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嚴肅的校紀校規,班主任還是親舅舅的不利局面,愛美少年開始了一場頭發保衛戰。
一
初中時的我,一直在厚重的發簾后觀察這個世界。
那時我愛穿大紅大綠,腰間扣著白色骷髏頭皮帶,個子很矮,蹬自行車夠不著,只能站起來躬著身子使勁踩。從遠處看,就像一只雜耍的猴。
哪怕身高如此,我那引以為豪的發型還是給我每天雄赳赳走在校園里的自信。走一段路,就習慣性輕輕甩動劉海,倘若有女孩子路過,那更是了不得的事。要是忽然吹起一陣風,就得趕緊往額頭摁一下,摁的力道也很有講究,總之不能不讓發型有絲毫變動。
我的班主任不爽我的發型已經很久了,幾次揚言要抓我去教務處剪了它。其他學生們都很怕他,關于他的坊間傳聞有很多,說他是跆拳道黑帶,在我們這個小縣城里黑白通吃等等。
可我不怕,我知道他壓根就沒練過跆拳道,口氣臭得要命,自己女兒上小學還要找關系走后門。
我知道這些事是因為我坐在第二排,而且他是我舅舅。
我頂著蓬亂有秩的發型走過走廊時,別班會有小女生湊到窗邊來。聽到她們在背后嘰嘰喳喳的議論,我心里總有點小得意,但我愛惜頭發的原因并不在此,我是希望阿蘭能夠注意到我。
阿蘭個子比我還要矮一些,坐在我前面,每次上課時后腦勺的馬尾總會晃來晃去,晃得我心神不寧,伸手抓住后又討來一頓打。
許嵩那時廣受小女生追捧,校園廣播經常放他的歌。有時候我跟著哼兩句,便會被阿蘭打斷,她說我侮辱她偶像。她癡迷于收集許嵩的海報貼紙,一到下課就拿出來看個不停。我在后面盯著,怎么都不覺得海報上的男人有多好看,只是頭發長了一點。
不久后我去理發店拉了一次頭發,這是件極需勇氣的事。在此之前,舅舅已經打電話通告家里,說我頭發太長,娘里娘氣,而且有早戀傾向,家里憤然地停了我的零用錢。所以拉頭發的這筆錢,是我從父親錢夾里拿的。
我緊張兮兮地跑到家門口理發店,掏出海報指著上面的許嵩,讓理發師給我搞一個這樣的發型。上藥水時頭皮涼颼颼的,心里也不禁打冷顫,倒不是怕回家會挨揍,這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實,我只是怕被打以后會被揪著把頭發給絞了,那才叫要命呢!
然而,拉完頭發后我頓時就什么都不怕了。
鏡子里的自己劉海飄飄,上過藥水后稍微有些泛黃,我對這次嘗試很滿意。雀躍半天后我下定決心,誰要是敢剪我的頭發,我就離家出走!所幸回家后父親并沒發現錢少了,也沒發現我頭的變化。他只是掃了我一眼,叮囑我多吃飯,都營養不良了。
到了學校,舅舅就沒那么好糊弄了。我上他課前都要準備一下,沾水把頭發捋到眉毛上,眉頭往下壓,盡量多露出點額頭來。阿蘭沒對我的發型做任何評價,這讓我失望之余又有點生氣。這發型可是為她做的,她好歹多看我兩眼吧?
阿蘭從小學鋼琴,音樂老師總會讓她上去彈奏,然后全班跟著一起合唱。我經常忘記跟著大家一起唱,只知道在同學堆里偷看她,有時她發現后就會毫不吝嗇地賞我一個白眼。
我們語文老師是個瘸子,只能坐著講課。有時候阿蘭會在語文課前差我跑腿去買煮粉,叮囑我多放蔥花不要辣,作為跑腿費,她會出錢也給我買一碗。我得令后喜滋滋地溜出去買煮粉,上課時和她躲在窗簾布下,狹小的空間里水氣氤氳,我們倆就這么頭抵著頭吃完。
課后我每次約她出去玩,她總說沒空,說自己下課要去琴房練琴,練完回家寫作業,寫完作業還是練琴。有一次我想了個辦法,去單車棚給她的自行車放氣,心想這樣她就只能跟我去玩了。結果那天她急得要哭出來,找同學借錢打摩的去琴行。我對此感到很愧疚,卻一直不敢告訴她是我干的。
二
頭發長了也有壞處,和人打架容易被人拽住。對手像是故意和我作對,知道我愛惜頭發,打架都是沖著我頭發來,我兩手都護頭發去了,很快就被摁倒在地揍得鼻青臉腫。
終于有一次,舅舅發現我在劉海上做的小把戲,勒令我去把頭發剪短,不然就用教務處的發推給我來個光頭。我當然不肯了,說憑什么。話剛說完我就挨了他一腳:“你留那么長頭發干嘛!想當大眾情人啊?”他這么一講,我倒委屈了,什么大眾情人?我明明只喜歡阿蘭一個人。
回家后我拿剪刀稍稍修了一下劉海,想著這次也能敷衍過去。結果第二天一去學校就被舅舅逮個正著,他直接打電話給家里,讓人來接我回家,說什么時候把頭發剪了什么時候回來讀書。
一到家我就把自己鎖在房間,死活不肯出去。家里人拿我沒轍,索性讓我呆在房間里不給飯吃,以為餓個一天我就乖乖去剪頭發了。實際上我每天半夜都從房間里偷溜下來煮面吃,還帶幾包餅干上去,一點也沒被餓著。過了兩天實在無聊,我就跑出去和以前輟學的同學瘋玩,日子過得比讀書時還爽。
那同學叫元和,輟學之后整個人都變了樣,頭發染得金黃,耳朵上有好幾個耳釘,晃得人眼花。他說自己看賭場,一天到晚就坐那不用干活,每天兩百塊錢還給一包灰狼,老大沒事還請客唱歌,說得我好生羨慕。玩了大概一周,家里人拿我實在沒辦法,打電話讓舅舅通融一下,又送我回學校去了。
這次回去“毫發未損”,別提我有多得意了。
那時我每次去理發店做造型,單純洗吹就要五元,這對學生來說也是個不小的數目。有時沒有錢了,就先不洗頭,因為一洗頭造型就沒了,頭皮再癢也得忍著,等有錢了再說。晚上睡覺也不敢碰枕頭,都是用手臂枕著,半夜經常被麻醒。我想這樣也不是辦法,就開始邊去理發店偷師,邊用老媽的電吹風學吹造型。
后來我學會了打理最簡單的定位燙,把自己后腦勺搞得跟貴賓犬似的。后來我發現有這個困擾的男生似乎不只我一個,幾個關系要好的同學每天中午早早就跑來我家折騰。我們幾個一商量,把錢湊起來買了個大功率的電吹風和發膠發泥,開始時還不收費,只是要求來的人把材料費給平攤了,后來人越來越多,最多時一中午能來十來個。
我父親發現后把我罵了個狗血淋頭,但他忙著做生意,也沒多管我。那時他每周雷打不動只給我五塊零花錢,絕不多給。有次上地理課,老師讓我們去買個地球儀,要十多塊錢。我找他要,他冷笑兩聲:“是不是想拿錢去上網?”最后全班就我一個人沒有地球儀,同學問我怎么沒買,我裝作很不屑地說:“上毛課啊?我拿錢去上網了。”在家幫人打理頭發讓我賺了一點小錢,拿到錢我就真的去網吧了。
之后有人開始要求漂染,也就是把前面幾搓毛上點色,答應給的錢還挺多。我去理發店買了盒染劑,跟著說明書步驟慢慢來,沒想到還真成了。我也不甘落后,將頭頂底層的頭發染了幾縷,平時看不見,只有用發泥搓兩下才能顯露出來。
我懷揣著這個秘密走在校園里,暗自嘲笑周圍頭發死板的乖乖仔們,仿佛自己比他們厲害到不知道哪里去。可當我忍不住撩起頭發給阿蘭看時,她只說顏色很蠢,氣得我幾天都沒去捉弄她。
三
臨近期末,全班都在為考試做準備,教室里氣氛很嚴肅。我想找個人講話,顯得自己不那么異類,想來想去,還是找了阿蘭。沒事我就拽她的辮子,從桌底下踹她板凳,開始時她還罵我兩句,過不久后任我怎么打鬧也不搭理我了。
那時女生愛穿帶子系在脖頸上的內衣,有次我玩過火,去拉那個系帶,一扯結就開了,她尖叫了一聲,班里人都抬起頭看我們,兩個人都很窘迫。
這次她是真的不理我了,我塞進她抽屜的糖果她都給同桌吃,我講的笑話她也裝作聽不到。
我心里很難受,想想是自己不對,應該向她道個歉。我說了很多遍對不起,她還是不理我。一天放學后我在琴行門口等了她很久,又跟蹤她回家,記下她家地理位置。等到晚上我再去時又犯了難,不知道她爸媽在不在家,不敢喊她下來。
我在樓下喊了兩句對不起,沒有半點回應。我豁出去了,扯開嗓子唱起許嵩的《認錯》——“全是我的錯,現在認錯有沒有用。”整首歌我就只會這兩句,反復唱了好久,最后干脆用正處變聲期的公鴨嗓喊了起來。我擔心她聽不見,就圍著那棟樓邊走邊唱,唱了一會兒嗓子就啞了,張嘴只能發出嘶嘶聲。
不知道是哪層樓有人探頭出來,大罵我神經病。我頓時覺得很沮喪,既出了丑又沒被原諒,就悻悻地準備回家。
忽然樓上傳來細微的鋼琴聲,繼而漸漸清晰。旋律從高處流下,緩緩淌進我耳朵里,彈的正是許嵩那首《認錯》。
我又驚又喜地在樓下轉悠,想找出是哪個窗臺傳來的聲響,可惜還沒找到那聲音就停了。
我和阿蘭又開始說話,但是兩人都禮貌得有些怪異。她從未提起那件事,我更不敢追問那天的鋼琴聲。
與這事相比,頭發更加讓我困擾。原本壓在底下的頭發開始長出來,偶爾會有一兩根不老實的黃毛硬生生挺在頭頂,異常扎眼,每次上舅舅的課我都心驚膽顫。與此同時,我開始羨慕起輟學在外的元和,頭發染什么色打什么造型都沒人管,穿衣神情都像個十足的社會哥,在我們這些學生面前很有面子。
紙終究包不住火。一次下課后舅舅讓我去趟辦公室。他一手插進我頭發里,我那些顏色怪異的雜毛暴露無遺。他二話不說,把我拎上他摩托車,親自載我到學校附近的一家理發店。師傅還沒問剪什么發型,他就抄起剪子就給我劉海咔擦一下:“把你帶到理發店來已經是給你面子了。”理發過程中我一直沒說話,不敢相信鏡子里那個露出一半額頭的傻貨是自己。坐舅舅摩托車回學校的路上,我一度想要跳下去。
回到學校后,我覺得所有同學都在盯著我,一旦哪里傳來笑聲,便認定有人在嘲笑我,一放學我就跑去買了頂帽子遮丑。家人看到后欣喜萬分,不停夸舅舅能治住我,那些話讓我聽了很反感,對舅舅也越來越怨恨。
元和對此嗤之以鼻,說我這人太慫,憑什么說剪就剪,大不了退學。我聽了以后也責怪自己,當時就該拍胸脯說“要剪我就不讀了!”立馬我便可以和元和一樣自由了。
四
我開始謀劃自己的小小起義。那段時間我滿腦子里想的都是輟學,闖社會,我要去跟元和一起看賭場收水子,每天兩百塊怎么也花不完,而且還有灰狼抽!心里的躁動根本按捺不住,本來就聽得不多的課更是聽不進去。我還在阿蘭空間里寫些莫名其妙的留言,句句都是許嵩的歌詞,希望她能從那些押韻的語句中琢磨出點什么來。
沒過多久,那一天就來了。
那天是周一,升旗時校長在臺上講話,教務處的幾個兇神惡煞在下面巡視。有個人看見我戴著帽子,跑到舅舅身邊指了指,舅舅便大步向我走來,在所有人面前一把將我帽子掀翻奪走,大聲罵道:“升旗你戴什么帽子!”好奇的眼光把我圍住,我手足無措地站在那,感覺很屈辱。
到了教室,舅舅把帽子甩過來:“以后別讓我再看見你這破帽子!”積蓄已久的怨念終于爆發,我將帽子扔回去,當著全班的面哭起來:“我不讀了!”他只是驚愕了一會兒,然后便大喊:“好啊!全班人一起鼓掌歡送你滾蛋!”
教室里靜悄悄,沒人回應他的提議。他去校門口通知警衛給我放行,我收拾完東西走過講臺時心里一發狠,把他的椅子踹倒在地,仰首大步走出去。走到班門口我心里又發虛,灰溜溜跑回去把椅子扶起來,同學們憋不住大聲笑了起來,我也跟著他們一起笑。
家人對我早就頭疼不已,難過之余也只好放任自流。我立馬跑去元和所在的賭場求一份事干。開始時確實如他所說,看內場時盯好那些三教九流,守外場不讓警察和同行過來砸場子就行。元和暗示我賣力一點,他指的“賣力”實際上就是會表現,向大哥表忠心,遇事不慫要敢上,才能混出個名頭。
我給自己買了幾件皮衣,頭發染成酒紅色,很快就和混混們打成一片。偶爾我還翻墻回學校去看看阿蘭,告訴班里那群小崽子,要是有人追阿蘭要跟我打報告。我下定決心,等混成一個大哥,就去和阿蘭談戀愛,讓她跟我一起吃香喝辣。
那件事發生以前,我的日子都過得很舒坦。
有一天別的賭場的人過來砸場子,看外場的兄弟讓我們趕緊過去。到了一看,對面人人手里明晃晃的西瓜刀和鋼筋,我們這邊也拖來一麻袋的鋼棍,我腦子一下就蒙了。趁為首的混混們談判時我就悄悄溜走了,跑回家后才開始害怕。元和電話打過來,他說今天沒打成,讓我別過去了,大家都看不起我。
原來我并沒有自己想的那么屌。
五
沒了收入,父親又不給錢,我每天呆在家里就閑得慌。有時候煙癮犯了,就偷煙屁股抽,被發現以后,煙灰缸都被倒得干干凈凈,連煙屁也不給我。
父親問我去不去廣東他朋友那做LED燈,學點技術,回來好歹也能維修電路板,我沒說什么就同意了。離家之前還去了趟學校,想跟阿蘭說自己要去廣東,不知道為什么,總之就是想告訴她。結果那天她放學走得早,沒見著。
父親朋友是正規廠子,剛去的時候年齡不夠,給我辦了個假身份證應付檢查。廠規第一條便是男士不準留長發,我自己老老實實去找個理發店把頭發推成圓寸,讓理發師剪短一些,因為剪頭發太貴了,理一次抵得上一頓飯錢。
那個工廠坐落在偏遠的郊區,步行走到市區得兩個鐘頭,平日夜里摩的都不敢進出此處,這下就像被軟禁了一般。我們每天上工十一個小時,早上八點到晚上九點,吃飯得狼吞虎咽,遲到晚打卡三分鐘就扣錢。工作完就坐在宿舍發呆,食堂電視收不到信號,放的都是幾年前的連續劇。
有時候我也想出門散步,可走出廠區大門就是一片曠野,遠處村子里燈火星星點點,不時傳來狗吠,我無處可去。
開始時同學朋友們還主動打電話問我過得怎樣,后來變成我打給他們,再之后都推辭要考試了,有空聯系。期間有人告訴我,阿蘭和隔壁班的男生談戀愛了。他說的那人我認識,哪也不好,只不過頭發比我長一點。
再之后我也談戀愛了,對象是廠里比我大三歲的姑娘。她像個姐姐一樣照顧我,雖然她不會彈鋼琴,但是也蠻可愛,吃完飯挑牙縫會掩著嘴。
在那家工廠工作的一年里,我沒違反過一次紀律,全勤獎從沒落下過。可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我的志氣,在進這家工廠時,連同頭發一起被絞了。
作者林聽桑,輟學后重返校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