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如煙

  世事繁華,可人事總在寂寞里枯萎。繁華是一種憂傷的寂滅,云煙過眼后,落花寂寞,夕嵐寂寞,夜雨寂寞,青燈寂寞,等待和離去的人,也終將憔悴成曠野里的一抹孤盞。任紫陌千層,憑紅塵萬丈,終究寂寞沙洲冷,如水如霜如霧如煙。

  山居歲月,有個夏日夢回的午后,簾外雨線明亮,山水清潤,天地澄明。幾株芭蕉在滾珠碎玉里獨自吟唱,檐下被鐵鏈拴住人生的黑狗趴在水痕邊眼里一片落寞。恍然發現一個人在家,時間一下子空落出來,很多情緒翻箱倒柜泛濫成災。當時間單純時,人最易寂寞。就像白開水一般的心情,總會自然生出酸澀況味,或是調和,或是救贖。有些寂寞源自蒼白,可寂寞好過蒼白。
  記憶里有個笑起來如同窗外落雨明亮般的小伙伴,十歲出頭的年紀,經常捂著肚子疼得汗珠滾落,一個人蹲在校園里蒼郁的柏樹下,童年被銳痛割裂成陽光下破碎的樹蔭。后來有一天,他再也沒走進教室和我們一起走完天真。這樣一個雨天,他被埋在哪片濕潤下獨自寂寞?還有那個我曾經懵懂過青澀歡喜的女孩,聽聞早已嫁做人婦、成為人母,她的情節這么匆忙,現在該在哪里瑣碎平淡?那句喜歡始終沒有說出口,在心里青成一枚酸果,有些故事注定戛然而止,留下一個永遠半生不熟的結局。
  黑狗的眼里走來一領雨蓑牽著一頭水牛,它抬了下眼,隨即垂下,竟沒有習慣性地吠上幾聲,或許它的心里也在下著漫天的雨,在濕漉中疲憊。狗不嫌家窮,一條狗一生永遠守著一座房子。可人不會,人太善變,人們總是習慣變遷,在變遷里蒼老了各自的江湖。風霜雪雨后,走散在萬千燈火里。那些愛過的人,傷過的人,哭過的人,恨過的人在哪里?想想最后誰會在誰身邊,一路上還有多少淚水雨水等著去回憶。悲歡離合后,總有一些過往會伶仃成一種疼痛。
  如果習慣回首,已然寂寞。
  雨打芭蕉,憔悴了歲月,這個水云彌漫的世界仿佛就剩下了我一個人。夏雨后的山谷熱鬧也空寂,蒼蒼郁郁,青青蔓蔓,銀色犁鏵褶皺了水田里一汪汪鮮亮的天色,可在浩遠的天地和時空里,都盛開為一抹煙花,皆失語成幾縷靜默。再絢爛的花開花落,再纏綿的人來人往,終歸煙雨消散成一個人的遺世獨立,就像我在這一窗華美前站成的孤單。
  我們來了,我們愛了,我們走了,繁華在指尖繾綣成一種流風般的輕觸,而后一地愛恨恢恢成灰。歲月,恩賜而辜負,傾覆了恩仇,蒼老了紅塵,終有一天,我們都會讀懂這過客的寂寥。
    
  山野青碑,記錄著故事各異的埋葬,苔痕斑駁,草木深深。碑會殘破,連埋葬也在悠長的時光里疲憊。給睡去的人添上一抔新土,我在這樣一個細雨蒙蒙的春天靜默成一棵樹,這埋葬的音容笑貌,一切就像是昨天。生命的荒野,我們相遇又失散,無奈的是我們永遠不是這些劇情的主宰,只是演員,順應著命輪的編導。散場之后,淡妝未卸,燈暗樓空,只剩寂寞。
  很多時候,我們不懂的是,離去的和剩下的,到底哪個更寂寞?生如夏花之絢爛,狂歡過后總歸失落,狂歡是一群人的寂寞,寂寞是一個人的狂歡。每個人在這個世,都不是簡簡單單干干凈凈一個人,總有千絲萬縷的牽連和背負。當我們從這些殼里剝離出來,一個人面對一段時光,一個人走過一段風景,一個人獨飲一盞風霜,我們在這個人情冷暖的蕪雜世界,是不是一直一個人,寂寞花開花落?離去只是還原了這種寂寞,徹底而絕然。
  有時候,不懂其實是一種幸福,世事不能看得太透,結局看穿,就會失去上路的勇氣和疏淡了沿途的風景。生命本寂寞,但經歷讓我們有深度去包容寂寞。你要知道,有些等待永遠不會來,但等待讓我們了然放手;有些鐫刻終會腐朽,但我們總會寫下專屬的粉墨。水終入海,一路激蕩后才會平靜走向入海口的舒緩安和。
  草木深處的安眠已然遺世成荒煙,我轉身離去,走向山河空濛的紅塵,迎接自己注定的繁華和孤單。
  生死皆寂寞,僅此而已。剩下的,就活得熱鬧些。

  一支煙,一襲夜,一場雨,一個人,淅淅瀝瀝,冷冷清清。有一種漂泊,告訴我們什么叫江湖;有一種流浪,告訴我們什么叫寂寞。如果你沒有一個人在江湖夜雨里獨自舔傷,心里卻倔強地護著愛,單薄行囊還緊緊系著責任和背負,你就不曾懂得真正的寂寞從來都不是燈紅酒綠深處的無病呻吟,而是江湖酒盞里的身不由己。
  寂寞是一場宿醉,把無奈酩酊成麻木之痛,把堅持清醒在黎明前的上路。如果不夠悲傷,永遠不會飛翔,羽翼上的孤單,凋零在世事的陌上。
  無論我們在哪里,我們過的怎么樣,最愛的人不在身邊了,這或許就是寂寞了。這些年,一直行走在異鄉的風景里,走過的燈火闌珊,飲過的人情冷暖,經過的離合悲歡,都鋪成了回望里的年華滄桑。如今,獨在萬里之外的天涯小站,思念成雪,歲月煮酒,才發現寂寞的純粹和濃重。其實,寂寞一直在我們心間,平日蟄伏,當漂泊的孤單燒荒心野后,寂寞便會風起云涌、鋪天蓋地。
  我們之所以漂泊,只因為我們還有愛,而這個江湖,太過無奈。曾幾何時,我們懷揣滿腔熱血策馬闖江湖,書劍飄零后,才發現這江湖早已是別人的江湖。很多時候,我們的驕傲終究抵不過這個世界的堅硬,夢里江湖卑微成古道西風瘦馬,斷腸人在天涯。
  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沒有人可以真的走出江湖的刀光劍影。縱使我們磨損了胸中刀,熱血不再,生活稱王,還是要牽著我們的瘦馬勇敢行走在古道西風,劍會銹殘,甲會腐敗,俠氣永存,愛意不滅,唯如此,我們才能在這個缺骨少筋的濁世里活出倔強和堅強。
  寂寞如煙,彌漫了天涯,煙開處,遇見剎那芳華,這一瞬的皎潔,綻放了今生無暇。
  這,便是所謂值得。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萬物空觀,寂寞如煙,這一杯人生的苦茗,既是片刻,亦是永恒。生命本寂寞,所以我們必須活得濃墨而若空。唯此,我們方能在萬水千山的路途上疏朗于寂寞,才會在滄海橫流之際淺笑在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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