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斜陽的余暉灑在這片早已被世人遺忘的深山老林里。那個頭發花白的老奶奶如同往常一樣,拄著拐棍,倚著一棵樹干上布滿裂紋的柳樹,顫顫巍巍地站著,迎著金色的夕陽,一雙渾濁的眼球死死的盯著前方,似乎在等待著什么。
(一)
村里的老人都叫他野貓。
野貓是一個長得黝黑黝黑的小伙子,二十出頭;個子不高,卻很精壯結實;他的頭發是卷曲的,兩邊黑粗的發絲盤旋著向中間靠攏,遠遠望去,像是被一圈鋼絲扣在他的頭上;野貓的牙齒很白,卻不愛露出來。他很少笑,村里的人幾乎都沒怎么聽過他說話。有時那些從山上砍柴下來的壯漢碰巧遇到蹲在山腰邊的巖石上歇腳的野貓,也只是見他憨憨的咧一下嘴角,然后從那條窄小的眼縫里漏出一絲光,也不打招呼,只是默默地注視著人們漸漸走遠,然后繼續自顧自的往上爬。
等到夜半微醺,整片天空被墨藍色所覆蓋,只剩夕陽從山的那頭露出一絲昏黃的弱光。野貓這才背著一筐柴木慢慢悠悠地下山,此刻的深山已褪去了白天的蔥郁,被一片片濃密的黑影所代替,顯得詭異且神秘;待到夜色濃郁時,總是會有一群烏鴉哇啦哇啦的叫著,從人的頭頂掠過;走在崎嶇的山路上,似乎還能聽到遠處傳來豺狼的嚎叫聲。
野貓似乎從來都不懼怕這些。村里的老人曾經好心地勸過他,不止一次地,告誡他最好不要在黑燈瞎火的時候去山里砍柴。可野貓每次也只是象征性的憨笑,第二天依舊踏著夜色上山下山。后來許是大家見他實在太過執拗,漸漸地也沒人再去勸說什么,只能對著野貓遠去的背影深深地嘆氣。
(二)
野貓是個孤兒,家中只有一個年近百歲的奶奶和他相依為命。
野貓從小是奶奶帶大的。奶奶特別護孫子,每次看到有那些同齡或者稍大些的毛孩子圍成一圈欺負小野貓時,她都會拎著一把掃帚一路小跑著罵罵咧咧地趕過去,說來也怪,那群不諳世事的毛孩子每次一見到野貓奶奶,立馬“哄”地一下就散了。有一次,小野貓在私底下竊竊地問奶奶,“為什么大家都叫他野孩子?”
奶奶聽完先是一怔,隨后扭過頭偷偷地抹掉眼底即將涌出來的淚水,繼而換上一副慈祥的笑臉,哄他說,他的爹娘去了山外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小野貓當時聽奶奶這么說,剛想張口問爹娘究竟去了哪里?就被奶奶一個白眼瞪了回去。小野貓特別懂事,猜到奶奶許是生氣了,也就不再繼續往下追問。
雖然小野貓的童年沒有父母的陪伴,不過在奶奶的百般呵護下,他的童年也算是過得豐富多彩:每天早上都能喝到熱乎乎的油湯面,偶爾還會有香噴噴的煮鵝蛋,若再配上新榨的薺菜,簡直口水都要流下來了;一到夏天,小野貓便會和鄰居家的阿寬一起,到村東頭的那棵老柳樹下掏鳥蛋,然后倆人一起烤來吃;到了晚上,小野貓就會和奶奶一起坐在院子里的葡萄藤底下乘涼,那時的野貓總是會盯著頭頂的夜空發呆,好奇那些星星們都是從哪里來的。
(三)
可惜,這段幸福的時光在野貓十歲那年就戛然而止了。
那是一個月朗星稀的晚上,本來一切如往常一樣。野貓躺在床上,半夢半醒之間,就被外面的呼叫聲吵醒了。野貓好奇的扒在窗邊上使勁兒往外看,發現在離他家不到50米的地方層層疊疊的圍了一群人,人們好像在叫嚷著什么。野貓趕忙跑進里屋叫醒了奶奶,然后祖孫兩人披了件衣服就踱步出了大門。
人群中原本鼎沸的聲音,在野貓他們過來之后,一下子變得安靜下來。人們紛紛不自主地讓出一條狹小的縫,野貓奶奶緩緩地走在前面,后面的小野貓緊緊地抓著奶奶布滿老繭的寬厚的手掌,周圍不時地發出一陣陣的唏噓聲。
奶奶突然間停住了,野貓緊握著的奶奶的手感受到了一絲顫抖,力度也比方才大了許多。他好奇的踮起腳尖,從奶奶腰間的空隙探過頭去,看到了一對青年男女,男人蹲在地上,低著頭;女人則和奶奶面對面的站著,兩個人都面無表情。
小野貓似乎感受到了周圍氣氛的緊張,他小心地拽了下奶奶的衣袖,細聲問道:奶奶,你認識他們么?
剛才還一臉漠然的女人聞聲發現了躲在角落的野貓,她先是怔了一下,隨后一把把小野貓拉進了她的懷里,哽咽的發不出聲音。那個蹲在地上的男人此刻也湊了過來,緊緊地摟著他和那個女人,嘴里一直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小野貓被突如其來的狀況弄暈了頭,兩個成年人強大的力道擠的他喘不過來氣,于是猛地咳嗽了幾聲。
“貓兒,回家!”
頭頂上方傳來野貓奶奶慍怒的低吼聲,那兩個人似乎很怕她似的,下意識的松開了雙臂,小野貓于是趁機掙脫了出來,三步并作兩步追上早已走遠的奶奶,死死的拽著她的手。中間他回頭望了一次,人群已經散去了一大半,那對男女依舊站立在原地,對著他們的方向,他仿佛感受了一股熾熱的眼神,與他的眼神對接交錯。此時的場景讓野貓覺得一陣恍惚,好像曾經出現在他的夢里。
奶奶似乎感覺到了野貓愈發遲疑的步伐,于是回過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小野貓頓時乖乖地低下頭,隨后努力地跟隨著前面奶奶的腳步。
回到家后的奶奶一直悶聲不說話,幼小的小野貓雖然不明白平日溫和的奶奶為何今天如此反常,不過他知道,奶奶生氣了,于是他也只好緘口不言。
后來的日子里,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正軌。然而對于野貓,這個疑問儼然已經成了堵在他心頭的一塊石頭,他幾次想問奶奶,但每次都是話剛一出口,就被奶奶緊鎖的眉頭嚇了回去。
(四)
時間晃晃悠悠的又過了三年,此時的野貓已經長成了個半大小伙子。有一次他外出拉柴,偶然間聽到了旁邊兩人的談話,正好提到了野貓的名字。野貓好奇的湊了過去,發現那兩個村里人原來在談論三年前那天晚上的事兒。
原來,當時的那對男女不是別人,正是野貓的親生父母。
野貓聽到這兒,扔下手里剛撿到一半的柴火就往回跑,等回到家,早已是上氣不接下氣。奶奶本來正在院子里喂鵝,扭頭看見正在喘氣的野貓,就問他怎么現在回來了?
野貓緩了口氣,把剛才在山里聽到的對話一五一十的告訴了她,聽完這些話的奶奶愣住了,隨后嘆了口氣,一字一句的說:“貓兒,你聽的沒錯,他們的確是你的父母,生了你卻沒照顧你一天的父母。”
聽完奶奶的這番話,輪到野貓怔在了那里。一行清淚從他的臉上流了下來。
其實在回家的路上,野貓的心里就已經有了答案。只是他不甘心,也不敢相信,他想聽到奶奶親自告訴他事情的真相。誰知,在聽到真相的一剎那,野貓的內心是崩潰的,孤獨,怨恨,想念,悔恨等等這些復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突然間他明白了兒時遭受那些白眼的根源,為什么同齡人都會叫他“野孩子”。
(五)
野貓是自由戀愛的結晶。
這在當初那個貧窮落后的山村來說,簡直就是個笑話。由于他親生父母的婚事遲遲得不到家族的肯定,于是他們索性選擇了私奔。野貓的奶奶當時氣的嘴唇發紫,大病了一場。后來過了一年多,野貓的母親就帶著還在襁褓中的野貓回了老家,把野貓放在家門口,塞了一張紙條,就不告而別了。后來野貓的奶奶發現了這個哇哇大哭的嬰兒,只得暫先忍住滿腔的怒氣,把他帶回了家。好在野貓從小就非常懂事,懂得察言觀色,很討奶奶的喜歡,所以野貓奶奶也就慢慢地放下了當初對野貓父母的怨氣。
直到那次野貓父母回來,才又勾起了野貓奶奶的心事,那次野貓的父母本來是想接走野貓的,沒想到野貓奶奶一直堵在門口以死相逼,野貓的父母這才悻悻而歸。
知道這些的野貓有點兒忿忿不平,他不明白為什么這里就是不能容忍他父母的存在?為什么其他的孩子從小就能得到父母的呵護,而他卻只能活在別人的嘲笑里?
從那以后的野貓變得沉默寡言,回到家里也是如此。別人都是一大早去上山砍柴,野貓卻是直到傍晚才肯收拾東西去上山,待到夜幕垂臨時,這才拖著疲憊的步伐下山回家。村里的老人,包括野貓的奶奶,曾不止一次的告誡他,不要晚上進山,太危險。可他就是不聽。
(六)
這樣的狀態持續了七八年,直到有一天,野貓奶奶照常坐在院子里等他,卻是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后來足足過了五個小時之久,野貓奶奶實在坐不住了,這才叫了一群壯漢上山去找,結果找了整整一個晚上,直到次日清晨,也毫無收獲。
野貓就這樣毫無征兆的失蹤了,就像當初他的父母一樣,人間蒸發一般,又丟下了老太太孤零零的一個人。
于是,從那以后的每個黃昏,在這座古老的村子里,都會看見一個滿頭白發的老太太,倚在一株被歲月刻滿裂紋的柳樹邊上。夕陽的微光映照在老奶奶單薄的身體上,滿頭的銀絲隨著微風不時地上下浮動,一雙渾濁的眼球死死的盯著前方,好像是在等待什么。
不知道在地球某一端的野貓能不能感受到,在他的家鄉,有一位老人,每天都坐在村頭,迎著夕陽,等著他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