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初長成
她是秦淮河畔驚才絕艷的清麗佳人,能詩詞,亦擅書畫,她的畫嫻熟簡約,清麗有致;書法也深得后人贊賞,“鐵腕懷銀鉤,曾將妙蹤收”。年幼時即流落風塵的她似乎未曾沾染一絲的脂粉氣,在那紙醉金迷、舞榭歌臺的萬丈紅塵里,她從來都是最清醒的一個,不為浮云遮望眼,單憑那滿腹才情便已名動江南。盡管因為出身青樓而倍受冷眼,但那唯愿“扁舟一葉,放浪湖山間,與高才名輩相游處”的志向卻從未改變過。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這樣美好的女子,原是不屬于人間的,卻偏偏要在這紅塵里走一遭,愛恨癡纏,日久飄零卻又對愛情至死不渝。于女子而言,最大的宿愿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柳如是亦不例外。其胸襟情懷雖異于尋常女子,但在感情方面,卻也是一個十足的小女子。然而命運弄人,最愛捉弄女子,于是現實往往不是色衰而愛遲便是紅顏未老恩先斷,空余一聲嘆息。
古代男權主義猶為嚴重,女子似乎必須依附于男子才能生存。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柳如是的一生注定不易。她雖流落風塵,但一身錚錚傲骨,不齒以色侍人,渴望自由平等的愛情。不愿輕易委身于人的她,自斂資財為自己贖身,重獲自由后經常在松江一帶與復社、幾社、東林黨人交往,更是常常穿著儒服男裝,與當時的文人雅士縱談時事,慷慨激昂。近代學者王國維曾對此寫詩贊道:幅巾道服自權奇,兄弟相呼竟不疑。莫怪女兒太唐突,薊門朝士幾須眉。
妾如蒲葦韌如絲,君非磐石易轉移
秦淮河向來是文人墨客的聚集地,才華橫溢的柳如是在這里邂逅了許多博學好古的曠代逸才。她曾傾慕過亦師亦友且身為黨社三才子之一的李代問,在與《五人墓碑記》的作者張溥相逢時,也曾為其曠世才學和翩翩風度所傾倒。但這些才子們都不愿長期為兒女情長所牽絆,所以柳如是的感情總是難逃“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宿命。直到她遇見宋徽輿,他是與陳子龍、李霽并稱為“云間三子”的翩翩公子,除卻一片癡心,他更懂得她柔弱外表下的大丈夫之氣,為其作詩云“校書嬋娟年十六,雨雨風風能痛哭。自然閨閣號錚錚,豈料風塵同碌碌?”
柳如是本以為這樣一個與她心意相通且又尚未有家室的才子,會給她的愛情一個圓滿的歸宿。只可惜年少時的戀愛,在付出的那一刻極為虔誠,卻又脆弱的不堪一擊,外界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可能使兩人之間的感情分崩離析。正如她所擔憂的那樣,她與宋徽輿的感情最終還是逃不過門戶之見,她的身份為世人所詬病更為宋母所不喜,在母親的威壓下,宋徽輿幾乎毫無反抗地放棄了柳如是。本以為是天賜良緣,卻還是落了個恩愛纏綿轉頭空的下場。日后再憶起時,大概也只能嘆一句:怎奈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愿。
在經歷了愛情的重重磨難之后,柳如是內心雖已千瘡百孔,但她仍然對愛情懷有美好期許。在遭遇宋徽輿的背叛、重回青樓之后,陳子龍如一縷陽光照進了柳如是布滿陰霾的生活,他是“幾社”的領袖人物,是松江才子,是“云間孝廉”,更有著“文高兩漢,詩軼三唐,蒼勁之氣,與節義相符”的美譽。柳如是傾慕他的才情,卻也不敢有任何妄想。但在以兄弟相稱、文墨相交的過程中,柳如是的心一點點沉淪,她大膽地給陳子龍寫信,一字一句傾訴自己的愛意。在遭受對方的誤解和冷眼后,柳如是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感情,選擇了登門質問:青樓女子就不能擁有追求幸福的權利嗎?一番敘述慷慨激昂,不做閨閣語。她對愛情的大膽追求和一片真心最終打動了陳子龍,也由此迎來了人生中最刻骨銘心的一段感情。
在那個風雨飄搖的時代,才情并茂又溫柔體貼的柳如是儼然一朵解語花,給了仕途不順的陳子龍以莫大的慰籍。兩人切磋筆墨、日日宴游唱和,于大量的詩詞作品中可見其繾綣深情。一個是傾世才女,一個是翩翩才子,正如詩文里所寫: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但柳如是的身份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她情路的坎坷。陳子龍妻子的來勢洶洶、母親的滔天怒氣,讓二人不得不選擇放手。真真是應了那句“世間好物易摧殘,彩云易碎琉璃脆。”
錢:我愛你膚如雪、發如墨
柳:我愛你發如雪、膚如墨
擇一人終老,做一對尋常夫妻。這樣看似普通的愿望對于柳如是而言,卻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她不信命,也不在意世俗的偏見,即使兩段感情均以悲劇結尾,她仍然堅信有一個人能夠頂住外界的壓力,接納她青樓女子的身份,更接納她顛沛流離時所經歷的塵世滄桑。或許上天也是憐惜她的,在二十多年的尋尋覓覓之后,她終于遇到了那個可以托付一生的人。她與錢謙益因詩結緣,自然而然地被彼此的才華所吸引,兜兜轉轉之后心照不宣地認定對方是值得攜手一生的人。
已值花甲之年的文壇泰斗以正妻之禮迎娶二十多歲的妙齡女子,并且還是身份卑賤的秦淮名妓,這在當時引起了極大的轟動,輿論以驚濤拍岸之勢鋪天蓋地而來。錢謙益卻絲毫不為所動,幾乎是傾盡所有給了柳如是一場舉世矚目的婚禮:明媒正娶、十里紅妝。盡管這段冒天下之大不韙的感情受到了諸多非議,但外界巨大的壓力也讓二人看到了彼此心意的堅定: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
跨越了年齡、身份的重重阻隔之后,漂泊了二十多年的柳如是終于得償所愿,有了一個家,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此后,這對豪放不羈的老少情侶,日日“紅妝畫舫,畏東寺之繁華;蓬徑席場,傍西丘而至止”。這樣一份相知相惜、不離不棄的感情正是柳如是畢生追求的。
不徒俯視巾幗,直須壓倒須眉
然而這樣的幸福生活并沒有持續太久,明王朝山河破碎、局勢危急,國家上下籠罩著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沉重氣氛。在清軍兵臨城下之時,柳如是生出了投水殉國的決心,而錢謙益卻心生畏懼,甚至在清軍的鐵蹄之下屈膝變節。
丈夫奴顏婢膝地投靠新朝廷的舉動讓柳如是羞憤不已,在錢謙益入清廷為官那日,她一襲大紅衣衫為丈夫送行,以表誓死追隨大明朱性朝廷的決心。同樣是秦淮名妓,如橫波夫人之流,在國家危難面前三易其主,可以稱得上是“良禽擇木而棲”的典范。但似乎誰也沒有想到,柳如是這個身份卑賤如浮萍的女子會在大廈將傾之時選擇挺身而出,一身錚錚傲骨,折煞了無數朱紫晉紳。國家似乎從未給過這個日久飄零的女子任何庇護,但她骨子里的家國情懷卻比任何一個人都要強烈。而她和錢謙益的感情也因此產生了不可彌補的裂痕:負我者尚可原諒,負國者絕不姑息。
不愿跟隨錢謙益效命清廷的她,選擇了獨留南京。縱然朝代更替、時局動蕩,柳如是依然固守著那份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愛國情懷。明亡時投水未果,對丈夫的百般勸說亦以失敗告終,但這個弱女子卻從未有過一絲一毫的妥協,盡管單憑她一人之力無法匡扶舊朝,但那份視死如歸的報國心愿卻始終如一的炙熱。
或許是感于柳如是的愛國氣節,錢謙益最終放棄了清朝的高官厚祿,重新回到了她的身邊。但錢謙益失節之事始終是柳如是心中的一道傷疤,似乎終其一生也無法釋懷。曾經的恩愛伴侶轉眼間形同陌路,柳如是心中感慨萬千,卻也不肯有半分退步。直至女兒出生,兩人的關系才有所緩和。錢謙益在大徹大悟以后開始支持反清起義運動,甚至在最后鋃鐺入獄。柳如是為救丈夫挺身而出,多方奔走,終于在次年將其從牢獄之災中解救出來。錢謙益感其情意,寫下了“慟哭臨江無孝子,徒行赴難有賢妻”的詩句。這對患難與共的夫妻終于在這次變故后解開了心結,二人也由此開始了支持反清愛國志士的艱難道路,互相扶持著走完了一生。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錢謙益病重去世后,對柳如是積怨已久的錢家子孫上門威脅,在敲詐錢財之余還揚言要將柳如是及其女兒掃地出門,早已見慣了大風大浪的柳如是,面對來勢洶洶的錢家人始終面不改色,最終用懸梁自盡的方式逼退了眾人。這個一生清高孤傲的女子,選擇了用悲壯而決絕的抗爭方式維護生命最后的尊嚴,一代才女就此香消玉殞。
自古美人如良將,不許人間見白頭。柳如是一生身世凄苦,經歷過情傷、國殤、夫妻陌路……卻始終改不了寧折不彎的性子,浮世繁華、聲名富貴從未入過她的眼。她這一生都在堅持做自己: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若是生為男兒,她必是要馬革裹尸、遍灑熱血的。正是這樣一個心懷天下,高潔傲岸的奇女子,以其驚世才情和醒世氣節,在史書上勾勒出了屬于自己的山河,盡管筆墨不算太多,卻足夠世人用一生去揣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