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個人的世界里,都有一個自己是主角的故事。
而我的故事始于2007年初冬,止于當下。
我叫李薌草,生于海港小鎮,長于海港小鎮,在鎮中學就讀初三一班,尖子班。
鎮上的四季并不分明,只有夏天和冬天之分。此時學校正在舉辦一年一度的冬季校運會,運動會也是校園里最熱鬧的時刻。每個年級每個班級,都在積極組織參賽項目和參賽名單,都冀盼在運動會上賽出風采,賽出友誼,參賽冠軍。
我們的班長董慧萍極具組織能力和創新能力,不管是校運會還是文藝晚會,最終奪冠的班級總是她統領的。而運動健兒往往被挑中的總是那些腿長個子高的同學,恰巧我就是腿長個子高的那類。我報了女子四百米接力賽,女子400米,跳遠三個項目。
運動會那天,先是每個班級展示體操表演,再開始項目比賽。偌大的操場上同學們都穿著統一的校服,放著熟悉的體操廣播,整齊有序的表演著體操,真是校園里一處最青春的風景。當年辦學條件有限,我們的運動場并沒有鋪上塑膠,還是最原始的沙子運動場。然而我怎么也沒想到,在女子400米的比賽中,我出意外了。我在跑道上赤著腳狂奔,跑到一半時,左腳的大腳趾被跑道上的沙子刺傷,腳下血肉模糊。為了不半途而廢的那點固執,班長慧萍和幾個同學在跑道外圍一邊陪著我跑,一邊給我加油打氣,最后我帶著傷哭著跑完終點。偶爾回想起來,都覺得是特別溫暖和感動的記憶。而我和董慧萍的愛恨都始于這場運動會……
腳受傷了,班主任拜托班上的男同學開著摩托車送我回家,我提前離開運動會現場。回到家,我父親的態度更是刺傷了我的心。父親看著我腳上的傷,并不是二話不說的帶我去看醫生,而是先責罵我。父親坐在客廳的藤椅上,手握著水煙筒停了下來,嘆了口氣,罵著說:“別人家的孩子就決不干這么危險的事情,就你做事情不顧后果,自己找罪受,你這只腳怕是要殘廢了”。那一刻,我的心涼到極點,比外面吹著的寒風更刺骨,沉默的跑上房間,關上房門,蓋著被子哭得撕心裂肺。我真是好恨父親的愛,總是先抽鞭子再給糖吃。沒過多久,父親就上來敲我的房門,說帶我去看醫生,我還賭氣說不去,就算殘廢了也不要他管。幸好,在面對父親這樣的愛時,母親的愛就像是一劑及時有效的創傷藥,一下子就撫平了內心的傷痛。在母親的勸說下,我還是坐上了父親摩托車的后座,在鎮上的小診所處理了傷口和打了破傷風針。第二天我也沒請假,照常騎著單車去了學校,只是因腳受傷,我只能在大冬天里穿著拖鞋。這樣的形象,我維持了半個月。這半個月,課間去洗手間都是班長慧萍陪著我去,我們的感情就是在這半個月里去廁所的路上給增進了不少。其實我們認識了很久,2004年的夏天就突然成為了同學,只是那時候彼此不了解也不深交。這次才知道,我喜歡寫文字,原來慧萍也喜歡寫文字,我們都有個作家夢,我們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喜歡大笑,比如字寫得漂亮,比如高高瘦瘦,比如文字的駕馭能力。于是,我們開始用寫信的方式交流,這是那個年代最喜歡和最流行的方式。當年羞于口頭表達情感的我們,終究喜歡用自己擅長的文字于紙張上表露。當時我坐在教室的第一列的最后一排,慧萍坐在第三列的倒數第三排。她是班長,我是普通同學。我們隔三差五的就寫信回信,有對情竇初開的向往,有對中考的緊張和迷茫,還有對家庭混亂關系的無可奈何。我們彼此安慰彼此鼓勵,好像對方的關愛就是最牢固的情感依靠。
過完春節,離中考的日子越來越接近了。班主任開始替我們著急,課前都會講一番激勵語,同學們也都開始緊張并努力著復習,懷抱著對高中生活的向往,希望在最后的時間里沖刺出一份滿意的成績單。這時,汶川地震了,2018.5.12。新聞里到處是汶川地震的消息,報紙的報道版面都是灰色,災區哀鴻遍野,舉國悲慟,全國人民眾志成城投到抗震救災中去。學校里也組織了捐款活動,我們班是慧萍負責組織的,她在講臺上一邊講著在新聞上看到的災區情況,一邊泣不成聲,班上有不少同學都跟著哭了。汶川地震捐款是全班同學主動捐款的一次。我想,這是對生命的脆弱和渺小感到無力吧。在特大天災面前,原來生和死,我們都做不了主。我第一次對地震有那么深的印象,第一次知道地震可以帶來如此毀滅性的傷害,第一次知道活著是如此的珍貴。
地震的報道依然不間斷,災區的傷亡數據每天都在刷新,每看到災區戰士救了多少生還者就特別感動,就像看到重生的喜悅。我們的中考也說來就來了。兩天的考試,就會決定三年的高中生活在哪里過。好像是解放,又好像是新開始。考完后,剩下的就是等待成績,等待放榜。嗯,半個多月后,成績出來了。我考得很糟糕,我們那一屆考得都很一般。我連海濱市第四中學都考不上,慧萍還算爭氣,考上了第四中學。我的中考成績,被父親批判了很久。父親既生氣又失望的說怎么也沒想到我連四中都考不上,我只能沉默不語。但我知道,我只能獲得這樣的成績,付出和回報往往成正比。其實,我早已不再是小學總拿第一名的李薌草了,只是我父親被蒙在鼓里罷了。初中三年里,青春期的叛逆總是纏著我,老師在上課的時候,要么睡覺,要么開小差,要么偷看小說,要么走神發呆陷入少女期的癡戀里,真正把心思花在學習上更是少之又少,中考考到這樣的成績,也是拼著小學的底子。那么好勝的我,也很想拿第一名,也很想被所有人關注,被愛的人了解,但終究沒有一個人懂過我。于是,我就不快樂的變成了自己都不認識的自己。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對青春的懲罰。
堅信知識能改變命運的父親,最后選擇花了些錢,把我買進了第四中學。我總算是可以在海濱市開始我的高中生活,而且那里的生活也會有董慧萍。如若我父親對教育不屑的話,或許我就跟村子里其他玩伴一樣,要輟學去城里打工了。為了告別初中三年的灰暗生活,我把留了三年的長發,剪了。我想,從頭開始。我想從高中開始,努力長成父親想要的樣子。
漫長的暑假總算過去了,又到了9月1號新生報到時。
新生報到那天,到處都是家長和學生。而我是一個人來報到的,在學校的告示欄上我看到自己在高一十班,慧萍在高一三班,同時也發現了很多初三一班的同學都在四中,比如黃雅南和鄭霏霏,雅南在七班,霏霏在五班。在陌生的地方,看到熟悉的同學,內心異常的興奮和高興。海濱市對我們來說都是一個全新的環境,這里的人講著我們聽不懂的語言,海港鎮上的語言,這里的人也聽不懂,想要跟別的同學處的來,就得逼自己學習和接受他們的語言,因為他們人多勢眾。
我也第一次開始了寄宿生活,開始了群居的集體生活。我們是四中破例招生最多的一屆,最后把舊教學樓最頂層的教室,改裝成我們的集體宿舍。一個宿舍,放著80厘米寬的鐵床,上下鋪,住了24個學生,只有6個旋轉扇,大半夜被熱醒是常事。幸好,我的宿舍和慧萍的宿舍離得不是很遠,我想著可以互相照顧。有人的地方就會有矛盾,何況還是人多的地方呢。所以宿舍里的矛盾不少,有人喜歡拉幫結派,有人喜歡惹是生非,有人喜歡偷雞摸狗。隔三差五就聽到爭吵聲,誰跟誰怎么了,誰的東西不見了,甚至是半夜樓道傳來失戀的哭聲。我第一次感覺到原來一個環境可以這么復雜,要審時度勢,要討好宿管阿姨,要管住自己的小嘴巴。面對陌生的舍友,我更多時候是被動的選擇獨處和沉默,看小說寫日記打發時間睡大覺。
雅南和霏霏就很機智,并沒有選擇群居,而是在學校旁邊合租了房子。如果當初合租帶上我和慧萍,也許我們的人生都會不一樣。但生活沒有如果,只有結果。慧萍還是一如既往的做了班長,再加上長得溫婉甜美,活得善良大膽,沒多久全年級的師生都認識了慧萍。校園里很多男生對慧萍或追求或暗戀,就連不少女生對慧萍都是滿滿的羨慕或嫉妒。這樣受歡迎的慧萍,自然也忙碌起來。除了日常的學習外,她還要忙著結交新同學,適應新環境,組織班集體活動。那時候的慧萍,真是好風光,像是自帶光環般,她在哪里,哪里就發光發亮。漸漸的,在慧萍忙碌的高中生活里,落下了我。她在新環境里混得風生水起,我在新環境里迷茫的不知所措。
看著慧萍那么忙,我也就沒黏著她,給她留點空間。不經意間,我多次看到慧萍和雅南霏霏牽著手走在校園里,說說笑笑的很開心。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像是被遺棄在陌生城市的孩子,又生氣又可憐。我曾在日記里質問過慧萍:“你可以和雅南霏霏一起玩,但玩的同時為什么不叫上我呢?唯獨把我落下?你可知道我多需要你的陪伴?”這樣的質問,也只是在日記里淚流滿面的發泄,醒來,第二天就試著原諒我們之間的心生芥蒂。到底是什么讓我們的關系變得如此不明朗?我和慧萍已經很久沒說過心里話了,像初三那會兒,敞露心扉的聊心事。我的悶悶不樂成病,多愁善感成癮,喜歡上郭敬明悲傷逆流成河的文字,很多心思都沉浸在小說的情節里出不來。在宿舍和班上跟新同學的人際關系處得棱角分明,喜歡就嘰嘰喳喳的特別好,不喜歡的連搭理都不耐煩。這樣赤裸裸的性格棱角,顯然很不招人喜歡,喜歡我的同學寥寥無幾,于我來說卻無所謂。
高中的課程高出一個難度,數理化和英語的學習都遇到了障礙。而我被動的性子撈不著好,沒有主動向老師請教梳理清楚不明白的知識點,反而難點積少成多,壓得我無處釋放。再后來,我把學習這件正事和看小說本末倒置,課堂上只挑自己喜歡的學科和喜歡的老師來認真聽講,其余時間都用來偷看小說打發掉了。我像是一只迷途未返的羔羊,落下的功課越來越多,直至跟不上又不知悔改。每天的心情都跟著小說的情節起起落落的無法自拔。眼見,這個學期快結束了。
寄宿以后,我經常是兩周甚至一個月才回一次家,回家最牽掛的人竟然是奶奶。雖然悟不明白我和慧萍的感情,反倒讓我突然開了竅,好像就懂了奶奶的孤獨。每逢學校放假,我回家放下書包,拎起買好的葡萄干和冬瓜糖,很是高興的騎著單車回老屋看奶奶。坐在老屋的天井旁,陪著她說說話,給她修指甲和洗衣服。那時候,奶奶和爺爺住在老屋里,二老相依為命,日子過得清淡。聽母親說,我也是在老屋出生的,但我一點兒印象都沒有。在15歲之前,我對奶奶沒有過多的感情,總覺得她是個重男輕女又偏心的老太婆,而且還不待見母親。在我的記憶中,小時候過年奶奶給孫女們的壓歲錢是2元,給孫子們的壓歲錢是10元,除此之外還經常塞私房錢給身為長孫的哥哥。奶奶還特別偏愛叔叔一家,有什么好吃好用的東西總是留給叔叔家最多,而我家才是孩子最多的。別說母親看不過奶奶的做法,連那時候小小年紀的我也知道這是沒道理的偏心。對當時的我來說,奶奶不過是一個需要陪伴的老人。而我沒想到的是這種陪伴,竟然如此短暫。
2008年的冬天,特別的冷,寒風襲骨,班上不少同學都長了凍瘡。我們南方爆發了歷史罕見的冰凍雨雪災害,造成的人員傷亡和經濟損失令人沉痛。在我最喜歡的語文課堂上,語文老師對2008年大事件進行解讀,期末考試的作文題有可能就考這些熱點。這學期也即將要結束了,很快就可以回家,陪爺爺奶奶過生日,那場面一定很熱鬧。期末試一考完,我就飛奔著到車站坐車往家里趕,書包里放著帶給爺爺奶奶的禮物。到了家門口,發現我家大門是虛掩著,異常的冷清,姑媽姑姑們都沒來。我心里有種不好的預感,一定是發生什么了。我大聲喊媽媽,像個沒安全感的孩子,才隱約聽到母親在樓頂。我一口氣沖上樓頂,問母親:“怎么姑姑姑媽她們沒來?今天是奶奶生日。”母親一邊曬著蘿卜條,一邊輕輕的說:“奶奶病危了,爺爺叫姑姑姑媽們不要來,怕趕上奶奶閉眼沖撞,你爸在老屋照顧奶奶呢,等我曬完蘿卜條,就帶你回去看看奶奶。”我聽著母親講完,忍著還是紅了眼眶,許久才問了一句:“奶奶怎么會病危呢?我上次放假回來看她的時候不是還好好的嗎?”母親說:“這個冬太冷了,奶奶年紀大,抵抗力不夠,寒風入骨就一病不起,不告訴你們是怕影響你們的學習。”父親帶奶奶去鎮上小診所打了不少針,也不見好轉。突然覺得老屋很遠,走了很久,腳沉重的不想挪動,我跟著母親到了老屋。站在老屋的門口,第一次覺得害怕,自己面對的是將死之人,是我的至親。奶奶的房間很陰暗,奶奶躺在床上,蓋著又厚又重的棉被,瘦的皮包骨,奄奄一息。父親不讓我靠近和觸摸奶奶,怕把病氣過給我。我只能在床沿邊望幾眼奶奶,哭著喊她快點好起來。而這一見就成了永別。
三天后,奶奶就過世了,剛好那天是外婆的生日。臨近春節,奶奶的葬禮只能倉促而簡單的操辦。半個月前,父親就在村子的嶺頭為奶奶尋得一方凈土。奶奶入殮時不在棺前守靈,下棺入葬時未能親臨墓地跪拜。當時父親只許身為長孫的哥哥跟去,其余六個孫兒都不讓,說是怕嚇到我們。葬禮后,我聽母親和姑媽說起奶奶走得很安詳,入殮時給奶奶穿的紅色壽衣很好看。奶奶不在了,在一家親人的勸說下爺爺搬出了老屋,去到叔叔家住,我家和叔叔家的距離不過300米。全家人在奶奶去世的悲痛中逐漸緩了過來,迎來了新年新氣象,囤年貨,貼春聯,過春節。
一切都會是個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