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詩與壞詩:《渴望之書》

Ecco, ISBN: 006112561X

不知自何時起,詩,混跡于小說與散文之間,好像在婆媳關系里當中立國的丈夫,也仿佛《圍城》內董斜川“名父之子”的頭銜那樣,變成了一件尷尬的物事。倘若現在還有讀者認為“怎么寫詩”算是門學問,端賴的是“詩為六藝一”的千年老本,或是上世紀80年代文藝熱潮的余溫。大多數人因為看不懂而不喜歡詩,或者見識過梨花體后進而發現看得懂也純屬白看。時至今日,詩人越寫越壞,詩迷亦越來越少。這兩個現象究竟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是個頗值得探討的問題。

孫康宜的“天才門生”王敖在《讀詩的藝術》序言里提到,“讀詩的最佳方法,是把它當詩來讀”。這好比德國人維特根斯坦的“對于不可言說之物必須保持沉默”,除了告訴我們有時候真理和廢話長得像對孿生兄弟之外,也說明“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的偈語不是人人皆能參透的。西方對于詩的定義是,使用美學和韻律來對語言的日常意義進行添加與替換的一種文學手法。也就是說,在詩里面,山大于等于山,水大于等于水。換言之就是話里有話,含沙射影,拐著彎兒罵人,以及抒情。亞里士多德在《詩學》里解釋道,“用一個表示某物的詞借喻它物,這個詞便成了隱喻詞。”在他千年之后的法國哲學家保羅·利科也嘗指出“每個隱喻都是一首小型的詩歌。”是故各種比喻象征手法之于詩,就像梅花之于臘月,梅西之于巴薩,或者梅毒之于東莞。由茲我們亦可推斷,在一個實行網絡敏感詞屏蔽制的國度,民間詩歌技巧的發展必會受到拔苗助長式的積極影響。

余試舉例以說明之——為什么我國房產商很喜歡拿海德格爾的名作標題《人,詩意地棲居》來做廣告語?因為買主即將得到的不僅是房子,而且還加之有房債。房債由買房而生卻不因買房而止;房債是房子的外延,是房子的丁香一樣的憂愁,是房子在生活里無所不在的集中表現形式,是房子墻上那一抹隱形的蚊子血。房子不僅是房債的宣言書,也是房債的宣傳隊,更是房債的播種機。那些吃著泡面想著未來丈母娘150平米三室兩廳要求的憂傷男子們,從某種角度來看,都是正在拿生命進行構思的偉大詩人。

此外,就像房子屬于私產,詩歌的寫與讀亦帶有豐富的個人印跡,宛如符號學上的制碼和解碼,晦澀之際也增加了釋義的樂趣。拉伯雷《巨人傳》里描述高康大戰勝歸來后建造修道院,院規是“你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此言當大得全體詩人之心。然而,這并非意味著作詩就約等于放肆而為——詩界亦有“潛規則”存在,其中一忌,便是拾人牙慧鸚鵡學舌。莎士比亞就諷刺道:“我情婦的眼睛一點不像太陽;珊瑚比她的嘴唇還要紅得多:雪若算白,她的胸就暗褐無光,發若是鐵絲,她頭上鐵絲婆娑。我見過紅白的玫瑰,輕紗一般;她頰上卻找不到這樣的玫瑰。”所以詩人階級的主要任務,便是在談情說愛游山玩水之余殫精竭慮推陳出新。維特根斯坦另有言道“語言的極限就是世界的極限”,因此寫詩也算是種“極限運動”。詩人眼里的地球是加大號的,無怪他們往往做些常人看來“出格”的事情。

我國傳統上對待詩的態度,則屬于粗放型和集約型兩極分化式的發展。“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與“書讀百遍,其意自現”異曲同工,都充滿了一種小車不倒只管推的革命浪漫主義精神。但是,“汝果欲學詩,功夫在詩外”之類的指導思想又讓詩蒙上一層成功學也似的神秘色彩。然而,無論文化差異有多大,縱觀古今中外,就像美軍和英軍或阿嬌與阿Sa,有一樣東西經常跟詩雙雙出現——那就是音樂。不管是《詩經》還是《伊利亞特》或《奧德賽》,都與音樂脫不了干系。二十世紀以降,很多“搖滾詩人”的歌也皆為詞曲俱佳的典型代表。然而饒是在這浩如煙海的作品里,要出現 “先有詩集,然后派生出唱片,且兩者都很火”這三個過濾條件統統滿足的,亦算得上在北京看到藍天一般的統計學小概率事件。《渴望之書》,就是如此一匹難得一見的華南虎。

萊昂納德·科恩出生于1934年,作為一個連U2樂隊主唱波諾都佩服,一首《哈利路亞》能寫出80個版本的傳奇人物,他行事風格卻相當低調。他的身份包括歌手、詩人、小說家,以及前和尚(法號自閑)。雖然作者是個修禪的猶太人,但這本詩集里面的內容可不都是吃素的。此書部分篇章,若按照美國電影協會分級制度,絕對會被打成R級片(17歲以下需監護人陪同觀看)無疑。但就算這樣,他還是獲得了主流媒體的認可。《紐約時報》的文學評論大牛珍妮特·馬斯林,就毫不吝惜地使用“透徹而又朦朧,宏大而又個人,老不正經而又深不見底”這樣的排比句來贊美,與她對于同樣有不少露骨描寫的《1Q84》不依不饒的毒舌吐槽形成鮮明對比。

科恩的詩(很有)特色,大多用詞簡單明了,卻給讀者留有非常大的想象空間。《渴望之書》里有好些短詩明顯地“脫歐入亞”,受到日本佛教的影響,帶有一縷“蕉風”。舉例來說,這是他的《終于清靜了》(如無注明,皆為本人譯):“多么苦/百憂解的藥片/在以往的/幾百個早晨”;而這是“徘圣”松尾芭蕉著名的《古池》(飛白譯):“古池/一蛙入水/水的音”。兩者相較,文本結構和意境上的寂寥是連通的。他的一些作品,比如《最甜蜜的小歌》:“你往哪里走/我就跟著去”和《黃油盤》:“親愛的,我有一個黃油盤了/是奶牛的形狀”甚至都只有區區兩行。這長度在英文詩中是保護物種,放到俳句界卻毫不稀奇。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書里還附了出自科恩本人之手的有趣小插畫,大概是為了讓讀者更覺得值回票價。以此詩集為靈感而制作的一張唱片,由簡約音樂代表人物之一的菲利普·格拉斯耗時六年完成,作為兩位大師之間的crossover產物,也頗受人追捧。2012年,《渴望之書》在中國由譯文出版社出版,孔亞雷和北島做的翻譯。孔亞雷看得出來還下了功夫,趙老師負責的那幾首卻仿佛是直接從Google Translate那里復制粘貼來的。詩要翻譯得人人都喜歡的確不容易,但是像趙老師那樣,連“在我脊椎中/需要你的手/幫我取出/需要你的汁液/在我的豬嘴”這樣集外科醫生和屠夫感覺于一身,完全顛覆原文的詭異東西都敢秀出來,未免有托大之嫌。如果用這樣的態度來對待文學,那北島撞南墻的一天遲早會到來。到時候我們可以總結說,好詩人是壞詩的通行證,好詩是壞詩人的墓志銘。

(題圖來自Amazon.com,封面版權歸原作者所有,特此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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