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譚其三

入夜之前,神谷在三森的吩咐下在櫻坂府內結下咒印,為了以防萬一,又用稻荷扎了一個草人,換上雫小姐的衣服,立在閨房內。

櫻坂大名一開始不解其意,但見神谷等人一臉肅穆,也緊張了起來,吩咐全府上下嚴陣以待。

三森并不在府內,從午后與神谷分別之后她便于眾人面前不見了蹤影。此時入夜已是戌時,陰陽師正在都城四方游走奔波,按照子正北,丑北北東,艮北東,寅東北東,卯正東,辰東南東,巽南東,巳南南東,午正南,未南南西,坤正南,申西南西,酉正西,戌西北西,乾北西,亥北北西的陰陽方位結著咒印。旁人也許會奇怪,偌大一個京都城,僅憑一人的腳力怎能在短短幾個時辰之內在這么多方位內結印呢?

是啊,陰陽師也是人,血肉之軀而已,但是如果是馭式神便不無可能了。三森行動之前,已經剪出十五個紙人馭作式神朝余下的十五個方向進發了,所以如果現在還有膽大的人在夜間的京都大道上行走的話,說不定會遇上這樣的怪象。

途徑坤正南的朱雀大道時遇到白狩衣的陰陽師正在喃喃念咒結印,轉過艮北東的玄武大道卻赫然看見剛剛還在南邊朱雀大道的陰陽師不知何時已經到了此處,正在路正中的三層高壇之上扎著青黃紅白黑五色幣帛。

神耶怪耶?不明陰陽道的普通人怕是會嚇得落荒而逃還以為碰上了夜行鬼罷?

事實上只是陰陽師馭的式神而已,對于三森來說,同時駕馭十五個式神并非難事,十五個紙人皆按照她自己的身形剪成,一樣的白狩衣,一樣的冷冽眸子,便是親生父母在前,也分辨不出來罷?但它們皆是紙人制作的式神而已,真正的三森正背著裝在竹筒里的狐妖,爭分奪秒地往京都子正北方向趕去。

陰陽師確也知曉,真正的采花賊,不,更確切地說是龍膽花賊另有其人,昨夜三森便在櫻坂家坐鎮,他不能接近,而今夜雫小姐四周結滿咒符,他亦不可輕易靠近,接連兩次不得其果,必將盛怒無比,加害于城中別的姑娘,而事件緊迫,沒有更多的時間來查明那龍膽花賊的真實面貌,三森正嘗試著孤身一人封印整個京都城!

這實在是非常恃才又狂妄的舉動啊,當然,如果是三森的話,也并不是不可能。

更何況......三森一邊趕路,一邊下意識握緊手中虛鈴,真竹根微涼的手感令她稍作心安。虛鈴正是三森馭有的式神之一,以尺八化形,內壁原漆著朱紅生漆,因年代久遠而顯得通黑,其音色蒼涼遼闊,空靈恬靜,樂咒能于百步之外輕易制服敵人。

“你該不會想用這么蠢的方式妄圖圍住那個采花賊吧?”背后竹筒忽然傳出一陣嗤笑,與三森印象中的“非男非女”的怪聲不同,是一個極其俊朗的男聲。

“甕中捉鱉而已。”三森簡短地答道,心想著這男聲可和他那巴掌大白團子體型落差挺大。

“甕中捉鱉?我看你是大海撈針吧?”他還在哂笑,“枉我起初還以為你就是那個采花賊,看來是看錯了,他可比你聰明多了?!?/p>

“再聒噪的話,便對你用禁言術了?!比贿呞s路,一邊輕拍竹管,指尖泛著幽幽的熒光,一副要畫符咒的勢態。

果不其然,竹管里的小狐貍似是懼了,自動閉了嘴。

三森不再說話,繼續往目的地趕著。

又過了一陣子。

“喂,我說真的,你這樣抓不住他的。”小狐貍小聲地說,這次并沒有用那種嘲諷一般的語氣了。

三森沒有理他。

“我說真的,你也不想今夜再有人遇害吧?”小狐貍乍然間又換了一個聲線,這次是一個嬌媚可人的成熟女聲了。

三森知道這狐貍的魅心術多半是在其聲音中,他與昨夜一樣,時不時換著聲線試探三森,倒也算是機關算盡,罷了,且聽他一句。

“那你有何高見?”

“我若是可以幫你抓住采花妖,你可愿還我自由?”小狐貍見三森總算提起點興趣似的問了自己,連忙在竹筒里撲騰了一下,這次的聲音與剛剛的成熟女聲又不一樣了,聽起來倒像是一個十來歲的少女,甚至還帶著一絲奶聲奶氣。

“你且說?!?/p>

“你先答應我,我再說?!?/p>

“好,若你不作祟惹麻煩,放了你又如何?”

“這可是你說的!”小狐貍的聲音聽起來十分高興,它又用爪子刨了刨竹筒,“那,陰陽師,你先把我放出來,這小地方憋屈死我了?!?/p>

三森不露聲色,指尖微微一動,封在竹筒口的紙符便化成青煙。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白影“嗖——”的一下沖出竹筒,以肉眼難見的速度朝前方跑遠。

三森眉頭都沒有皺一下,指尖又是一動,雪白寬大的狩衣袍袖底抽出一線細細的緋紅,眨眼間便探了出去,裹住那只白團子又塞進了竹筒,這次卻不是紙符封口了,那圈不知從哪里來的紅線把竹筒口纏了一匝,挽出一個咒文似的爻結來,小狐貍還想逃,卻在撞在爻結的瞬間被擋了回去。

“個子不大,心思不小?!比Φ馈?/p>

“這是什么東西啊?!”小狐貍不信邪,又試著牙齒爪子并用去咬那紅繩。

“是我的爻。”三森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別咬了,當心咬壞你的牙?!?/p>

“......我剛剛只是試探你的法術而已,并不是故意要跑,那個,我們剛剛說好的約定還作數嗎?”

“不作數了,你這狡猾的狐貍?!?/p>

“不是......好吧,我不玩把戲了,我認真給你說,我真的可以幫你。”

“那你便說要如何幫我?!?/p>

“你先放我出來嘛?!?/p>

“不行。”

“你就放我出來一會,我真的快被悶死了?!毙『偘暻箴埖溃贿^他并不抱什么三森會答應的希望。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

“好。”隨著三森的話語,紅色爻結盡數退卻,小狐貍小心翼翼地探了一個頭出來,瑩潤的大眼睛左瞧右瞧,似乎擔心有詐。

“我看你是以為我和你一樣言而無信吧?”三森無奈笑道,“既然如此,我就真的給你綁個繩結,免得你總覺得我要來抓你,也好斷了你亂?;ㄕ械男乃??!?/p>

她說著,剛剛消失的紅繩又不知從何地方鉆了出來,圍著小狐貍的前爪就繞了兩匝。

這下狐貍后悔也來不及了。

“好了,這下便可出來了罷?我牽著你走便好?!比笫中≈肝⑽恿藙?,那里正系著繩結的另一端。

小狐貍跳將出來,在原地繞了幾圈活動了幾下身子,有些生氣,“你這樣牽著我,萬一叫別人瞧了去,像什么話呢?!”

“爻結并不會被第三人看到?!?/p>

“我能看見,那也不好!”

“哦?那你是想繼續待竹筒了?”

“......”

小狐貍哼了一聲,徑直朝前面走去。此時已經過了亥時,月光如絲如水潑灑在空蕩蕩的京都大街上,一人一狐,一前一后就這么不發一言地走了好長一段。

“聽我說罷,今夜就照你這么做,在十六方位結下封印,確也能止住賊人一晚上,可是你抓不住他,你也不可能每天晚上都這么做。今夜我姑且陪你做這大海撈針的蠢事,明天晚上我自然有辦法讓真兇現身?!毙『傄贿呑?,一邊說著。

“哦?那今夜就煩請你陪我做這蠢事了?!比Φ?,“剛好有人陪我聊天,倒也不壞?!?/p>

“我才不是人?!?/p>

“我知道,但你也算會說話,不如跟我說說,你為何會出現在櫻坂家的雫小姐那里呢?”

“我與雫小姐本是舊識,故人攜酒來訪,以歌相和,又有何不妥?”

“小狐貍也知道人間風雅之事么?”

“噫!那是自然,是雫小姐教我作歌的?!?/p>

“難怪......”三森低頭沉吟,這也能解釋為何櫻坂小姐一直替這狐貍說話了,“雫小姐也知道你不是人?”

“這......這我也不知道她知不知道啦,但是她說過我們是朋友?!?/p>

三森微微瞇起眼,看來那櫻坂小姐確也是個心善的好姑娘。

“我得知采花妖定好時間要來害雫小姐,心中盛怒,是以昨夜專門提酒前來護她,哪知你這倒霉玩意兒用什么卑鄙手段把我抓個正著!”

“是陰陽術?!比?。

“我管你什么術,反正陰陽師都不是什么好人?!?/p>

“小狐貍為何以偏概全?”

“唔...你可能不算特別壞的那一種罷?但是你也不是什么好人,不然你抓我作甚!”

“我不抓你的話,那夜被害的可能就不止櫻坂小姐一人了。”

“胡說八道什么,我自當與那采花妖拼命才是!”

“你修為如此淺薄,拿什么與他拼命呢?拿你這副好皮囊么?”三森又笑,“你可知采花賊最喜好皮囊?”

“住、住口!胡說八道什么呢?!”小狐貍怒不可遏,弓起毛絨絨的背,白光突起,化為人形,身著與三森一樣的白色狩衣——怕也是妖力化來的,淺色的長發隨意束在腦后,好一個俊秀非常的男兒!

“我可是男子!采花妖為何會染指于我。”他氣沖沖道。

“我聽聞他的目標從未婚姑娘到已婚婦女從未有定數,阿式也告訴我他頗好男風,尤以清秀男子最喜。”三森微微斂唇。

“你的式神整天都打聽著什么有的沒的呢?!下流!”他蹙眉,白皙極其的面龐難以遏制地漫上紅櫻。

“喂,你叫什么名字?”三森岔開話題,問道。

“你干嘛要問我的名字?”他問。

“名即是最基本的咒,是以我想問你的名字?!?/p>

“我告訴了你你豈不是就要封印我了?”

“不能?!?/p>

“你剛剛不是說名即是咒嗎?”

“是的,譬如頭懸明月的‘明月’,這個‘明月’便是明月的咒,因此明月才是明月,而不是其他?!?/p>

“什么亂七八糟的,那你問我的名作甚?難道不是我告訴你之后,你就要把我封印成式神了嗎?”

“不能,”三森搖頭,“咒的本質在于那個人,也就是說,在于被驅使者一方是否愿意接受咒的束縛,你既不愿意被我封印,我也無法封印你?!?/p>

“那你問我的名作甚?”

“喂,”三森笑,“你該不會想讓我一直這樣喂喂的叫你,或者叫你狐貍、妖物一類的?”

“名字不過是代稱而已,你愛怎樣叫我,就怎樣叫唄,我還能以為你叫的名字不同而變成別的物事了不成?”

“小狐貍頗解陰陽道啊?!比澷p地點頭。

“......你說什么呢?我怎么能懂你們陰陽師那些東西,真是個怪人,莫名其妙!”無端受了夸贊,狐妖清雋的臉再一次爬滿紅暈。

“你這樣,倒像是個女孩兒了?!比辉偾扑?,已經快到目的地了,她一邊走,一邊低聲念咒,時不時再拂袖揮出五色幣帛。

“說什么呢?”狐妖自語,他試著抬抬手,那根緋紅的爻結緊緊縛在手腕上,“我才不是女孩兒......”

“好,你不是女孩兒?!比瓱o奈,“我才是,敝姓三森。”

“我知道,他們都叫你三森先生,這個我還是知道的,”他瞥了三森一眼,好似在偷偷觀察,“......那你叫什么名字?”

“鈴子?!比纱嗟卮鸬?,然后似是附和著她的名字一樣,腰間掛著的虛鈴宛轉回音。

狐妖瞠目結舌,他原以為他不說名字,三森也不會愿意說自己的名字的。

“我叫彩。”

等他反應過來之時,已經說出口了,頓時不安起來,這下完了,萬一陰陽師真的把他封為式神了怎么辦?

“彩?這可真是一個女孩兒的名字啊?!比娴?。

狐妖剛想爭辯什么,陰陽師卻忽然迫了過來,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他唇畔。

“噓——有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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