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腸人

有些時間節點,不論當時對于我們多么重要,很多年后,也都自然而然地消散了它的重要性乃至意義。如同點燃一支煙的瞬間,我猛吸以至被嗆了一口,流下苦澀的眼淚,可當這支煙燃盡后,我又忘記了臉上為什么會掛著早已風干的淚痕。甚至點燃那支煙的瞬間又何至于如此嗆人?是我貪婪地舒緩煙癮的緣故,抑或是怕不解人情的勁風吹滅我打火機那脆弱的火焰?我也忘記了。總之神秘和偉大的不是時間,應是人類的記憶,盡管有人甚至很多人選擇歌頌前者。

我的思緒總是無端地跳躍,這也許是我的超能力,卻帶給我許多的困擾。我總是在一件事物上正在用心的時候,忽然看到某個字眼或某處細節就會聯想到其他的事物,二者之間常常只有微弱的聯系使我可以為我極不集中的注意力找到某些合乎邏輯的解釋。由于此間思維過于微妙或是跳度極大,且難以言表或書寫,我常常收到旁人不可思議的表情以作回應,我姑且認為這是他們通過調度面部肌肉以表演性地傳達贊美之情。而且我清楚地知道,如果有一天,有人看到我這段真誠的文字,依然會不吝他們類似的表情,不過我不一定會看到他們的表情,也不想看到。

我終于想起來我剛剛為什么要在如此大風的天氣中跑來陽臺抽煙。沒錯,就在剛剛,大約半個鐘頭前,這個還不至于遺忘的時間節點,我許久未聯系的一個少時朋友突然通過不知從哪里獲得的我的電子郵箱聯系上了我并加了微信。幾句不痛不癢的社會性寒暄后她坦露了目的,她說她來到了北京,而且就在海淀,問我可不可以幫她在這兒找地方租房。

她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使我的思緒從工作中脫離出來,勾起那些所謂關鍵的時間節點,似一張張碎片正在努力地拼湊成一個較為完整的拼圖。可對于這張拼圖的內容,我對此的記憶早已隨著時間風沙的長年侵蝕而漫漶不清。我努力地回想,一種來自多年前的似非而是的情愫與我的記憶產生共鳴縈蕩在此刻的心境里。這種奇異的感受又像與一位多年未見的好友碰面,明明有許多真摯而熱烈的心里話不吐不快,卻克制得只剩下禮貌客氣和軟綿綿的寒暄。

這種感受使我心肺郁結,所以我不顧天寒風烈,從工作室跑出來抽煙。我頂著烈風拿著手機回復她,好,我幫你找找。

正欲將手機放回口袋并打開陽臺門回工作室時,我突然想起我租的房子有兩個臥室,只不過十年來只我一人住,也沒找到合適的合租人,所以差點將那個房間遺忘。我又給她回復說,我租的房子還有另外一個房間,你如果不介意合租的話可以來我這兒。

消息發送后我把手機放回口袋,奮力拉開被風頂住難以打開的門。一瞬間,一股暖流襲向我,使我一時間難以適應,我明白我的身體在承受這強烈的溫差,可我的心卻難以平復,仿佛隨著剛剛大風嘶吼的頻率上下跳竄。我楞楞地站在門前恍惚了起來,不知是凍僵的緣故還是什么,總之呆住了,無法動彈。喚醒我的是手機極不溫和的震動,我努力支配我正在恢復知覺的手指將手機從褲口袋里夾了出來。

她說,不介意的,你能把位置發給我嗎,我一會兒去看看。

回到工作室,我趕緊舉起剛剛出門前倒好的茶水吞咽起來,雖然這么長的時間過去,茶早涼了,可對于我仍在寒冷中打顫的身體來說依舊熱烈。同事看到我狼狽的樣子笑起來,我問怎么了,他說我的頭發像刺猬。我盯著眼前的工作發覺我再也不可能投入進去,我那自由轉換思緒的超能力在此刻突然失靈,不僅如此,它還冷眼嘲笑我多年來的自負,我已無心去爭辯,思緒始終停留在記憶拼圖里。那個女人的名字是如此熟悉,可我竟忘記究竟和她之間有什么過去。我只記得她應該是我的初中的同學,除此之外,我竟毫無頭緒。

我將位置發給她,說我下班后就回去。突然,我驚訝于我這長久以來早已淡漠的善心。若放從前,我是不會管任何人的閑事兒的,可我竟馬上答應了她。我點開她的朋友圈,沒有發現一張照片能還原我記憶里早已缺失的她的模樣。同事收拾好了東西,拍拍我的桌子說,總監,您還要加班啊?我將手機收起,從回憶中跳出,站起來穿上外套說,不了,有朋友來找我,我回去了。同事笑了笑,臨走前還給我使出一個詭異的眼神。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我懶得搭理他。

在地鐵上,我的心臟隨著目的地的靠近不斷加速跳動。到站了,我望向車外,人頭攢動。我看著一雙雙經歷了一整日的勞累而倍顯疲憊的雙眼突然都亮出一絲微弱的光。車門打開,我幾乎還沒完全下車,他們就如洪水般涌了進來。出站前的路上我在想,那些人住著怎樣的房子,大多數都買不起吧,租來的,只是暫住著,不是自己的,卻還是想趕緊回去。那是他們的家嗎?家里會有人做好飯等著他們,還是他們自己做,抑或是點外賣?他們有伴侶嗎,有配偶嗎,抑或是像我一樣形單影只?我都不知道,只是不管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怎么的,大家應該都會孤獨吧。

出了站口,我走在蘇州街上,望向前面的學校。那幾棟紅樓依舊佇立在那兒,西門前一些年輕人正在拍照,還有一些打扮嬌艷的女生正在等車,估計是去五道口吧,不然就是工體。我曾在這里呆過四年,十年后,幾乎一點變化都沒有,那幾棟紅樓依舊佇立在那兒,西門前一些年輕人正在拍照,還有一些打扮嬌艷的女生正在等車,她們會和男性朋友去一家高檔的餐廳吃飯,然后在五道口或工體蹦迪,接著在外面過夜。十年來,我下班每次從這里經過看到我的母校,都會不自覺駐足。我期待著她的變化,也期待著我的。可好像一切都周而復始,這里每日的景象都是如此,我每日從這里經過都會短暫的懷念。只有今天,我知道,有一個女人來找我,我不知道這算不算變化。

突然,有人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好久沒有在這兒聽到過這三個字了。我的腦海中突然蹦出一個畫面,那應該是十幾年前,我已經忘記我大學幾年級了,好像有一個女生就是在這兒喊出我的名字,我應聲回頭望去,她手里拿著兩杯冰美式,笑盈盈地看著我。

你怎么在這兒?我說。

她拖著行李箱笑著向我走過來,我的心臟突然跳得愈發猛烈。那張臉經過時間的雕琢,依舊保留有原先的模樣,這使我在看到她那一瞬間,突然從回憶的海洋中打撈出她的面孔。她的雙眼施展了魔法,使我撿拾起不少的碎片,剎那間我的腦袋嗡嗡作響,我強忍住頭痛,恍惚中,一個聲音傳進來。

你們小區門衛不讓我進,我就來你學校這兒看看。

我努力地緩過神,可適才剛撿到的碎片全都弄丟了。我拍拍腦袋說,對不起,我忘了小區是有門禁的。

她不知從何處拿出了兩杯冰美式,給我遞來一杯說,沒關系,正好可以參觀一下你的學校嘛。

我接過咖啡說,謝謝……你怎么知道我喜歡喝冰美式。

她沒有說話,可能心里想我就是單純買兩杯咖啡而已,你怎么這么自作多情。

我有些尷尬,岔開咖啡的問題找點別的話說,我記得學校也有門禁,你就在門外參觀?

她笑笑說,對,在門外我就知道里面大概什么樣。

我接過她的行李箱說,先回家放行李吧,一會兒我帶你去吃飯。

她說她可以在家里做,我說家里剛好沒有菜,而且來我這兒第一頓怎么樣也得帶她吃頓好的。

她說那現在就去吧,不然一會兒要排好長時間隊。

我點點頭,拖著行李箱往前走著,發覺她好像比我還熟悉北京。

我本來想帶她去Circle的,這是一家西餐廳,老板是隆哥,我的好朋友。Circle以前開在大學里面,我畢業那年隆哥的合同到期了,就從校內戰略轉移到校外。隆哥人緣很好,而且西餐做的特別好吃,學校里很多人也就不在意多走這幾步路。

可她看到這是一家西餐廳后有些面露難色,說她不習慣吃西餐。

我和她說這家咖啡做的也很不錯。

她說晚上就不喝咖啡了,有機會再來嘗嘗。

我做事情一直很固執,這是我十多年來為了壓制我跳躍思緒的超能力而練就的本領,后來反映到很多事上,包括我如果要吃什么就一定要去。我站在Circle門外不厭其煩地同她講這家店的食物有多么好吃,可她就如銅墻鐵壁般油鹽不進,堅持自己真的不想吃西餐,說有機會一定再來。我說漢堡總可以吧,你總該不會討厭牛肉漢堡吧,這家漢堡做的一絕。她搖搖頭。

我犯了軸一定要她進這家餐廳,還說老板是我的好朋友,你第一次來我可以帶你認識他。她還是搖頭。不知不覺間我和她僵持在門外大概有二十多分鐘,旁邊也駐足了一些看熱鬧的閑人,我聽到一句議論,說你看著這個男的,非得逼人家小姑娘進去。我沒有管是誰說的,因為我看到她已經委屈地流下了眼淚,我才意識到自己剛剛做的事的確過分。我道歉說是我太固執了,然后趕緊拉著她離開。

我們走在路上尷尬得很,原本想要一起吃飯的好心情也都消散了。經過的飯店大都排起了長隊,而且我們拿著行李也很是不方便,這也是我想去隆哥那兒的原因之一,他不會介意我拿著行李箱進去。我提議說要不回家吧,我點個送菜的外賣,親手給你做一餐賠罪。她臉上總算有了些笑意,說可以。于是我訂了一些蔬菜和肉,順便打了個車,回到家后菜大概也就能送到了。

我的房間在十五樓,要等電梯。這時我才想起問她是在北京找到工作了嗎。

她剛要回復我,電梯下來了。

哎,好巧!

我應聲看去,原來是房東阿姨。

她說,你們回來啦,好久不見了!

我點頭笑著說,是啊,好久不見。

她看著我倆說,趕緊上去吧,最近馬上要供暖了我就來檢查檢查暖氣,北京這個天說變就變!

我說的確是。

我們剛要上電梯,她回過頭來說,對了,你們點的菜到了,我看有肉就給你放冰箱了。

我說,謝謝阿姨。

阿姨看著我倆說,今晚是你做飯還是她做飯?

我說是我。

阿姨像看懂了什么似的笑了笑就走了,讓我們趕緊回家。

我想她大概是誤會這是我女朋友吧。

回到家里,她自然地將外套脫下掛在門前的衣架上,從鞋柜里找出一雙拖鞋穿上。我看了一下,還好尺碼合適。我說這應該是房東留下的拖鞋,因為是女式的,我一直沒刷。她說沒關系。

我把行李放到那個我許久未曾關注過的另一個房間,里面擺了一些雜物,我看了一眼,倒是也不多,而且也不沉重,我對她說,你可以自己收拾一下嗎,我去做飯。她說沒問題,然后把門輕輕關上。

我從冰箱里取出食材開始收拾,收拾的過程中我發現了一個問題,我只會做西餐,是隆哥怕我天天訂外賣教我做的。

我敲敲門在門外對她說,我好像只會做西餐,要不點外賣吧?

里面沒有回應,我又問了她一遍。

她打開門輕聲說,沒事,那就西餐吧,嘗嘗你的手藝。

我看到她的眼睛紅紅的,問她怎么了,她說收拾東西的時候灰塵飄進眼里了,洗洗就好。

我又鉆進廚房開始收拾東西,過了一會她換上了睡衣進來說要幫我收拾東西。

我指了指桌上的土豆和胡蘿卜,那就幫我削皮吧。

我把牛排稍微腌制了一下,開始剝洋蔥,她就安靜地在那里削著土豆。

曾幾何時,我不再渴望人生中會出現這樣的畫面。可現在有一個女人在我身側,我們為了一頓晚餐一起準備。那些塵封的碎片如同剛剛被打開的房間那般又開始活躍起來,讓我發現世間曾經還有這么美好的事情。

你一直一個人嗎?她的話將我的思緒打斷。

我說是的。

我說,對了,你還沒說呢,你怎么突然來北京了,還要租房,是在這兒找到工作了嗎?

她說是啊,明天就去報到了。

我問道,什么公司?

她沒有說話,只是笑了笑。

我本想繼續問下去,但是一想到剛剛我失控的執著讓她十分難過,就沒有張嘴。

飯做好了,我簡單地將牛排擺了一下盤,一看時間已經快九點了。

我問她,要不稍微喝點兒?慶祝你找到工作。

她說可以。

我就從柜子里取出一瓶紅酒打開,倒上兩杯。

我發現她切牛排的動作相當熟練,對她說,你這不是很會吃西餐嘛。

她又只是笑了笑,用叉子將一塊肉放進嘴里,點頭表示我的餐做的不錯。然后她舉起酒杯說,謝謝你收留我,還給我做飯。

我說,客氣了,老同學嘛,應該的。

我問她之前在哪里工作,她說她在國內讀完本科又去國外深造了,最近剛回國。

我說,怪不得你刀叉用得這么熟練。

她說,所以我不想吃西餐,我懷念中餐的味道。

我又問她學的什么專業,她說是設計。

我說,同行啊!

她點頭笑笑說,請多多指教。然后又和我碰杯。

第二天,桌上擺好了三明治和咖啡。我打開手機,她和我說今天是工作的第一天,她要提前去報到。

吃完早餐我來到工作室,同事和我說老板找我。

我去老板的工作室找他,一進去就看到她坐在老板對面的沙發上,我愣住了。

老板笑著和我說,王總,這位是我們剛請來的設計師,本科和你一個學校的,來見見你的老朋友!

我看著他,又看向她,我詫異的倒不是她竟然來的是我的公司,而是……

我說,你本科和我一個大學?

老板也愣了一下說,你們學校不就一個設計系嗎?

我說當然是。

08級視覺傳達,你們應該一個班吧!老板說。

一個班?08級視覺傳達當然只有一個班……可她什么時候和我一個班了?

我看向她,她的表情很不對勁,我拉著她就走出老板的工作室,把她帶到陽臺上。

我滿腔憤怒地指責她,你知不知道學歷造假會有什么后果?你是海歸,為什么非要對第一學歷這么虛榮呢?你明知道我在這家公司,你來應聘我竟然絲毫不知情,還要我幫你找房子……今天當著老板的面和我的面你就扯謊說你和我一個班,你讓我怎么做人?你安的什么心?

她又如同昨日那般,開始委屈落淚。

我看到以后說,你別和我再來這一套,你除了會委屈巴巴地裝模作樣你還會干什么!我突然想到昨天下午下班時同事的詭異笑容,好像明白了什么,我又對她說,你是不是和姓蘇的那家伙睡了,還是和老板?

她終于忍不住了,抬起手想要往我的臉上扇一巴掌,卻又放下,擦過我的身子打開陽臺門跑開了。我知道她為什么沒有打那一下,她理虧。

我在陽臺上點上一支煙抽了起來,心跳開始不斷加快,這是自責的感覺嗎?我有什么好自責的,錯的是她。老板打開陽臺門走進來,不解地問我到底怎么回事。我說就是她犯渾了,假造了學歷,她怎么可能和我大學一個班,我們只是初中同學。

老板詫異地說,不對啊,學信網上驗證到的學歷是真的呀。

我說,就算她能力通天,可以改學信網上的學歷,我都不和她一個班,她怎么可能是真的。

老板和我共處十年,知道我的倔脾氣,不再說話。

他和我要了一支煙,也抽了起來。

一襲大風突然涌動了起來,幫助我們把煙很快抽完了。我本以為他會忍受不住寒風的刺骨而回到工作室,可他并沒有,而是拉住我說,就算是假的,一個女孩子,看在你的面子上這事就在我們公司到此為止,不會外傳,你別把事做太絕,畢竟也是同學。

我點點頭,謝過他的好意,他的電話響了,我為了避嫌從陽臺離開。

過了一會,我剛要下樓,老板打開陽臺門喊住我,我回過身去問怎么了。

他向我走來,帶著一股奇怪的神色,那神色和所有誤解我超能力的人通過面部肌肉調度出來的一樣那么令人熟悉。

他好像有一肚子的話要說,最后卻只是說要給我放一段時間假,出去散心也好,在家休息也罷,工資照發,補貼照給。

我說,你這是要讓我退休還是開除我?

他說他以人格擔保不會開除我,只是作為朋友覺得我這段時間天天加班過于勞累了,真心希望我休息一陣兒。

我答應了,我相信他的人格。

臨走前他又叫住我說,你們一定有什么誤會。

我已無心理會這些什么誤會不誤會的腌臜事兒了,此刻我只覺得肚子空虛,要去隆哥那兒吃點東西。

從我九點到公司直至現在也不過就一個小時,Circle正好是十點營業。我走進Circle,驚奇于店里竟然沒有一個客人,隆哥正在前臺磨咖啡豆,看到我這個時間進來有些意外。

今天這么早?我還以為你在上班。隆哥放下手中的手搖磨豆機,揮手招呼我來吧臺這兒坐。

我拿過一把椅子坐下,對隆哥說我休假了。

他說挺好,趁機會放松一下。

我問隆哥現在有什么吃的,他說今天不營業,只招待我一個,讓我嘗嘗新來的廚師的手藝。說罷就在店門前掛上“今日暫停營業”的燈牌。

我說,我這么榮幸嗎,為了我搞這么特殊?

隆哥開玩笑說,下個月的工資直接打我卡上吧,估計也夠我一天的流水。

我說,今天總算有個笑話能緩解我糟糕的情緒了。

隆哥走進后廚,好像是安排了廚師幾句,又回到吧臺磨他的咖啡。

手磨咖啡的樂趣在于研磨過程中由手到心覺察到的顆粒感,阻力慢慢減弱,直至變得絲滑,搖動的手變成一段優美順暢的舞蹈,此間可以聞到若隱若現的咖啡豆香氣,不論對制作者還是欣賞著都是絕美的體驗。

我沉溺在香氣中,突然覺察出這種豆并不是隆哥常用的,但是對于這氣味我并不陌生。

我問他說,你換豆了?

隆哥笑著說,朋友從國外給我帶回來的,我還沒嘗呢,你瞧你,休假第一天就這么有口福。

我說,聞著不錯。

隆哥將研磨好的粉末放在過濾紙上,又將過濾紙放到杯口上,倒上熱水。我倆就盯著水流緩慢淌過濾紙變成紅褐色,感受香氣一縷縷蔓延在周身。

叮!后廚的傳菜鈴響了,水流也恰到好處地停止。

隆哥從后廚端來一份烤牛肩配蔬菜放在我面前。我看著他說,哥,大早上的,上這么硬的菜嗎?

隆哥瞪了我一眼說,愛吃不吃,我還沒吃飯呢,不吃給我!

我哈哈一笑,隨即用刀切下一小塊說,我就嘗嘗,你一會兒把這些全吃了,怎么能把老板餓著呢!

我將肉放在嘴中咀嚼著,發現這肉的味道使我感到莫名的熟悉,這很像是隆哥的手藝,但又不是。突然間,我感到頭暈目眩,記憶的海嘯沖垮我的堤岸,我被卷入海浪的洶涌之中,甚至都來不及掙扎,身體逐漸失去知覺。

我沉入水底,發現我竟然可以在水里自由地呼吸,我如同魚兒一般游蕩在其中,看到許多緊閉家門的巨大海蚌,里面難道有珍珠嗎?我想。

我向其中一個靠近,沒想到它一下子張開蚌殼把我包裹進去。我害怕地緊閉雙眼,可還是阻擋不了光線穿透我的眼皮映到我的眼球上。我小心翼翼地將眼睛睜開,逐漸適應那強烈的光亮,發現蚌殼里沒有我想象的巨大軟肢,而是有一個閃閃發光的晶體,我湊近一看,那竟是一張拼圖,記載了一些故事。


你說話算不算數?她瞪著我。

當然,我說。

我把她抱進懷里,吻她的頭。

班上新認識的同學開始咋咋唬唬地起哄,問我們什么情況。

她告訴他們從初中開始到現在我倆是第七年同班同學了。我們在高中時約定好,如果考進一個大學就在一起。

他們聽完起哄得更得勁了。

王晨風!她在西門前叫住我。

我剛剛沒看見你,我說。

她笑盈盈地拿著兩杯冰美式,將其中一杯給我。

趕緊走吧,快來不及了,她挽住我的胳膊帶著我向電影院走去。

那是重映的《卡薩布蘭卡》,放映結束后,她依偎在我懷里不住地流淚,我卻好像忘記了影片的內容,只顧去安慰她。


突然,蚌殼打開,一股神秘的力量將我推出去,我又掉落進另一只蚌殼里。


房東阿姨給我們每個月便宜了五百呢,她躺在沙發上和我說。

我說,我剛找到工作,錢本來就緊張,你非要租有兩個臥室的,不然能少花兩千多。

她聽到好像有些自責,我想哄她開心一些,就說,睡一張床多好,還省錢。

她縮緊身子,紅著臉瞅著我對我說,你想都不要想,我們說好了,結婚之前不可以。

我故意使壞,一邊靠近她一邊壞笑,不可以什么?

她把身子縮得更緊了,大聲喊,你別過來!

我一下子撲在她身上,要解她的衣服。她想把我推開,可是找不到縫隙,只好去抓我的后背,可是毫無作用。過了一會兒,她不再掙扎,紅著眼睛開始落淚。

她的眼淚,是令我最沒辦法的事。

我給她系好衣服,把她抱在懷里,捋順她凌亂的頭發。

我和你開玩笑呢,我哪里舍得,我說。

她不搭理我,我能感受到她不斷顫抖的身體和細微的啜泣,直至她放聲大哭起來。

我真的只是想開個玩笑的,我哪里舍得?

她不斷捶著我,直到沒有力氣。

我撫摸著她的后背,直到她逐漸緩過氣來。她說,你以后不能這么過分了。

我再次抱著她道歉。

你餓了嗎,我問她。

她點頭。

我說,隆哥不是剛教了我們一道菜嘛,我做給你吃。

我在廚房里手忙腳亂,不一會兒房子里糊味兒四溢。

她跑到廚房,指著我鍋里的牛肩破涕而笑,你這是要做塊兒黑炭毒死我嗎?

我苦笑著搖頭,說再做一次。

她說你起開吧,去把洋蔥剝了。

于是我去剝那辛辣的洋蔥,擠眉弄眼地流起眼淚。她把我的“第一次”給倒掉,刷好鍋子重新腌肉,看著我狼狽的模樣還不忘笑著挖苦我:你知道牛肉多貴嗎,浪費!

她做的的確好吃。

晚上我們去樓下散步遇到房東阿姨,她向她訴苦,說我做飯就像煉丹。阿姨說,以后他要是不聽話,就罰他給自己做飯吃。


我看著一幕幕畫面不知不覺才發現自己臉上竟然掛著微笑,我還未來得及辨清這究竟是真的還是幻想,那股力量又把我打進另一只蚌殼里。


她流著眼淚坐在我的床上,心情很低落。

我昨天晚上在公司里為了一個緊急項目加班,直到上午才回來。我坐在床上問,你怎么了?

她眼淚汪汪地看著我,臉上似乎帶著愧疚。

晨風,你想要我嗎?

我笑著說,你是婚前恐懼癥嗎?我肯定要你啊,不是說好了下個月找個時間回家里把婚事定下來嗎?

她又說,你要我嗎。說話間她把睡衣的扣子一個個解開。

我趕緊把她的衣服合上抱住她,我們不是說好了嗎,你是我最珍貴的人,我哪里舍得。

她也抱住我哭了起來,一陣嚎啕之后她小聲地說,我不干凈了。

我的身體和頭腦一下子失去力氣,以為是熬夜使我突然精神萎靡以致幻聽。

我說,你怎么了?

她再次小聲地呢喃,我不干凈了。

我一下子松掉抱住她的雙手,猛地站起,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努力緩過神后我雙手叉腰問她究竟怎么回事。

她像年少時被老師責問一般雙手不知所措地擺弄,細聲呢喃著說她自己昨晚喝醉了,半夜醒來發現自己一絲不掛地躺在酒店的床上,旁邊是她公司打著呼赤裸裸的主管,她的下體和床單上殘留著新鮮的血跡……

我說你別再說了……我要殺了他!

我從廚房抄起一把刀就要往門外走,她在門口攔住我,死死抱著我不松手,說人已經被抓起來了,你別走好不好。

我氣急敗壞地扇了自己好幾個巴掌,把刀猛的一下插進鞋柜里。

那段時間她忙著打官司的事,我一點也不想打聽。半夜我總聽到她一個人在房間里哭泣,有一次她敲我的門,問我可不可以進來,我沒有講話,只是不耐煩地咳嗽了幾聲。她聽到后又默默回到房間。

我學會了抽煙,她也不敢管我,每當看到我的眼睛她就會流露出自責的神色,我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她現在一定感覺她不配再對我有任何的要求。早餐她還是會一如往常地做好,并且她學會了手磨咖啡,鞋柜換上了新的,家里還添了一個空氣凈化器,晚上無論我回來多晚她都會等著我一起吃飯。唯一的變化是,我收走了我所有的關心和愛,盡管我還愛著她。

她明明什么都沒有做錯,她是最無辜的那個受害者,可我卻把自己當作了那個最無辜的人。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開始混蛋起來,周末在家,我堂而皇之地抽著煙在客廳里看情色電影,她端坐在一旁靜靜看著,一言不發。我把啤酒罐和煙頭隨意地扔在地上,她不敢當著我的面撿,而是第二天在我起床前就已經默默打掃干凈。她做的足夠好,可我就想激怒她。

終于,我帶著一個在夜店剛認識的女人回家,她從房間里走出來,看到后問我這是誰。

我說新交的女朋友。

她說,你愛她嗎?

我很心虛,不敢直視她的眼睛,裝作很隨意地說,她至少是處女。

就這樣,我親手把我的愛人趕出了家門,她甚至連睡衣都沒換下,行李都沒收拾,走的時候也沒有流淚。

她走后,我也把那個女人攆了出去,一個人靠在家門后悔地哭:我就是個混蛋……徹頭徹尾的……

第二天,我照常上班,中午去隆哥那兒吃點東西。

隆哥和我聊起她,我說這個名字很耳熟,應該是我初中同學吧。

隆哥露出驚訝的表情,問我們究竟怎么了。我也很迷惑,說就是老同學啊。

房東阿姨見到我也問起,你女朋友呢?我說我哪里來的女朋友……

從此,所有知道她的人都不再問我關于她的事,而她好像真的從我的記憶中消失了,只留下“她只是我的初中同學”這唯一的信息。


我看著碎片里的畫面,一段段記憶重新回到我的腦海中,不知不覺淚水已經將我淹沒在這龐大的蚌殼里。剎那間,那股力量將我拖起,帶離這片海域,我的身體逐漸恢復知覺,仿佛從沉睡中蘇醒。

梁思雨!

我睜開眼睛后第一眼看到的是她。

我躺在她的腿上,身上還蓋著她的外衣。

隆哥正在開車,問我怎么樣了。

我說我好像做了一個夢。

他說,你把我們嚇壞了,馬上就到醫院了。

我說我沒事了,可他們堅持要送我去醫院。

我嘗試地去握她的手,她紅著雙眼看著我,把我的手攥緊。

我什么都記起來了,都記起來了,我輕聲地對她說。

來到醫院,隆哥去幫我接了一杯熱水,梁思雨陪著我做檢查,從急診轉到化驗室,最后卻去了心理科。

醫生問了我一大堆問題,我也填了很多頁問卷,她的手始終沒有松開。

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我們四目相對,沒有說一句話,卻好像說盡了一切話。

等到晚上,護士喊我們進去,醫生對我說,你忘記的都是對你創傷性比較大的事件,甚至是小事,基本能夠診斷,是解離性失憶癥的癥狀,不過你還好,倒是能回憶起來。

我說,我經常覺得我的思維在無端地跳躍,是和這個有關嗎?

醫生沉思了一下,說可能和你的第二人格有關吧……別擔心,你算很幸運的……下周再來復查。

隆哥將我們送回了家,我看著這個十年來冰冷的房子,因為有了她,突然再次變得炙熱起來。那些溫暖的畫面和殘酷的決絕一下子交織在這個家里,如蒙太奇般在我的眼前上演。我不敢松開她的手,怕她再度離開。我看著她的雙眼對她講,你知道嗎,昨天我還在想,地鐵上的那些人為什么會著急回家,他們的眼里竟然會因為地鐵的到來而散發出光亮……

她說,為什么?

我說,因為家里,有他們珍惜的人。

我跪在她的面前,抱住她的腿 :對不起。我知道這樣很混蛋,失去了才知道珍惜是我以前最看不上的,可我不想再失去你了。

她蹲下身子,摸著我的頭,像安慰一個做錯事的孩子。

我以為她會和我說那段時間她有多么難熬,她每一次希望能在我這里尋求到安慰的時候我都以冰冷的咳嗽將她的希望毀滅、她頂著自己被侵犯的壓力卻還要照顧我幼稚的情緒、她看到我把不明來歷的女人帶回家逼她離開、她獨自一人承擔著所有的痛苦而我竟能輕易地忘掉……

我以為她會這樣說,她真的該這樣說,罵我一頓,打我一頓,可我都彌補不了她的痛苦。

你知道嗎,我小時候看過一個童話,里面有一個亡腸人,他會忘記所有的痛苦,也忘記了他的愛人,他的愛人是那樣的無辜,以致所有人都唾棄他,可我覺得他很可憐……

有些時間節點,不論當時對于我們多么重要,很多年后,也都自然而然地消散了它的重要性乃至意義。如同點燃一支煙的瞬間,我猛吸以至被嗆了一口,流下苦澀的眼淚,當這支煙燃盡后,我清醒地知道,剛剛那些吊詭的幻想永遠無法使我真正的得到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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