。

他問這是干什么。

女孩不看他,低著頭說:去你的房間吧。我什么都沒有,只能把我自己給你。

她說:我在你們中國工作過,我知道你們中國人的習慣……你放心,我這就證明給你看我是處女。

希有掙脫她,苦笑著說:你不必如此,也不必對我抱有任何感激……反而是我需要謝謝你。

不久之后希有再度結婚。

婚禮儀式在老家秘密舉行,規模很小,只限親友,沒有閑人和媒體,外界并不知情。

從沒見過父母如此的高興過。

他們和外國親家語言不通,只懂不停地夾菜,又張羅著要找中醫給外國親家母調理。

他們抹著眼淚看著希有笑:好兒子,之前以為你當真狠心光棍一輩子,原來你是眼光高……

希有醉了,他走到父母面前跪下,一個頭磕在地上:爸媽,兒子讓你們操心了!

他久久地跪在地上,冰涼的水門汀,任旁人怎么拖拽也不肯起。

幾年后,希有再次離婚。

其實婚禮之后就沒怎么見過面,希有只是每隔幾個月就飛一次她工作的廣州,拍幾張照片郵寄給父母,報一個心安。

女孩起初不肯,她說:你救了我們一家人,我一輩子當你名義上的妻子也心甘情愿。

希有搖頭:國籍已經快拿到了,家人也都安頓好了,聽話,你走吧。

他說你別哭,怎么全世界的女生都這么愛哭……

他說:你還這么年輕,應該對自己的人生負責任,聽話,世界這么大,去嫁一個真正的愛人吧。

她問:希有哦,那你怎么和你父母交代?

希有說:不用管我,我會處理好的。

他說你記住,你并不欠我的……

她拗不過希有,婚終究還是離了。

每隔幾個月,她都會跑來找希有拍照片,希有躲她,怎么也躲不開,也就默許了。

因為照片的緣故,父母那邊一直不知情。

又過了幾年,她領著一個帥氣的法國男生來到希有面前。

“希有哥!”

她流著眼淚,摟著希有的脖子喊:“我遇到我的愛人了,我要結婚了。”

(七)

希有的愛人呢?

希有當然愛過,而且正在愛著,并打算廝守終身。

只不過時機未到,他們只能在人群中小心地隱蔽,避開大多數人的斜視,躲開世俗倫理的針芒,像在藏匿著一份原罪。

原諒我不能對希有的愛人著墨太多,和希有一樣,他也是個理應得到保護的好人,隱忍,儒雅,寬以待人。

兩次婚姻都是在成全別人,希有何時為自己結一次婚?

結不了,法律不會承認。

這個國度的憲法有4章138條,婚姻法有6章51條,卻沒有一條去護持那種婚姻。

要等多久才會有?

去你媽的不知道。

或許就像希有說的那樣,只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奢望而已。

甚至,把這個奢望大膽掏出來和好朋友分享,也都是一種奢望。

我汗顏,我替我汗顏,也替許多個我汗顏。

我想穿越回那個夜晚,踹開鼓樓東大街的那家小飯店的門,指著膚淺的自己痛罵:

都他媽是人,有人心有人性,他們和你們又有什么不同!

他傷害過你嗎?他妨礙過你嗎?

他怎么就惡心著你了!?只是因為他喜歡的人和你喜歡的人生理結構不同嗎!?

你是人他就不是人嗎!

他喜歡一個人有罪嗎?!

……

希有,你覺得你有罪嗎?

你甘心認罪嗎?

你知道的,曾幾何時在被歧義化之前,同志二字還在涵指著革命者一詞。

革命不僅是改造世界,也是去改變自己。

更是去替自己討回一份天經地義的權利。

若有一天時機成熟,且你鼓足了勇氣去搖起一面旗,我樂意端起刺刀在一旁掩護你。

誰罵你我罵誰,誰黑你我黑回去。

……

希有希有,我又開始卑鄙了。

你有老父老母,有事業有未來,更有難以言說的各種顧慮,我知道你尚且不能邁出那一步。

這不是個生命價值平等的世界,卻是個法則殘酷的叢林,我有什么權利鼓動你去冒險……

那暢想一下好嗎?暢想一下你未來的婚禮。

暢想不犯罪。

你的婚禮必須舉行在一個空氣最干凈的地方,在你最中意的秋季。

燕尾服是吧,你和你的愛人一人一身,庭院草地的小舞臺上,帥氣逼人。

還有結婚證,帶照片帶鋼印,登記造冊在案的。

還有奧斯卡式樣的紅地毯是吧,所有的來賓盛裝而來……估計要來很多人吧,畢竟你善待過我們那么多人。

是的,不需要隨份子,只需帶著真心的祝福。

……

還有父母的祝福是嗎?我記得你說過的,奢望能和愛人一起,與父母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每天早起請安。

是的,很難……

但為人父母的,哪個不疼愛自己的孩子,希有,未必他們不會包容你。

善巧方便地去守心靜待吧。

或許精誠所至和水滴石穿,真的是真理。

等等。

別忘了婚禮司儀。

必須是我來主持你的婚禮。

我等著呢!

一年不行就等兩年,十年不行就二十年,等到你我都白發蒼蒼了我也等著。

不管你希有是不是同志。

你首先是我的朋友。

(八)

希有到底是誰?

打死我也不會說的。

自有水落石出、云開見山的那一天。

希有說了,就是未來婚禮那一天。

屆時,驚訝慨嘆隨意,恍然大悟隨便。

但在此之前,與其去八卦偵緝當柯南,莫若起一個善念,環視一下身邊。

常識構建底線,希有就在你身邊。

……

作家本應成為社會的良心,但在中國,他們在某些問題上表現出來的勇氣和品格,遠不如常人——比如曾經的我。

所以,寫下這篇文章的不是什么狗屁作家,只是一個常人。

抱歉,我知道我行文用力過猛。

放心,打死我也不會改的。

這篇文章,我會拿到希有未來的婚禮上朗誦。

所以,同為常人的你,敢不敢和我一起寫完?

這篇文章的結尾交給你了!

如果你樂意給未來的希有送上一份婚禮祝福,如果你愿意與所有的希有分享一點善意,請把想說的話,寫到接下來空白的這一頁。

把這頁紙寫滿。

把這頁紙留好。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會公布一個婚禮收件地址,給你們發射一顆微博信號彈。

那一天來臨時,希有會收到多少個祝福?

阿彌陀佛么么噠。

如果可以,我希望是一百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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