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shù)日前的一個午后，雖大雨滂沱，但天氣濕熱。
廣東的天氣就是這樣，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北方人，在此生活了近半年，依舊無法適應。
午睡醒來，渾身軟綿綿，似乎愈加慵懶乏力，賴著不想動彈。
咦，媽媽和女兒去哪里了？
一覺醒來，媽媽念經般的嘮叨還在耳邊縈繞，這會兒卻不見了人影。
躺在床上的我，迷迷糊糊中去找空調遙控器，想到電費好貴，好幾臺空調，一天數(shù)十個小時不停地運轉，驚得我一個激靈便坐了起來。
洗了把臉，人頓時清醒了許多。帶了把傘便下去尋我媽。
一出樓道口，便瞧見小亭子里的媽媽和女兒，女兒躺在我媽懷中，竟也擋不住我媽手舞足蹈般的交流方式。
看到此景，我不由得笑出了聲。
伴著雨聲，遠遠地便聽到我媽在跟其中一位阿姨說:“你這件衣服可真漂亮，我有一件跟你這件特別像，只是肩膀處沒有蕾絲，我女兒買給我的，我?guī)Ш⒆勇铮┎桓蓛簦恢狈胖鴽]穿.”另外一位阿姨向我媽投去羨慕的眼光，緊接著說道:“有女兒就是好啊，不像我，一把老骨頭了，就一個兒子，兒子啊，娶了媳婦忘了娘，哪能想的起來這些啊，兒媳婦更不用提了，不嫌棄我就算燒了高香了.”
遠遠地，我看見我媽臉上堆滿了笑，得意洋洋。那樣子，好似一個真的穿了新衣服的小孩兒。
可是，我何曾給她買過那樣一件衣服啊？頓時，心頭一下溢滿了情緒。生氣?內疚？不管是什么，足以致使我不想再上前一步。我立即掉頭回了家。
回到家里，我越想越生氣。怎么能這樣?謊話可以說得那么輕巧無痕，不覺心虛嗎？說這話什么意思嘛，心底里是在埋怨我沒曾給她買過那樣一件衣服嗎?
就這么想著，我的情緒被自己放得越來越大。一樁樁我媽的不是都跳了出來。
我媽真八卦。我不知道這么說對不對，但是打小起，我對我媽的印象就停留在這樣一個場景里:總是扎在婦女堆兒里，像討論國家大事般討論著張家、劉家或李家的是非。不僅討論，還喜歡管。誰家兩口子吵個架，小孩兒挨個打，我媽一定是第一個上前勸和的。為此，我爸沒少跟她吵架。
我媽愛抱怨。抱怨是她的常態(tài)。她抱怨最多的是我爸。我爸愛面子，做事毅力不佳，年輕時總愛換工作。因此，家里的經濟條件沒怎么好過。我上學那會兒，聽的最多的就是，我爸又跟誰起沖突了，這下好了，工作又沒了，家里又要緊巴巴過日子了。收尾的一句話往往是讓我花錢省著點兒。無論是以前，還是現(xiàn)在，我都很反感我媽把這些告訴我，在我看來，這是大人們的問題，跟小孩子無關。
我媽嗓門大又愛占小便宜。小的時候去串親戚，親戚家不要的衣服，我媽一定會美滋滋地統(tǒng)統(tǒng)打包帶回家，這讓我覺得很沒面子。跟我媽一起出去，她說起話來，周圍人通常都會看過來，我不停地提醒她小點聲音，可是真的沒用。不管是她的大嗓門還是愛占小便宜，都曾令我覺得尷尬又窘迫。
我媽言語刻薄又世俗。小時候的我，長相可愛，成績優(yōu)異。從她的浮夸表情中，我清楚知道，那時的我媽十分以我為傲。可是，孩子往往不會按照父母的期待成長。從我讀大學、工作到結婚，她總是把別人家的女兒掛在嘴邊當做理想的標準，我偏離她所謂的“完美道路”太遠，致使她一不開心就對我冷嘲熱諷。而在我看來，是我媽過于世俗。
我媽愛打電話。我不知道這算不算缺點，但這點曾令我感到十分困擾。大學畢業(yè)，邁入工作，到結婚生子，人生的路越往后走，我越受不了我媽粘著我。我常常覺得，我手頭有一堆待完成事項，工作，同事，對象，朋友，每一項似乎都比我媽的電話重要。甚至是有幾件臟衣服還沒洗，某部熱播劇還沒看......諸如此類的理由很多，足以令我覺得，我根本無暇顧及她，更舍不得把那么多時間和精力浪費在陪她閑聊上。
每次，她不分時間的給我來個電話，我耐住性子陪她聊一會兒之后，我發(fā)現(xiàn)她并沒有什么要緊事，通常是一些無休止的抱怨，或者是這家夫妻又吵架了，那家婆媳又不和了之類的八卦。每每此時，我心里都十分氣憤。
我媽身上我不喜歡的地方還有很多。如果用一句話來形容，我覺得我媽世俗、啰嗦又浮夸。
我不知道母親這種生物是否在全世界都是一樣的，這讓我想起了是枝裕和的《步履不停》，我媽跟作者所描述的母親有太多相似之處，以致于令我覺得，全世界的媽媽們，或許真的大抵相同。作者覺得自己的母親嘮叨、計較又刻薄。然而，當失去父母之后，作者這樣回憶道:“我眼看著父母年華老去，我卻什么都沒有做。我只能不知所措地遠遠看著同樣不知所措的父母。而第二天，我甚至忘記了這些事件，仍對他們的存在感到厭煩，然后馬上回到了屬于我自己的、與他們毫不相干的日常生活，可是，一想到沒能與他們的衰老或死亡發(fā)生一點聯(lián)系，我就如鯁在喉。”
這是作者在雙親死后的深切體會，言辭中透露出后悔與遺憾，作者不禁感慨，人生吶，步履不停，邊走邊失去，總有那么一點來不及。關于這點，當時讀的時候，似乎還不能做到感同身受。
現(xiàn)在再想起來，我即刻便聯(lián)想到外婆的逝去。于我媽而言，外婆的離開，她始終無法釋懷。外婆育有四女一子，我媽排老三。外婆性格軟弱，一生勞碌。這輩子的所有心思全都花在了丈夫和五個孩子身上。好不容易熬到該享福的時候了，卻因一次意外提前離開了。這件事對我媽來說，猶如晴天霹靂。她始終覺得自己很不孝，想當然地認為來日方長，有的是時間去孝順外婆。我記得，外婆走的那段時間恰逢我媽更年期，她陷在里面怎么都走不出來。外婆剛走的前幾個月里，她幾乎夜夜失眠，直直盯著天花板，呆呆地，一言不發(fā)，隔幾天便歇斯底里的痛哭一場，幾個月下來，整個人像老了好幾歲一樣。
當時的我沒辦法理解那種感情，一度覺得我媽太過脆弱。在我的觀念里，人死不能復生，人生匆匆，生者就應該及時止痛，認真過活。我甚至覺得，我媽有錯，她如果能把對外婆的關心和愛放在平常的日子里，日后也不至于如此悔恨不已。
而現(xiàn)在，對這種“來不及”的后悔，我似乎有了不一樣的理解，許是因為我有了女兒的緣故吧。
懷胎十月之后，很自然地，我成為了母親。如今，女兒快半歲了，孕育的這一年多里，我在我媽的角色里體驗到的種種令我覺得，我媽真的挺不容易的。有很多個時刻，我想立刻向她表達出對她的理解和愛。可是，我還是沒能說出口。在很多個那樣的時刻，我能做到的只是在心底里默默感激。
我開始意識到:我的女兒，年幼嬌小，我定要像我媽當初呵護我一樣呵護她。然而，與此同時，我卻忘記了我的母親正在逐漸老去的這個事實。
雖說人生路漫漫，但也在不斷地往后翻頁，一次次的“來不及”，好像真的會越積越多。
我有些不知所措。
以前的我是女兒，現(xiàn)在的我成為了母親。好似是我接替了我媽的角色一樣，種種事情，只不過是再次上演。就像，我的女兒，這個還在襁褓中的小嬰兒，待她漸漸長大，也會覺得她的媽媽有很多討人厭的地方吧，然而，縱然如此，我相信，她依然會認為很難做到不去愛她，正如我媽在我心中一樣，她世俗、嘮叨又浮夸，但其實，我心底里依然覺得她是世界上最棒的母親。
第二天，我給我媽買了一條肩膀處沒有蕾絲的裙子，大紅色，她最愛的顏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